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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趁着洛信原洗漱的功夫,梅望舒短暂脱身,去寝殿外找来了当值的御医。
今夜轮值的御医姓汪,入职四年,时间也不算短了。
询问起最近的天子病情时,却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被问得狠了,汪御医指着脸上细长的新疤,含着一泡眼泪哽咽,“不是下官搪塞,实在是圣上的狂暴症发作时,不让外人近身哪!看把下官给砸成这样了。下官又不像梅学士是随侍多年的人,圣上在病中也会手下留情,下官是提着命做事哪!”
梅望舒深吸口气,把心底升起的怒意压下去,平静对他说道,
“圣上虽有心病,有时失了理智,却未失了人性。并非是随侍多年的人就能得圣上手下留情,若汪医官以真心换真心,圣上即使在病中也会察觉到不同。”
她吩咐汪御医回去值房调些旧日的案档出来,供她得空时翻查。
目送着汪御医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声对身边的苏怀忠道,“此人不必留。劳烦苏公公留意些,过几日在宫里寻个借口,褫夺了官职,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苏怀忠应下来,却又摇了摇头,“宫里御医倒是不少,顶用的不多。大都是像汪御医这种,做事瞻前顾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去了这个,其他的还是一样。”
梅望舒默然片刻,“扳倒郗氏逆贼那年,宫里清洗过一批人,能留下来的御医确实都是些谨小慎微的性子。后来又没有补进新人。此事是我疏忽了。”
两人在殿外低声谈论着,隔着门听到内殿里的水声渐渐停下。
“圣上沐浴好了。”苏怀忠赶紧推门进去,近身伺候。
梅望舒在殿外等了一阵,见苏怀忠抱着换下的衣物出来,面对面站着,问了她一句,“听圣上说,今晚梅学士留宿紫宸殿?”
梅望舒点头,“看今日的情形,应该是狂暴症和惊恐症交替发作,他这边离不了人,我今晚在紫宸殿陪侍圣驾。劳烦苏公公在内殿东边靠窗那处软榻上加床褥子,再多准备些宵夜备用。”
苏怀忠默不作声地走出几步,脚步一顿,又走回来,叮嘱她,
“自从梅学士回京,圣上的病情眼看着好转了。梅学士不必太过勉强,若晚上乏了,提前回去偏殿歇下也可。”
梅望舒道谢,“苏公公有心。刚才已经在御前应下了,今夜随驾陪侍一晚。若无事的话,以后便可以宽心些。”
苏怀忠又叮嘱了一遍,“宵夜咱家这边会准备,梅学士可以早些回去歇着。”急匆匆走了。
已经过了掌灯时分,暮色渐浓。
梅望舒托着一支新点的蜡烛,雪白罗袜踩着毡毯,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中。
黑暗空旷的寝殿内,只有桌上一只残烛,孤零零在黑暗中发着微弱光亮。
梅望舒手里的那只蜡烛是特意寻来的,有儿臂粗细,点起后光华大亮,可以整夜不熄。
她小心地以袍袖虚虚挡着烛光,防止过亮刺激到天子的眼睛,把新烛放置在那根快要熄灭的残烛旁边。
“陛下,臣来了。”
她转过身来,在黑暗的寝殿里四处搜寻着君王的身影,“陛下?”
放下的层层纱幔帷帐中,传来了沉稳镇定的嗓音,“在这里。”
梅望舒听那声音语气和缓,对答有理智,心里安稳了几分,说起今晚的打算,
“陛下,臣带了根蜡烛进来替换。今晚不知陛下有兴致看书,对弈,还是闲谈?”
