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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的庭院里灯火通明。
今晚的接风洗尘宴,就摆在宽敞庭院中的那颗百年银杏树下。
宾主落座。
梅望舒招呼阿苑过来,温声介绍道,“这位原公子,是我在京中的好友。这次前来别院小住几日。原不想打扰表妹清静,但若是路上偶遇,见面不相识,倒是不好。今日我便做主把表妹请来,彼此照个面,也算是认识了。”
阿苑温婉地应下了。
她并多不说话,上前一步,深深行了个女子万福礼,果然两边打了个照面,便告辞离去。
洛信原自从阿苑出现,脸色便如同夏日暴雨来临前夕,一言不发地坐在主客位,指尖摆弄着腰间挂着的浅紫色平安符,阿苑过来行礼时,视若无睹,连眼风也没有瞄过去。
直到阿苑并不落座,行礼完便离去,阴郁的神色才渐渐缓和下来。
“何必如此。”他睨着阿苑离去的背影,“直说吧,这位所谓的表姑娘,到底是京城中的哪家闺秀。”
“确确实实是我母家的表亲。年纪二十有五,已有夫家。并不是陛下猜想的那样。”
梅望舒从容落座,拿起竹筷,平静补充道,“陛下刚才多看一眼的话,便会发现,阿苑头上梳的是出嫁女子发髻。”
“竟是个出嫁了的……”洛信原若有所思,“刚才是疏忽了。”
此事便翻过,不再提起。
菜过三巡,梅望舒主动提起这几日别院闲居的章程。
她拿起一副新筷,蘸着酒水,在桌上随意画了几笔别院周围的山峦示意图,
“梅家别院在半山中。前山有三叠瀑布,风景绝伦;后山有奇珍异兽,入宝山而不空手归。”
她放下筷子,浅浅啜了口酒,“看陛下喜欢什么了。”
洛信原见她随手寥寥几划,在示意图的前山画了几笔颇有意境的瀑布,在后山画了几只猴子,便知道她自己心里倾向前山风景,眉眼间的阴霾散去了少许,淡淡道,
“随你安排。你带朕去哪处,朕便去哪处。”
梅望舒筷子夹了一块猴头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臣哪里都不去,便在此处别院中。”
在洛信原愕然的目光中,她又啜了口酒,镇定道,
“林思时不放过我。出京时已经说好了,每日快马送来当天的急事奏本,中午前送到,傍晚前拿回。虽然陪同陛下前来别院,却实在脱不开身游玩,需以此身报效家国,实在是无奈之举。”
洛信原默默无语,夹了块猴头菇,发狠地几口吞下。
鲜美的山中特产,吃在嘴里却失了滋味。
他开口道,“雪卿既然深明大义,‘需以此身报效家国’,那,朕欲登山赏景,想必你是不能陪同了?”
“不,”梅望舒纠正道,“陛下有兴致登山,臣自然要推开一切事务随驾陪同。不过——”
她又夹了筷鲜美的山菌,细细地咀嚼着,
“一身难以二用,只有登山那日可以陪同。其余几日,别院各处景致甚佳,陛下不妨四处走走散心;臣还是要找处清静院子处理公务。”
“这几日的打算,陛下意下如何?”
洛信原一时没吭声,手指捏着酒杯,在桌上滴溜溜打着转。
“雪卿欲以此身报效家国,辛苦之余,又愿意推开繁杂事务随驾登山。如此良臣,除非朕是个昏君,又怎能说个不字?”
