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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周拓行对后面的那段回忆印象要更深刻一些。跟用最锋锐的刀斧凿过似的,每一幕都带着无比深的轮廓,无比浓的色墨,留在他脑海里。
只是他觉得那段经历对何川舟而言,应当是乏善可陈,就跟她哪天出门吃了什么饭一样,并不值得过多留意。
他没想到何川舟真还记得。
当天下午,两人拜祭完从山上下来,周拓行隔着半米远的距离跟在何川舟身后,全程没再说一句话。
路过山下的小超市时,何川舟又停下脚步,回身看了周拓行一眼。
“我身上没钱了!”周拓行当时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惊恐了,“你不会还要我倒贴吧?!”
何川舟慢悠悠地道:“紧张什么。要不要吃冰棍?我请你。”
周拓行对她的信用暂时存疑,何川舟也没再说什么,兀自走进去买了两根绿豆味的棒冰,神色淡然气场霸道地往前一递:“喏。”
周拓行被酷暑的热气蒸得头眩目晕,整个人都有些飘飘忽忽的,浑身发软像踩不到实地。从何川舟手里接过东西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拆开包装咬了一口,清爽的甜味与强烈的冰凉,骤然将他从快要融化的虚幻感中拉了出来。
他抬起头,望了眼辽远旷谧的天,所有纷杂的思绪跟琐碎的心情,都如同那几抹不可捉摸的云,渐渐消散开来。
何川舟将他拉到一排树荫下。
两人的头发被汗水打得湿透,衣服也被浸染成深色,站在绿意投下的阴影中,安静注视着这个夏天描绘出的风光。
远处的蝉鸣如同大地沸腾时的呼吸,一阵高过一阵。
席卷而起的热风穿过林叶树梢,声势浩大地在寰宇间奔走。
“好甜啊。”他听见何川舟问,“你要喝水吗?”
周拓行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头了,好像一直在盯着那根飘着白色冷气的冰棍在发愣。
何川舟走开,没多久又给他拿了一瓶冰冻的矿泉水。
两人休息够了,沿着蜿蜒马路的边缘往城市走去。
周拓行还是慢一步地跟在后面,在一辆大卡车驶过,车轮扬起灰尘,又带着巨大的轰鸣远去之后,他小跑了两步,追上去问:“你自己有钱啊,为什么要拿我的5块钱?”
何川舟目不斜视,说得理所当然:“我们不是朋友吗?你陪朋友出来扫墓为什么要收钱?”
周拓行恍惚了下,脚步顿住,不安与希冀的意味袒露无遗。
“我们是朋友吗?”
何川舟没回头,只是抬起手,很潇洒地比了个大拇指。
周拓行定定站了两秒,加速冲到何川舟前面,背过身,从正面观察她的表情。
何川舟擦了把额头,将被汗糊湿的刘海拂开,朝他灿烂笑了起来。
她很少这样笑,于是周拓行也笑了。
他抬起头,视线最上方处,是一片浅淡的流云和四散的天光。
明明空气里响彻着数不尽的来自生命的喧嚣,当时的周拓行却觉得,那一幕充满了安定与平和。
所有的嘈杂都是辽阔世界的画外音,唯有云跟风荡过时的温柔能留下一点微末的声响。
夏日的蓬勃,太阳的耀眼,以及所有不可名状的因素,从此都被这一幕的场景所代表。是一段每年夏天都会限定重播的剧目。
过于明艳的色调,让周拓行总以为事情就发生在昨天。还是新鲜的、炙热的。
许多人都以为何川舟性格冷淡,不擅长交朋友,但周拓行知道其实不是。
她似乎有种特别的天赋,知道该怎么让人高兴。总是会在最关键的得分点表现出温柔和体贴,轻而易举地成为你最亲近的人。
这可能是来自血脉的遗传,她十分擅长洞察人心。
同时,她的刻意从来不加掩饰,残忍就是直白的残忍。
当你觉得她不好的时候,要么是她不把你放在心上,要么是她真的想伤你的心。
所以当初何川舟希望他走,甚至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想什么违心的谎言,只是用一句淡漠冷酷的表述,就截断了他所有的借口。
在后面漫长的时间里,没跟他道过歉,也没说过让他回来。
现在却好像从来无事发生一样。
周拓行闭了下眼睛,似有似无地叹出口气,轻声说道:“你总是这样敷衍我。”
何川舟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用筷子搅拌着面条,无辜地道:“我?面也在时光的加持下涨价了啊,以前是4块5,现在是18块5,跟我的年龄是保持同步的。你以前也没觉得敷衍啊。”
周拓行忽然就觉得还是算了,跟何川舟生气是一件极度耗费心神的事情。
反正在跟何川舟的拉锯里,他从来没有赢过。
何川舟仿佛是在关心他,开始迟到地询问他的现况。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是在游手好闲。”周拓行很在意黄哥的污蔑,咬着重音强调了一句,“我去年拿到学位,从b大辞职了。现在来a大。”
何川舟奇怪道:“你不是跟陈蔚然一起创业了吗?”