那声音沉稳地道,“睡不着,想和雪卿闲谈。”
梅望舒过去几步,把帷帐掀开。
“不知陛下想要闲谈些什么——”
看清帷帐里的情形时,声音瞬间哽住。
洛信原穿了件松松垮垮的中单,沐浴过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脑后,以一个大型刺猬的姿势,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在床板角落里,倒空出了整张龙床。
梅望舒抬手,默默地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
“信原。”她哄道,“不要这样蜷着,出来睡。”
好言好语哄了半天,缩在床板边上的刺猬缩得更厉害了。长手长脚缩成一小团,头埋在手臂里,湿漉漉的乌发半遮了面孔,看在梅望舒眼里,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她停止了劝慰说话,直接上了紫檀木架床,像从前有段时间经常做的那样,模仿着对方的样子,自己也蜷起身体,抱着膝盖,紧挨着床板坐到他的旁边。
再慢慢地伸手过去,抚慰地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肩膀。
被手臂遮掩的面孔,闷闷地传来声音,“雪卿。你来了。”
“嗯,我来了。”梅望舒简短地说,“我来陪你。”
“雪卿,刚才沐浴的时候,我睡了一小会儿,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我梦到,我们吵架了。争吵得很凶,你不理我了。我下令,叫齐正衡搜了你的家,想逼你来找我。”
梅望舒轻轻拍打着对方肩头的手顿住了。
对面的嗓音轻而沉,还在继续陈述着噩梦,“后来你确实来找我了……你来找我辞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却在半路上病死。我哭着去找你,但找到你的时候,已经迟了。”
梅望舒的手停顿了片刻,又继续抚慰地轻拍对方的肩头。
“怎么说是个噩梦?”她轻声问,“信原不记得去年的事了?”
“去年什么事?”埋在手臂下的面孔抬起来,洛信原露出思索疑惑的表情,
“我记得你去年办差回京,我高兴极了,命苏怀忠去江边接你。后来怎么了……我怎么记不清了……”
“后来的都记不得了?”梅望舒垂下眸光,思忖了片刻,继续安抚地轻拍着对方的肩头,
“我给你带来了十只江心洲活鸭,想给你赏玩几日,你倒都炖汤给我吃了。后来我病了一阵,但腊八节那日,我还是惯例熬煮了粥带入宫里,你,我,林思时,苏怀忠,我们四人聚在一处吃了腊八粥。”
洛信原听着听着,侧过头来,黑黝黝的眸光盯着她,“我们没吵架?我们还好好的?”
梅望舒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好好的。……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天色不早了,睡下吧,信原。”
她起身去桌前吹熄了蜡烛。
寝殿里的地龙太过旺热,她把窗棂打开半扇,让清新的雨后微风透进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走回龙床前,掀开帷帐,准备替惊恐病症发作的君王掖好被角,伴随安睡。
这回,洛信原倒是规规矩矩地躺下了,半边身子却还是紧贴着床板,露出大半张龙床。
“往中间睡些,信原。”梅望舒催促着,“寝殿很安全。我在这里守着你。”
规矩躺下的洛信原却掀起了被褥,满怀期盼,“雪卿,你答应了今晚陪我睡的。你睡那么远,如何陪我。”
梅望舒盯着那掀开的被褥,微微地皱起了眉。
这两日回京,和发病的君王相处,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当年的少年长大了,总有种不安的直觉。
无论洛信原怎么说,她不肯点头。
径直走到东边靠窗那处软榻,把备好的一床新被褥打开,躺了进去。
“我在殿内陪你,相隔不过几尺,你说话我听着。睡吧,信原。”
她抬手关窗,遮蔽了窗外透进的微弱星光。
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除了风吹过庭院的声音,就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梅望舒这些天千里奔赴京城,舟车劳顿,心又时刻紧绷着,疲惫得很。刚躺下不久,呼吸便平缓起来,眼看就要进入梦乡。
耳边模糊地听到了说话声音。
“刚才那个噩梦……”
洛信原在黑暗中开了口,“若是真的,雪卿辞官走了,会不会从此在家乡恼我,恨我,再也不愿理睬我。”
梅望舒在半梦半醒间,回话都带了慵懒鼻音,“怎么会呢。纵然有恼恨,也是一时的。”
她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道,“不会长久。”
“真的?”龙床上的人不信,”你又哄我。”
梅望舒闭着眼,声音含糊,带着明显的睡意,“当然是真的。这么多年的情分在……”
“惦记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对面沉默了许久,“那,雪卿为何会死呢。”
“当然是……”身份存疑,不得不死。
脱口而出的话说出三个字,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一瞬,顿了顿,“一个噩梦罢了。何必当真。”
龙床里久久地沉默了。
洛信原在黑暗里睁着眼,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刚才对方脱口而出、却又被临时咽下的那句‘当然是……’
他想起了去年腊月里,她和她叶老师私下说话,提起的那句‘功成身退’。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她未出口的那句话,或许应该是——
当然是,以女子之身,入京为官,功成身退,归乡而去,将假身份葬入棺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洛信原入了魔怔一般,反反复复地想:
梅雪卿入京十年,究竟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匡扶皇室,为了她梅家,还是……为了他洛信原。
“雪卿。”他在黑暗里出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隐忍压抑。
“你当年入京时……”
