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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正衡蹲守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几处布置没有成功,梅夫人看起来娇娇怯怯,身段却活如灵蛇,惊险避开了几处埋伏,安然抱着衣物,拉开两扇竹门,走进梅学士养病的居所。
他顿时心头一跳,感觉要糟。
没想到片刻之后,微服潜入的圣上却悄无声息地拉开竹门,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齐正衡凑过去,小声叫了句,“爷?”
洛信原的脸上表情恍惚,完全没有反应,似乎压根没听到他说话。
眼神却灼灼发亮,有如乌夜晨星,光亮慑人。
齐正衡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来临泉的路上,沿路换马不换人,三天赶了千余里路,千里迢迢从京城疾驰奔来。
天子虽然习武不辍,却从未经历过如此长途的快马急行,内心又无比煎熬,整夜无寐。
他言语间从来不说,但神色一天比一天憔悴,眼中黯淡无光。刚刚二十出头的人,正是身强体壮的年岁,才三五天功夫,眼看着硬生生熬瘦了一圈,只靠着最后一丝希冀强撑着。
从梅学士养病的居所出来后,不知那扇门后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仿佛浴火重生,判若两人。
洛信原当前疾走,脚步轻快如风,越走越快。
疾步走出温泉庭院,沿着一片小竹林边的石子小径走了一段出去,他突然停下脚步,吩咐道,
“在林子外停下,身子转过去。”
齐正衡愕然领命,转过身去,背对着站在小竹林外头。
但职责在身,又不敢完全放任君王独自走远,只能侧过身体,拿眼角去瞄。
正是掌灯时分,一轮弯月刚挂上枝头,清浅的月光映照下来,小竹林里竹影娑婆,细枝摇曳,眼见着圣上背着手,姿态沉稳地往竹林里独自快走了十几步,来到一小块稀疏空地——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拿出平日里练武也极少见到的身手来,凌空跳起,原地一个侧空翻,腾腾腾翻到了三尺外,地上灰尘激起了一大片。
齐正衡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掉了。
他眼神发直,眼睁睁看着向来行事沉稳、在宫里连走路步伐也收敛着的君王……
腾腾腾连着几个漂亮的侧空翻,翻到了竹林深处,原地撑着膝盖喘匀了气,又原路腾腾腾地侧空翻回来。
齐正衡心里大喊‘哎呀我的老娘喂!陛下这是要疯!’闪电般地回头,背对着竹林方向笔直站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洛信原从竹林里走出来时,依旧是背手缓步的沉稳君王姿态,身上的衣裳也拿手掸过了,把林子里沾染的浮尘掸得干干净净。
“走。”
他淡声吩咐,直奔另一个方向,事先探查出的书房而去。
梅望舒多年来的习惯,写要紧文书,总是在书房里,无人打扰的安静处。
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极浅淡的白檀香。
香味从山水云纹大红木桌上传来。
桌上放置了一个极精巧的三角镂空紫金炉,按照文人习俗,供了一注线香。
线香里融进了主人喜爱的香品,不只是木桌椅,连带着案牍间的书本,都沾染着淡淡的白檀香味。
洛信原毫不客气地拉开红木交椅,在桌前坐下了。
开始四处翻抽屉。
此间主人显然并未想到在别院里刻意隐藏,很快便从书本间,找出一封写了一半的书信。
洛信原打开信纸,借着窗外庭院黯淡的灯火望去。
迎面是熟悉的飘逸行楷,笔画纤弱无力,仿佛重病之人拿不稳笔,横折间偶尔还颤抖一下。在书信首页,写了一行极显眼的字,
“臣,梅望舒,泣血绝笔。”
洛信原深深吸气,把信纸对折,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拇指牢牢地按在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上。
“去把蜡烛点起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来,“看到了一封有趣的信。朕要仔细拜读。”
齐正衡心里嘀咕着。
为什么不先把信带走,去无人处慢慢读?
不请而入,登堂入室。虽说入室的贵为天子,登入的是臣下的外院……但若耽搁得久了,碰上不知情的小厮仆妇,一通当面撕扯,天子的颜面只怕不过去。
多重要的信,就这么等不及?
