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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冷战,莫桐对何东的态度倒是放开了。管你怎么样呢,随便你折腾,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何东似乎是立志把戏演到底,有时间就到他们班上晃一晃。
开学之初,莫桐和何东关系似乎挺不错,有一段时间总是一起打球。后来莫桐和邵乾关系近了以后就少和他在一起,再后来基本就是躲着何东。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邵乾发现,两个人又经常一起出现了,并且还是以那种关系。这让他心理上多少有那么一点不能接受。
莫桐是无所谓,你邀我出来就出来吧,有免费的饭不吃白不吃,反正他一个人窝在教室发呆也无聊的很。有时候何东来找他打球,顺便去和邵乾打声招呼,莫桐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和邵乾别别扭扭的说两句,然后跟着出去。不过他不打球,只找个荫凉的地方坐着。有时候看天,有时候看人,有时候看沙土里缓慢爬过的蚂蚁。
学校操场的铁网围栏外面有一米宽的空地才是公路沟,就是那一米的距离,让附近的市民充分利用种了各种蔬菜和一些油菜。油菜花早就开了又落,如今油菜角都已经成熟了,挂满了半干的油菜杆。旁边不和季节的胡萝卜倒是长得很好。有时候莫桐会整个人挂在铁网上,一张脸贴在冰凉的铁网上盯着那些胡萝卜瞧,像是随时想要挤出去饱餐一顿的兔子。好吧,他只是无聊又孤单的很了。
莫桐不知道何东是什么心理,约他出来也没再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莫桐想着,他应该是不敢了,因为自己口袋里多了一把螺丝刀。何东只要是敢再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就有胆量把那根铁捅进他皮肉里。反正都这样了,他就是伤了人又能怎么样呢?顶多坐牢吧,坐牢多好,不用劳动又管吃管喝。有时候莫桐会狠狠地想,他一螺丝刀捅了何东,进了监狱,邵乾会不会觉得伤心?或者是开心的很,那两个碍眼的人终于从面前消失了。
何东自然不是怕,他见过莫桐裤袋里放着的那把螺丝刀。他在某一天晚上约莫桐出去吃烩面的时候,莫桐当着他的面把螺丝刀拍在了桌子上,什么也没说,吃完面抹了嘴巴又放回口袋去。莫桐也不看他,也不说话。请吃就吃,请喝就喝,只是当他是个能付账的透明人。
其实何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那么一出,甚至是那之后为什么还约莫桐出来。也许两个人都孤单的很,又有着相似的苦恼,那么即便只是坐在一起沉默不语,似乎也会有“同类”的感觉。也许只是嫉妒,既然我得不到,那么大家都得不到吧。
只不过何东几乎半年没进家门,何伟业给了他这么久时间冷静未果的情况下,终于还是在一个周末采取行动,直接来了学校拿人。
何伟业了解何东的情况——据说他的那个儿子成绩又下降了;听说他的那个儿子偶尔会宿在外面;听说他的那个儿子在学校打架了;听说他的那个儿子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何伟业都做到乡长了,想了解一个人的情况,有的是办法。
这次他依旧是在门口等着,等到何东出了校门,才慢慢跟上。他倒是要看看,这个从小就被他们夫妻两个捧在手心上的儿子到底和社会上的人做了什么勾当。如果他当面抓住,也省得到时候何东又采取沉默政策。
跟踪这活儿,确实不适合何伟业。人到中年,已经微微发福,为官这么多年,习惯了腆着肚子走路,偷偷摸摸开车跟在自己儿子身后,总有一种悲凉感。小时候何东总是喜欢坐在他肩上,读了初中也会和他出来一起打球。为了让他读高中,何伟业连顶邵乾成绩的办法都用了。伤害邵怀谷的孩子,是他最不愿意做的,最终为了何东还是做了。可何东读了高中就开始和家里冷战。
有对比,就越发让人觉得难过。何伟业知道夫妻两个对他的关心还是不够,不然不会莫名其妙等到何东态度和家里几乎对立的时候才发现异常。
这一跟,就跟出去了半座城市。何伟业把车子停在一个小区前面,看着何东懒懒散散地踩着自行车进了小区,然后看着他熟练地把自行车锁在楼下的一条铁水管上,三两步上了楼。跟上去的时候何伟业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已经发福的身体愣是跟着何东小跑的脚步爬到了五楼,然后躲在拐角的地方听见何东说:“在家?”
