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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宇良望了沈奕鹤一眼,苦笑道:“家父为官三年,我万家从清贫持家,到家财万贯。至于其后,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而当年拿下家父的上官,便是时任吏部侍郎的令伯父。”
沈奕鹤闻言,不禁一惊,略一思索,讶然道:“你是万浦云的儿子?”
万宇良苦笑道:“正是。没想到,少爷还记得这个大贪官的名字呢!不过,你可知,当年,第一份呈到你伯父,也就是时任吏部侍郎沈文仲面前的那份折子,其实,根本就是我这个不肖子所书?”
此言一出,不仅是沈奕鹤,便是车厢内的沈素心,都禁不住惊呆了。沈奕鹤怔然望着万宇良,许久,都无法言语。倒是车厢内,却传出了上官映秋的声音。
上官映秋轻道:“宇良,你……为何如此做?难道你不知,我大宏朝刑律,朝廷命官,但凡贪墨、受贿、徇私,依律最高,可判处斩立决,其子嗣三代之内不得应考么?”
万宇良叹道:“我如何不知?须知,我十年寒窗,盼的,不也是金榜题名的那一刻么?但,家父在宇良降生之时,赐名一个良字,便是寄望于我这个儿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莫要忘记,这世上还有良知二字。然,我这做儿子的从不敢忘,倒是他那个做父亲的,却忘了,忘了……少夫人,你可知,当初家父收受贿赂,将无辜之人下了冤狱之时,宇良亦曾悄悄前去探视。当时,宇良本想与那冤狱之人交谈一番,但,我刚进门。便落荒而逃了……”
沉默了一会儿,万宇良喃喃道:“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
上官映秋与沈素心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而车厢外的沈奕鹤,同样沉默着。不过,万宇良似乎并未指望他们应声,只是自顾自地叙述着。
“只因为,我方才一进门。便见牢房墙壁上,用血,用血红的尚且散发着余温的鲜血,如此触目惊心地,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翌日,狱中便传出消息。那人……已然死在狱中了……”
“时至今日,那个血色的‘冤’字,便始终刻在我的心头。后来我书写状纸。状告家父,最终将家父送入大牢,送上断头台,自己也投身军旅,远赴边关,奋勇杀敌。其实,便是想为家父赎罪……至于这一条手臂,大约,便是赎罪的代价吧。”
又是沉默了片刻,万宇良又道:“然而。这许多年,在军中。随军也走过不少地方,宇良却发现,官场之上,如家父一般的官,简直比比皆是,随处可见。然而。又有几个儿子,会一纸诉状,将自己的父亲告上吏部,告上刑部呢?而其余的,那些受了冤的,即便是上告又有几人告得赢?”
万宇良看了看沈奕鹤,轻道:“看遍天下官吏,有能耐的,大多心是黑的。心是红的,也不是没有,但真正有本事,又身居高位的,我见过的,其实,其实大多还都是你们沈家的。例如,那位沈文仲沈大人,还有其父,沈清和沈阁老,还有飞将军。最是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曾任延州刑狱推官的沈元松沈大人。他不仅为人正直,而且精通刑狱,手下从无冤假错案。”
上官映秋想了想,轻道:“这位沈大人映秋知道,他与家父还是有些交情的。然,据映秋所知,他虽是姓沈,但却并非出自并州沈家一脉,与我们沈家并无瓜葛啊……”
万宇良道:“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沈大人,乃是出自并州沈家旁支,只是,血缘远了些罢了。”
沈奕鹤叹道:“其实,宇良你有所不知,我并州沈家,也不是就那么干净的。当年,妹妹尚未出世之时,祖父便曾处置过一名沈家出身的官员。算来,奕鹤还得唤他一声堂叔。他名字叫做沈文元,乃是我并州沈家嫡脉出身,当初据说也是文采飞扬,惊才绝艳。但其为官之后,却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民愤极大。后来,还是祖父亲自将其判了斩立决。”
说完,沈奕鹤又是一声轻叹,望了望万宇良,从怀中取出一枚铜板,托在手心,伸到万宇良面前,道:“宇良,你看,这是何物?”
万宇良微微一怔,失笑道:“不过一枚铜板罢了,便是宇良身上亦是有些呢!”