觑了眼圣上此刻的面色,他不敢迟疑,立刻移过来一盏油灯,放在书桌上点亮。
黯淡的灯火下,从京城风尘仆仆、千里微服赶来的帝王,端坐在书桌后,打开此间主人写了一半的书信,深吸口气,继续往下看去。
当真是一封……写得极出色的绝笔书。
满纸的情真意切,对身后事的嘱托,对京中好友老师的不舍,希望陛下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看顾梅家云云。
中间空了两张纸未写,想必是临终托付天子看顾的事情,还有几件没想好。
但落款已经写好了。写的是:
“三月十五,望舒绝笔于临泉别院。”
洛信原放下信纸,抬起手,狠命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今日是二月十九。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能够面不改色地写下一个月后的绝笔书。
刻意的孱弱字迹,带着预谋已久的情真意切,打算欺骗千里之外的天下之主。
够狠,够绝。
临终前的绝笔,确实能让人惦记一辈子。
他沉默坐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翻开桌上的黄历书,翻到三月十五那日。
果然,三月十五那天……
【大凶,宜丧葬】
洛信原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果然是他的性子,事事提前备好。”就连‘绝笔’,‘过世’的日子,也预先挑好了。
念头才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阵混乱,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愉悦还是咬牙的复杂神色,自言自语,
“……不是他。是她。”
齐正衡守在门边,听到只言片语,木着脸,心里无尽的惊涛骇浪,疯狂嘀咕着:
不好了不好了,刚才行为错乱,现在又开始胡言乱语……
圣上这回真的要疯!
‘绝笔书’被天子握在手里,越握越紧,揉成了一小团,正欲扯碎揉碎。
动作突然一顿。
洛信原低下头去,以全新审视的目光,打量起手里这封绝笔信。
梅雪卿的字迹,他是见惯了的。
无论是公函还是私信,向来写的一手端丽飘逸的行楷,结构舒展,落笔有锋,自有含蓄风骨。
而这封绝笔信的字迹,不一样。
或许是为了表现绝症之人的体虚乏力的症状,这封绝笔信的字迹,刻意写得笔划勾连,断断续续,和平日的字迹截然不同。
不,或许就连平日惯写的飘逸行楷,也是为了符合‘梅家嫡长子’的身份,刻意使用的字体。
多年来,自己早已习惯了的、关于梅雪卿此人的一切。
身份,笔迹,声音,忠心……对了,还有她明媒正娶的夫人。
除了她那张脸是真的……
其他全是假的。
自己以为的十年相伴,情真意切。
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从头到尾,处处遮掩谎言。
“好极了。”
洛信原抬起食指,指尖顺着信上的‘绝命体’字迹,一遍遍地描绘着,低低地笑起来。
“真是好极了。亏得我微服千里,奔波一趟。否则,岂不是至今蒙在鼓里。”
“好一个梅望舒,梅学士。十五岁离乡,十六岁入京,随侍御前,至今十年。”
笑声越来越大,明明因为喉咙干渴而嘶哑之极,听起来,却又带着几分愉悦的疯狂意味。
“十年……把所有人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好极了。”
齐正衡蹲在门边守着,越听越心惊。
病重了个梅学士,已经够糟心的了;如今又要搭上个疯癫的陛下。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
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片刻之后,他不得不出声提醒,“爷,有人来了。或许是过来巡视的护院。哟,来人身手好得很,步伐轻快如风。我们得快些走。”
他询问下面的章程,“下面是继续装作路人,以借宿名义敲开大门呢,还是——”
洛信原动作不紧不慢,将那封皱成一小团的绝笔信折叠成细长纸条,捏在指尖撕碎了,洒了一地,这才站起身,重新拉起风帽,吹熄了油灯。
“走。”
刚才的阴鸷神色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嗓音里除了干涸沙哑,声调语气都变得镇定异常。
他沉着地吩咐下去,“不要惊动这里的护院。所有人仔细藏好了。”
“临泉再留一日。”
“今夜休整,明早起身,你们去临泉县里,在街坊间留意打探,把梅家的底细探查清楚。家里几口人,亲朋交际情况,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掘地三尺,细细报上来。”
“朕……”他咬着牙笑,“留在别院,再看她一日。让朕想想,如何处置她。”
——
“主家!不好了。”
梅望舒在温泉池子里泡了整个时辰的澡,神清气爽地出来,刚出来就被拦住了。
向野尘匆匆过来,禀告刚才的大发现。
“庄子怕是被一群蟊贼盯上了!”