“没课。”是个男人的声音。
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累着了,何伟业两条腿止不住的发抖。轻手轻脚站到六楼东户门口的时候,何伟业呼吸越来越快,连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陡升的怒气。
夏天炎热,房间防盗门锁着,二门只随意关着。何伟业听见那个男人说:“别!今天别做了,热乎乎的。你热不热?要不我给你做碗冰糖绿豆吧。”
然后他听见他那个宝贝儿子说:“先做你,在做吃的!”
男人扑哧笑了一声,转身去锁门。何伟业双腿颤抖着背过身去,扶着栏杆才没有摔下去。张启乐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人,怔了一下。见他缓慢地往下走,以为是对门出来的人,等他消失在楼梯里才锁上了门。
何伟业没走,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搬回到一楼。他坐在一楼的楼梯口,在等,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上这条路的“宝贝儿子”!孩子在叛逆期,一定不能激动,要好好聊一聊,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聊。何伟业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
这一等,就是一夜。何伟业喂了整整一夜的蚊子,愣是没有移动一分。每次有住户经过,都是多看两眼这个穿着整洁贵气,一张脸却空洞憔悴的中年男人。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晨晖洒在何伟业身上的时候,他看见昨天那个出来锁门的男人背着一个巨大的乐器箱子出了门。
那个男人频频回头看他,何伟业垂着眼一动也没有动。等男人出了小区的门,何伟业才扶着栏杆脚步踉跄地站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楼上去。何伟业敲了很久的门,才听见自己的儿子在里面骂:“我操!出门不带钥匙!?”
何伟业继续不轻不重地敲门,直到何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才停了手。何东开了门就骂:“你他妈是不是故意……”
待看清站在那里的人,最后一个字瞬间被咽回到喉咙里。
何伟业没想到自己竟然能那么安静地走进这房间,他甚至还看了看周围的布置,从那两件乐器猜想了一下方才那个男人的职业。
“你来干什么?”
“问的好。”何伟业的视线慢慢划过房间的角角落落,最终落在只穿着三角裤叉的何东身上,“你告诉我,我来干什么?”
何伟业一夜没有合眼,一双眼睛熬得满是血丝,眼袋都出来了。脸没有洗,被蚊子咬了一夜,几处红斑,说不出的狼狈。可这种狼狈一点没有影响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散发的怒气。他的眼神和紧咬的牙,无不再说——你最好有好的解释,不然有你受的。
何东嘴角不屑地勾了一下,“你心里都明白,我还解释什么?编个幌子骗你,你信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开始……”
“和男人睡?”何东帮他补充,“有一阵子了,发现我亲爸也有这毛病的时候。”
何伟业身体摇晃了几下,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何东顾自去了里间,套了一件短袖出来,站在洗手间门口冷冷地盯着何伟业,缓慢道:“有一天,我无意间看见我爸写的一封信,才知道原来我身上这基因是从他那得来的。”
本来他对邵乾一直都有一种亲切,甚至想要更亲近的感觉。那么多年了,一直当是好朋友好兄弟。想带他一起玩,和他一起吃好的饭菜。何伟业那封信才是一把利刃,划开了他脑中那么多年的混沌。
何东心里最过不去的坎儿,最恼恨的,就是这件事。他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从小匣子了发现那封信,恨不得自己那天没有走进何伟业的书房,没有好奇心突发从一个柜子里的最底层翻出那个小匣子。他还一位何伟业背着媳妇儿藏了什么私房钱。确实是藏了,确是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的父亲竟然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父亲有那种想法,而最最不可原谅的,是这个父亲竟然还敢和母亲做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做给谁看呢?他就没有负疚感吗?