靠窗软榻的方向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
鼻息均匀悠长,显然是睡得沉了。
洛信原一怔,没有问出口的后半截话停在了喉咙里。
他摸黑起了身,将桌上熄灭的那只残烛点亮,借着那点微弱烛光,走近软榻边,低头看去。
软榻上的人侧卧着,果然已经沉沉入睡。
浓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秀气的鼻梁在烛光下拉出一片阴影,遮盖住了半张白玉般的容颜。
显然是近日累得狠了,眼下泛起不明显的青色。
洛信原举着残烛,凝望着眼前的恬静睡颜,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滴滚烫的烛泪滴在他手上,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那嫣红微翘的唇珠上。
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残烛跃动的微光闪了闪,熄灭了。
洛信原把那点残烛放回桌上,走回来,在黑暗里安静地站在软榻边。
分明什么动作也没有,呼吸深重,胸膛起伏,却好像已经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缓慢地俯下身去,极轻地贴在那柔软唇瓣上。
带着亲昵眷恋,细微辗转,轻触即分。
不管你当年是为了什么原因入京……
他默然想,已经放你回去家乡一次。
既然这次你选择了回来。
……就别怪他不再放手。
洛信原躺回床上,听着耳边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唇边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重新睡下了。
——他坠入了深沉的梦中。
那是一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殿还要更黑暗,更沉重的梦境。
半夜时分,梅望舒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
黑暗寝殿里传来隐约呜咽。
另一人的呼吸声绷紧沉重,偶尔短促地抽噎一下,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半夜发病。
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猛地坐起,“信原?”
她在黑暗里摸索过去龙床边,摸到了脸颊,手背探了探额头,又探了探呼吸。
洛信原在梦里哭。
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滴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泄露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人哭,却像是猛兽咽喉里挤出来的呜咽。
梅望舒心里一沉,急忙点起那根儿臂粗的蜡烛,把人推醒了。
洛信原醒来时的眼神完全变了。
坐在床上,仿佛经历了什么剧变,胸膛急遽起伏,眼神里饱含着绝望,痛苦和疯狂。
在明亮的烛火下,愣愣地盯着身侧的人许久,似乎终于意识到噩梦和现实,眼神里的绝望和痛苦才一点点地褪去了。
“信原,还清醒着么?”梅望舒拿过一条蘸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声音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可是又发病了?需要叫些热食进来么?”
洛信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把毛巾接过去擦着,回答的声音明显清醒,尾音却还是带着些几分沙哑和颤抖。
“雪卿,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满山满园的四时花树,处处都是白绫,每棵树上都挂着死尸。”
“我……似乎受了伤,在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奔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你。翻遍了每棵树上挂的尸体,都不是你。”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敛了,就葬在西边宫墙不远处的山坡上。”
“我半夜扒开了坟,掀开了棺木……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骨灰坛子,一只珍珠步摇,一对珍珠耳坠。”
“我……我……”
洛信原说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梅望舒的手腕,把她拉近,紧紧地抱住。
仿佛暗夜林中受伤的凶兽,踉跄着回返家中,把头颅依靠在最亲近的人怀里。
一滴滚热的泪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望舒在烛火下静静地坐着,眼角泛起一层薄薄的光。
“不过是虚妄梦境罢了。一切都过去了,信原。”
洛信原紧紧地抱着她,起先是个极依赖的姿势,依偎了片刻,仿佛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改换了姿势,改而把她抱在怀中。
拥抱的力道和这两日玩笑般拥抱的力道又不一样了,饱含着绝望后失而复得的庆幸,呼吸急促,越抱越紧,仿佛要把她紧紧揉捏入骨血里。
“雪卿。”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依恋,“你特意回京来找我,你不会再死了,是不是。”
梅望舒被按在宽阔的胸膛里,完全动弹不得,眼看着君王噩梦后的情绪不对,没有挣扎,轻声安抚道,“是。我既然回京,就不会……”
声音忽然顿了顿,她敏锐地停下,反问,“陛下,我辞官回乡之事,你都记得?”
“我……”洛信原噎了一下,沉默了。
明亮烛光下的两个人,保持着拥抱安慰的姿势,陷入一阵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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