他笑了笑,“准了。”
梅望舒早预料他会应下,随手抹去桌上的酒水画成的寥寥几笔山水,起身举杯敬酒。
“梅家别院恭迎圣驾,给陛下接风。”
洛信原身形不动,举杯啜了一口,放下杯盏,“哪里来的陛下。我是登门拜访的访客,梅氏的通家好友。”
梅望舒立刻改口,“原公子。”
今晚的接风洗尘宴,用的是梅家别院自己酿制的果酒,用的是山里清泉和鲜果发酵而成,口味清甜方馥,度数极低,娃娃过年时也能喝几杯。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梅望舒抬头看看头顶月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天色已晚,酒喝得尽兴,今晚就不打扰原公子休息了。院子里温泉的水十二时辰都热着——”
不等她说完,洛信原神色不动,银杯敲了敲桌面。
“谁说酒喝得尽兴了?宴席中途,酒兴方起,为何主人倒要先走?坐下再喝。”
梅望舒愕然片刻,坐回去,拿起桌上的细颈空酒壶,在对面眼前晃了晃,“可是,今夜准备的酒已经喝完了。”
洛信原淡笑了声,“梅家的酒喝完了,宫里的酒多的是。”抬手示意拿酒。
身后随侍的小桂圆急忙飞奔而去。
片刻之后,连同另外一个小内侍,两人合力抬了一坛酒来,足有四五斤分量,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搁,去了泥封。
悠长醇厚的酒香弥漫出来。
梅望舒坐在原处,盯着那坛宫中秘酿,指尖在衣袖里细微地捻了捻。
这酒的味道,她是记得的。
去年腊月辞别宫宴那次,她喝的就是同样的酒,闻起来醇厚温和,后劲却足得很,她那次喝到醉倒昏睡了整夜,连有人夜里进屋诊病都不知道。
洛信原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极精美的信笺,当面递给了她。“打开看看。”
梅望舒默然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里面写好的内容。
落笔酣畅如游龙,是她看了多年,极熟悉的天子亲笔。
赫然是一封已经写好了的宴请邀约。
言语简洁,用词风雅,指名道姓邀她月下宴饮,落款处用的是皇帝私章。
只有宴请的时间地点,还是一片空白。
“原想着好好挑个日子,再好好选个风雅地方。既然喝到起了兴,索性定在今晚。”
洛信原抬头望了望头顶枝干繁茂的百年银杏树。
淡淡道,“虽说春天赏不了银杏,但像你我这般,对着满天繁星,在百年老树下夜饮,倒也颇有风雅野趣。此处应有酒。”
——
这次出京带过来四坛酒。
宫廷私酿,入口醇和绵长。
但再醇厚的酒,也顶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
百年银杏树下,君臣两人对着满天繁星,喝完了整坛酒。
那坛酒还剩下小半时,梅望舒便用手捂了酒杯,水濛雾气的眼里带着几分恳请恳求。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洛信原存心要灌醉她。
好好一个接风洗尘宴,臣子把君上接来别院小住,谁想到会闹出贵客灌醉主人这样的事来!
对面的帝王倾身过来,把她的手拨开,不紧不慢地斟满。
“进山第一日,喝些酒又何妨。”
他亲自端起酒杯,送到对面的嫣色唇边,哄道,“宫里自酿的好酒,醉了也不上头,不会头疼。”
梅望舒想起紫宸殿那日的酒后午睡,垂下浓长眼睫,望了眼递到唇边的这杯酒。
圣上既然对身边近臣起了偷香窃玉的心思……
今夜若是再醉倒一次,不知道会如何任人鱼肉。
心念微转,她顺从地张了嘴,饮尽了递到嘴边的这杯酒,随即装作不胜酒力,指尖撑着额头,呓语了几句,慢慢地伏倒在桌上。
之后,任凭洛信原怎么哄,怎么劝,她充耳不闻,再不肯起来喝了。
今晚的接风宴几乎惊动了别院里的所有人,洛信原堂堂正正灌她酒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当他们君臣玩闹,带笑看着。
不要说小桂圆始终站在天子背后随侍;常伯在门外守着;齐正衡也在,此刻正带着数十名禁卫里里外外地护卫圣驾。
那么多人看着,梅望舒不怕醉,只怕醉得失去了知觉。
果然,她这边装作不胜酒力醉倒,门外的常伯见了,立刻起身去找齐正衡商议接人。
片刻后,齐正衡进来,悄声询问把醉酒的梅学士送回去的事。
梅望舒趴在桌上,等齐正衡来扶她。
却不想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了吩咐下来的话音,
洛信原吩咐齐正衡,“雪卿今夜就歇在这儿。带着所有人出去,关院门。”
梅望舒心里一惊,半醉的眸子在衣袖遮挡下倏然睁开。
——
齐正衡带着所有人行礼退出,把两扇院门关闭。
天地间除了吹过枝叶的夜风,只剩下了浓郁酒香。