何东知道何家和邵家那点过去。他听母亲说过。何伟业和邵怀谷是一所大学出来的,本来都在上海,中间邵怀谷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竟然毕业就回来老家,在家里开了间小学堂。何伟业工作并不顺利,因缘巧合,也被调到韶古县工作。母亲就是那个时候和他认识的,很快就结了婚。何东想,也许是他自己就不想顺利。他是追着某个人来的,自己的妈却觉得这是对同学之宜的坚持。
后来邵家被划了富农,被打倒被批斗的时候,何伟业不也和其他人一样,和他划清了界限?什么同学之宜,都抵不过“自私”两个字。
何东清晰地记得信里面写的话——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的选择。你要知道,回去容易,想要再回来有多么艰难。你若不想看到我,我便不会留在这里,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个举动可否就当是告别?我一定是喝醉了,一定是。怀谷,原谅我吧,恳请你能原谅我。
何东知道邵乾的妈妈是上海人,那么何伟业,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
那封长达两页半的信,起先是祈求原谅,中间渐潦草,后来似乎是放弃完整地写完它,口气渐转为绝望和挣扎。何东从里面看到不止一句“怀谷,我亲爱的人”,落款是——恳请你的原谅伟业。
那封信,还有那个匣子里的一枚已经被时间铸上黑斑的未完成的手工胸针,一夕间打碎了何东对美满家庭的信仰,忽然意识到,父母在他面前的和睦一直都是假的。他的父亲喜欢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邵乾的父亲。而他那可怜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母亲,不过是父亲无奈下的第二选择。
“我妈知道吗?”
何伟业心口绞痛,捂着心口扶住门,闭上眼睛道:“你都胡说什么!都胡说什么!”
“你想让我把信里的内容读给我妈听?”何东忽然觉得愤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喜欢邵乾他爸,你就一直喜欢下去,一辈子喜欢下去,当初就别让邵怀谷那么艰难,那么……那么就死了!你为什么要娶我妈!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个变态!啊?我也是变态!”
何东多日来的彷徨恐惧厌恶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他原地暴跳如雷,捶着自己胸口叫:“你儿子和你一样!也是个变态!你满意了!”
何东神经质地原地徘徊,嘴里嘟囔,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纯粹的发泄什么,“哈,你竟然喜欢邵乾他爸?怪不得你每年都回去给他上坟,每次都在他坟头站半天,比对自己亲爹都亲。你那么喜欢他怎么忍心看着他被人整死呢?怎么敢让你儿子顶了他儿子的成绩?你怎么敢!你就不怕邵怀谷躺在地里头都能被你气活过来。你真是我的好父亲,教会我这么多……”
何伟业浑身颤抖,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忽然冲过去,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何东被打的脑袋里“嗡”得一声,瞬间偏向一边。何伟业点着他颤声说:“你怎么敢!怎么配!”
何东嘴角有血丝溢出来,他舔了一下抬手抹着嘴角笑,“你不配当我爸,不配娶我妈,但我配当你儿子!因为咱俩,是,一,样,的!哈哈哈哈。”
何伟业在何东的笑声中仓惶出逃,六层楼不长不短的楼梯里,摔了三回,才算是到了自己的车子旁。何伟业抖着手拉开车门坐进去,浑身开始剧烈颤抖。他缓缓瘫坐在座位上,整个人都陷在里面。目光透过高楼间的空隙看向天空,云朵聚了又散,他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在校园里满是激情站在学生中间做讲演的怀谷,仿佛看见那个戴着眼睛笑呵呵站在他身旁的自己。
“怀谷,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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