沈奕鹤轻道:“你看,这铜板,有正面,便必有反面。你若是将这铜板置于阳光下,其下亦是会有一片阴影。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有正必有反,有白必有黑,有阳必有阴。无论何时,何地,亦无论是何朝何代,皆会有好人与坏人。然而,何为好人,何为坏人?好人便一直都会是好人,坏人从娘胎里出来,便是坏人么?”
说着,沈奕鹤望了望万宇良,道:“即便是身为父子,令尊贪赃枉法,难道宇良你,也要贪赃枉法吗?”
万宇良苦笑道:“宇良此生,即便是想,恐怕也不会有‘贪赃枉法’的机会了吧?且不说当年家父判决之时,已然断了宇良的科考之路了,即便没有这回事,亦不会有宇良这般身体残缺之人高中吧?”
沈奕鹤轻道:“只是比喻罢了,莫要较真。奕鹤只是想说,所谓好与坏,都不是绝对的。方才宇良言语之间,仿佛想说,但凡我并州沈家之人,都是好人。这话,便是我沈奕鹤,也是不信的。所谓好与坏,其实不过是相对的。同一个人,在一些人看来,是好人,是无可比拟的大好人。但,若是在另一些人看来,或许便是十恶不赦。”
万宇良皱眉道:“这怎么可能?好便是好,坏便是坏,怎么能有如此说法?”
沈奕鹤轻笑道:“莫要说别人了,但说你口中的飞将军,我家二伯父吧。在咱们看来,我二伯父,是无可争议的好人。但,若是在戎国人看来,我那位二伯父,恐怕就是恶魔一般的存在了吧。”
万宇良皱眉道:“那些蛮子,如何作数?”
沈奕鹤轻笑道:“无论如何说,他们会跑,会说,会笑,总归是人吧?总不能说,他们是动物,不是人啊!”
万宇良皱了皱眉,正要再说什么,沈奕鹤却抢先道:“那,咱们便再举一例,便说你父亲。你曾言道,你父亲为你取名‘良’字,可谓是意味深长。由此可见,之于你一人来说,你父亲,应当算得是个好父亲吧?”
万宇良沉吟许久,轻叹道:“是啊,之于我自己来说,家父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父亲。”
沈奕鹤又道:“可是,既然他是个好父亲,那你又为何要一纸诉状将他告到我大伯父面前?”
万宇良闻言,不禁皱眉道:“他……”
沈奕鹤打断道:“因为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对么?也就是说他虽然是个好父亲,但,却不是个好官,对么?”
万宇良闻言,颔首道:“少爷您说的没错。”
沈奕鹤又举起了手中的铜板,轻笑道:“这不正如铜板的两面,一面,他是个好父亲,另一面,他却是个贪官,该杀,不是么?”
万宇良闻言,不禁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沈奕鹤亦是叹了口气,轻道:“其实,世间万物,不见得便一定非好即是坏,其实更多的,要看情况。便如砒霜,世人皆知,砒霜乃是剧毒。但,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砒霜,却是治病之良药。妹妹,你是学医的,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沈奕鹤望向身后的车帘。
车厢内,沈素心轻道:“哥哥所言极是。其实,许多药材,本身都是有毒的。所谓是药三分毒,便是这个意思。同一味药,或许对一位病人来说,吃了,便可康复如初。但,对于另一位病人来说,吃了却会一命呜呼。”
沈奕鹤轻笑道:“宇良,你可明白了?其实,人无所谓好坏,关键看对谁而言。真正极好的,便如圣父圣母一般,一心一意只为他人着想之人,与当真十恶不赦,一心一意只为败坏他人之人,同样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非黑非白,而是灰色的。”
万宇良喃喃道:“灰色?”
沈奕鹤颔首道:“正是,灰色。或者说,正如一张白纸,你在上面写了什么,画了什么,那,便是什么。”
万宇良沉默良久,才道:“那……皇宫之中,现下龙袍加身那位呢?须知,他可是害得你们家破人亡啊……”
沈奕鹤轻道:“这世间,我相信,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无无缘无故的恨。我并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憎恨我们沈家。但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或许是欲望,或许是别的什么。这,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万宇良忽然道:“奕鹤,我如此称呼你,可否?”
沈奕鹤轻笑道:“正该如此。”
万宇良轻道:“其实……对于咱们此行,宇良有些看法,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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