他愤愤道,“这座别院太荒僻,里面东西又精巧,统共就那么十几个管家仆妇守着,哪里看守的过来!刚才我临时起意,从西边花园里抄近路去前院,你猜怎么着,正好撞见一群从书房跳窗出去的蟊贼!”
“嗯?”梅望舒倒是有些吃惊,“山里遇贼倒也罢了,怎么会钻进书房里?我的书房里除了些前朝孤本,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向野尘不以为然,“乡野蟊贼,谁会知道你们这些做官的在哪儿摆值钱东西?肯定找大的屋子,挨个搜过来呗。那帮蟊贼身手不错,我还没赶过去,他们就飞快逃了,说不定是哪处流窜过来的匪盗惯犯。主家,你赶紧过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梅望舒想起那封写了一半的绝笔信,心里一紧,便招呼着嫣然同去。
嫣然搀扶着‘重病虚弱的梅大公子’,三人进了书房,按照记忆清点了许久,嫣然茫然道,
“——丢了一本老黄历?才值几文钱?山里蟊贼这么不挑的吗?”
梅望舒站在书桌边,望着满地碎片,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点头疼,
“怎么把我刚写了一半的信给撕了?如此荒唐做派,定然不是官府相关的人了,甚至不像是大人做的。……莫非又是那群山猴子翻进来?”
回程路上,嫣然扶着‘虚弱’的梅大公子慢慢往主院方向回走。
走着走着,路过一片清幽的小竹林,梅望舒忽然停了脚步,往身后望了一眼。
“怎么了?”嫣然诧异问。
“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梅望舒喃喃道。
嫣然吃了一惊,左顾右盼,“没人呀。是不是竹林的影子惊动了大人?”
梅望舒往竹林里凝望了片刻。
竹影娑婆,枝叶在风中摇摆,并无什么异常。
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最近不知怎的,总有些多心……”
————
竹林深处,大丛细密竹枝背后,简单铺了层细布毯。
洛信原靠着竹枝,坐在布毯上,安静地咀嚼着干粮。
手上被碎瓷扎伤的伤口还没有结疤,就不管不顾地纵马疾驰数日,粗粝缰绳磨得手掌伤处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齐正衡单膝跪地,托着一只手,小心地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包扎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
微服的君王虽然脸色疲倦,伤处惨烈,眼神却炽热灼亮,整个人的状态沉静而耐心,仿佛丛林中蛰伏的猛兽,在黑暗里安静地等候猎物的到来。
他放下干粮,拿起随行禁卫们刚刚探听来的消息字纸。
“从别院下人处探听得知——这次和梅大公子一同回来的,除了梅夫人,还有梅家在京城养病的大姑娘。”
齐正衡收拾着伤药绑带,诧异道,“梅学士口风可真紧哪。他妹子在京城养病?居然从未听他说过。”
洛信原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梅大姑娘,哼。”
他若有所思,“说起来,御前随侍的人选,都要预先排查家底,筛选一轮身世。这差事向来是你和林思时两人领的。——怎的连梅家的人丁情况都不知道?”
齐正衡连忙叫屈,“梅学士是伴驾多少年的人了?小的还没入职禁卫军时,他就在宫里了。谁想到去排查梅学士的家底?”
“灯下黑。”洛信原喃喃地道,“果然好大的胆子。”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随行禁卫悄然进了竹林,和齐正衡小声嘀咕了几句。
齐正衡回来时面露喜色,“爷,大喜事。梅学士的病情应该是好转了!大门外刚放进了一名访客,梅学士的院门也开敞了,看起来要会客!”
洛信原咬着干粮,淡淡问了句,“入夜了才到访,访客是什么人?”
齐正衡喜滋滋道,“好像是梅家大姑娘的未婚夫婿,虞五公子。”
“……”
咔啦,洛信原手里的干粮饼子,被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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