洛信原起身过来几步,拨开醉酒那人遮挡的袍袖,把那张白玉般的面孔露出来,倾身下去,在灯火下仔细看了几眼。
星眸阖拢,呼吸急促,脸颊泛起酡红。
显然是醉得不轻。
他低低地笑了声,一手圈过腰肢,一手搂过膝盖,双臂使力,把人直接打横抱在怀里,往屋里走去。
男子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春衫布料,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梅望舒被放在柔软床褥上,原本是侧身蜷伏着,身边的床架往下一沉,男人在床边坐下,掀开她遮掩面孔的衣袖,倾身下来,轻啄了她的唇角。
随即用指尖托住她的下颌,开始细细地吻她的唇瓣。
梅望舒的指尖在衣袖里攥紧了。
强忍着不出声。
对方却仿佛要刻意逼她出声似的,仔仔细细地来回舔吻着,在唇边辗转厮磨,偶尔还轻轻咬一下,把那原本就酒醉嫣红的唇瓣,吻得微微肿了起来。
“心眼太多。”他在她耳边喃喃地道。
随即在柔软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别人喝醉了胡言乱语,轮到你,醉了都一个字不说。”
或许是酒后失了自控,对方的呼吸渐渐地重起来。
梅望舒闭着眼,呼吸猛然间急促了几分,心跳剧烈如鼓。
齐正衡此刻就带着数十禁卫守在正院外。
如果酒后的天子胆大包天,对臣下起了春心,她也只能对不住天子清誉……在屋里大喊一声,“遇袭!救驾!”
把忠心耿耿的齐正衡引进来了……
到时大家面面相觑,相顾难堪;也好过她被弄上床榻,一番折腾,把隐藏十年的欺君罪名彻底暴露在君王眼中。
她细微地挣动几下,装作睡熟的样子,抱紧被子死死按在身上。
对方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安,又轻啄了下她的唇角。
“你怕什么。”
在柔嫩泛红的耳垂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不许怕。”
放开手,起身出去了。
——
齐正衡在正院外头。
一头留意着正院里的动静,另一头应付着要人的常伯。
“我家大人醉倒了,半夜若是起身传醒酒汤,更换衣裳,处处需要有人看护着!酒后醉死的事虽然不多见,京城里却也不是没有!求贵客同意,让小的把大人接出来照看!”
常伯脸色都变了,按捺着不安站着院门口,扯着嗓门和人理论,刻意要里面的贵客听见。
齐正衡劝老人家闭嘴,常伯的声音越喊越大。
堂堂京城三品武官,弄得焦头烂额。
洛信原就在这时开了门。
“你是梅家的管事?你家主人醉沉了,不好挪动,今夜就歇在房里。你挑两个人进去看护着。”
常伯喜出望外,赶紧行礼道,“我家主人是老仆自小看着长大的。老仆自己看护着。”忙不迭地进去了。
洛信原并不急着回去休息,反而背着手,往院外走出几步。
齐正衡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心里暗自腹诽:
别院这么大,那么多的空院子,把梅学士送回去不就得了。现在倒好,放了个外人进圣驾休息的院子!
就在这时,听到洛信原问他,“梅家表小姐的住处,你可知道?”
齐正衡急忙回禀,“知道,小的下午才过去看过。”
“那就好。”洛信原沉思了片刻,吩咐下来。
“找几个得力的,半夜秘密把那梅家表姑娘拿下。不要伤到人,动用些威吓手段,叫她把底细吐露干净,再连夜放回来。”
齐正衡大惊,“什么底细?那……那不是梅家的表亲吗?梅学士亲口说的!”
洛信原转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梅学士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齐正衡傻了。
天子身边最得宠的信臣,随驾十年的资历,不信梅学士,还能信谁去?
“难、难道其中有诈?”
洛信原背着手,慢悠悠地行走在枝叶初发的银杏树下。
“其实,若她今晚招呼那表姑娘过来坐下,一起用个饭,我虽不喜,倒相信她或许真是个梅家表亲。”
“偏她知道我不喜,不欲惊动我,让人露了个面便离开。”
洛信原笑了下,“我一见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开局落个子,打算后面慢慢布局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脚步,转身往回走的同时,淡声吩咐下去。
“趁梅学士今夜醉着,离不得这处主院。你们连夜过去,把梅家那位表姑娘的口供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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