“嗯,不过公司业务主要是他在管,我还在学习研究。我大学本科学的是自动化,后来研究人工智能方向。”他说着顿了顿,怕何川舟听不懂,跳过了这个问题,用尽量直白的语言说,“陈蔚然开了个研究机器人的公司,他的一部分员工是我的同学跟学生。”
何川舟怀疑自己是受了黄哥的影响,听到这前后句,大脑里的逻辑分析系统,跳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怎么那么像拉皮条的?
一家新兴企业想要招到技术过硬且认真负责的名校毕业生是不容易的,尤其现在这种硬科技公司是时代的热点,无数人费尽心机想要挖掘相关的人才,你不能光给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画大饼。
大概是太久不见,把握不好彼此的距离。周拓行说话时候显得很小心。
他犹豫补充了句:“但是开始没赚到钱。”
何川舟莫名想笑,单手托着下巴掩饰。
周拓行的语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无语:“陈蔚然就去做自媒体,开账号,还进驻短视频,火了。然后还让我们发挥专业优势,去帮别的公司做系统优化。赚到钱了。”
周拓行不得不承认,陈蔚然在赚钱这一点上极具天分。不仅有卓越的社交能力,还能在社会复杂的规则中游刃有余,真正做到了“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如果不是他,一帮理想主义者可能已经梦碎在这个高歌猛进的新时代。
何川舟问:“然后呢?”
周拓行斟酌着用词,认真给她讲述:“赚到钱就继续研究。我们后来去融资,还有另外一家公司也在申请。陈蔚然说他们的机器人功能没那么全,技术也没我们好。我们的主创团队更年轻一点,不过平均水平更高。”
何川舟觉得陈蔚然的话多半是有一定水分在的,她点了点头,问:“融到了吗?”
周拓行低下头,将碗里快糊了的面团搅散,不是非常高兴地说:“他们融到了。”
意思是周拓行他们没有。
何川舟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酸,她问:“为什么?”
“陈蔚然说对方老板的爸爸很有背景。”
周拓行表现得十分正直,坚持地将陈蔚然搬出来,以证明在背后说人坏话的那个不是他。
何川舟低下头闷声失笑。一碗面到现在还没吃上两口。
“不过后来我们融到了。”周拓行神情古怪地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听吗?”
何川舟摇头:“没有。”
她对这种专业之外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觉得周拓行说话的样子很有趣。
他的表情里写着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很真诚、很投入地想跟何川舟进行交谈,在多年不见后、在彼此完全不重合的生活里寻找着能让她明白的话题。
她今天的友善特别慷慨:“我只是喜欢听你说话。”
周拓行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说:“他们不怎么喜欢听我说话,尤其是陈蔚然。”
何川舟说:“我能理解。”
小陈司机多半快被气死了。他还任劳任怨的已经是很大度量了。
何川舟观察着对面的人,觉得周拓行有了很大变化。褪去了少年时的莽撞,像一汪静置过的水。戾气、焦躁、惶恐,都随着学习跟时间沉淀了,表面看见的只是澄澈、平静。
何川舟问:“为什么决定回a市?”
周拓行身形僵了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陈蔚然想把公司搬这里来,说a市的政策更利于公司发展。a大的相关研究也挺好的。”
他说的都是客观上的条件,包括了陈蔚然的想法,却没有说他自己的想法。
如果他能那么听陈蔚然话的话,估计陈蔚然能感动得哭出来。
何川舟点点头,没再细问:“先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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