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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贺有耐心。他心思剔透,见了季尧一回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个皇子,会过得这般凄惨。说来也是托他母妃的福,珍妃正得宠时,娇纵跋扈,当时的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她养了只猫,那只猫不知怎的突然发难,惊了皇后,以至于皇后小产。
这事儿闹得极大,杨贺那时还小,有所耳闻,只怕那一回皇后把珍妃就恨上了。
没成想,珍妃进冷宫后竟发现怀了龙胎,皇后把这事儿压着,给她希望让她生下孩子,日日在冷宫里捱着等着,难怪珍妃后来疯了。
季尧这些年,怕是没少被作践。
杨贺漠然地想着,搁下笔,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这是明账,内官监司宫中采买,流水的银子自内官监过,自然还有一本不为人道的暗账。
突然,帘子一掀,一个人在小太监拥簇下走了过来,他穿着红色内侍衣裳,白面无须,一张脸笑眯眯的佛陀似的。
内官监秉笔太监康平。
杨贺当即起身相迎,脸上带笑,说:“督公回来啦。”
一边说着,细致地奉上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康平坐到主座,很受用,手指尖翘了翘,说:“贺之啊,你这回这差事儿办的不错,娘娘很满意。”
杨贺在他下首候着,少年人清瘦,腰封掐出一截细韧的腰身,眼睫毛长,看着温驯的鹿似的。
前些时日,内官监循旧例给各宫娘娘更换妆奁,康平把这差事儿指给了杨贺。采买订购妆奁是小事,杨贺办事细致,依着各宫的喜好,妆奁各有不同,得了一片好声。
贵妃更是亲自赏了康平。
杨贺心知他是为此事而来,垂下眼睛,笑说:“督公过誉了,这都仰赖督主栽培指点,不然哪里有贺之。”
康平一笑,心中熨帖,拍了拍他的手,“知你最懂事,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刚来我身边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
“督公待贺之恩重如山,贺之没有一刻敢忘,”杨贺跪坐在他腿边,孩子似的,语气里透着股子热忱,“愿为督公肝脑涂地。”
康平伸手拉了他一把,“你这孩子,说这些作甚,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杨贺抿着嘴唇笑。当今皇帝正宠戚贵妃,戚贵妃貌美,尤喜牡丹,杨贺给她置办的妆奁是象牙所制,他特意请的能工巧匠,又在妆奁上雕了一副牡丹,栩栩如生。
贵妃当然会喜欢,不但贵妃喜欢,皇帝也喜欢。
杨贺专权数年,没人比杨贺更了解皇帝了。
这位皇帝,除了朝政,什么都喜欢。他能在隆冬大雪天为画红梅枯坐半晌,也能在三更半夜看民间皮影小戏,更有甚者,在御花园里圈了个花圃学个花农去养瓜种花。
杨贺在宫中如鱼得水。
他聪明,知进退,将骨子里的傲慢冷漠藏得滴水不漏,不过月余,他已成了戚贵妃宫里的常客。
戚贵妃的贴身宫婢叫绿绮,一来二去的,和杨贺也熟了。杨贺皮囊顶好,不像平常宦官佝偻着腰,身姿挺拔,无异于鹤立鸡群。绿绮不过半大的姑娘,又是久居宫中,寂寞难以排遣,杨贺一对她笑,就引得小姑娘面红耳赤。
南燕宫中结对食是常事,只要请了主子恩典便可,一时间有些意动。
这天夜里,冷极了,杨贺值完了夜,正当回去,却突然被绿绮拦了路。小姑娘浑身都抖,抓着杨贺的手臂,如溺水之人攥紧浮木,哆哆嗦嗦地叫他杨大哥。
杨贺看了眼她的手,眼中掠过一缕阴霾,语气却温和,一边安抚,一边问她,怎么了?
半晌,绿绮才说,她失手打死了人。
司礼监有个小宦官缠了她许久,今夜又来纠缠,她不小心推了一把,把人推到假山上撞死了。
杨贺听了静了片刻,慢慢地说:“司礼监的人?”
绿绮直掉眼泪,小声地说不敢让贵妃知道,这可怎么办?
杨贺想了想,让她带自己去看看,绿绮获救一般,心里都定了定,说来也怪,分明杨贺不过是个小宦官,年纪也不大,却好像分外能让人信任。
果真是司礼监的小太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绿绮惊魂不定地望着他,说:“这可怎么好?”
杨贺说:“若是寻常小宦官便罢了,司礼监怕是不好相与。”
绿绮更慌了。
突然,头上一沉,却是杨贺摸了摸她的脑袋,慢慢蹲下身来,指头擦去了眼泪,语气很冷静地说:“埋了他。”
“……埋,埋哪儿?”绿绮哆哆嗦嗦。
“别慌,”杨贺说,“宫里死个把小宦官再寻常不过了。”
绿绮呆呆地看着他,杨贺声音太冷静,冷静到几乎有些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全听了杨贺的。
他们在的地方偏僻,杨贺让绿绮在这儿等了片刻,自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丢给她一方湿帕子去擦拭假山上的血迹,自己拖着那具尸体去“埋尸”了。
周遭一片黑暗,寥寥几盏宫灯,衬得长夜越发阴森可怖。
小宦官约摸二十出头,很年轻,杨贺沉他入水的时候,突然察觉“尸体”竟动了,原来这人没死,不过是磕着脑袋,闭过气去了。
如今鬼使神差的,竟缓了过来。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趁他还未完全缓过劲儿,攥着后脖颈一个用力就按水里,劲儿狠且重,水里的人徒劳的伸手胡乱扑腾着,溅起冰凉的水花,呜咽和水声在长夜里鬼哭似的。
突然,杨贺若有所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看他,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小孩儿身体藏在假山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杨贺不为所动,手中宦官挣扎的力道渐小,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他松开手,人便咕咚砸了下去,彻彻底底地沉入水底。
杨贺看着那小孩儿,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又擦了脸上的水渍,才朝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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