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舒老夫人的声音太过温和,说出的话又十分煽情。
舒浓颤抖的唇角再绷不住,痛哭出声。
她不是什么心怀大义之人,至少在仙门百家下跪之前,她并未因为死过一次就成了心有苍生的其华仙子。
她不杀柳叙白,也并非因为受他救世感动,或是被仙门百家下跪以命抵命的壮举而触动。
她怨恨之人,唯一个柳叙白而已,她并不需要苍生殿里那么多条人命来发泄怒火,她大可以直接绕过他们,取了柳叙白的性命,将他丢进锻剑池中,让他也尝一尝被真火折磨致死的滋味。
柳叙白未死,是她自明月挡下那一剑后就未再下杀手,给足了仙门百家想办法营救的机会。
但她不杀柳叙白,并非全是为了家族妥协。
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坚持杀柳叙白,即便天下皆知其中苦衷,也不免会为舒家带去争议,但她却并非全然是因此不杀他。
不过是因为她突然觉得这么杀了他也没劲。
同她一样被烈火灼烧折磨死去又能如何呢?
她死时,几乎无人知道真相,如今柳叙白的回忆展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谁又能说一句她当初那一死死得不好呢?
死她一个人,救天下万万人,她死了有什么不好的?若时光倒流,有人能参与进当初的事中,难道就会选择不让她死,不让柳叙白锻成仙剑吗?
杀柳叙白忽然就没劲起来,她杀他,几乎人人都挡在他身前,哪怕宁愿放弃半生修为被她一剑杀死,也不愿意她杀柳叙白。
那她杀柳叙白还有什么意义?既不能让自己十分畅快,还要平白为舒家惹去一堆争议。
不如就让他对杀死她的那团真火刻骨铭心,日日承受,直至怨恨消解。
舒浓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从祖母的怀里探出头来,看见了眼眶泛红的亲人,在父亲怀里落泪的母亲。
这六百年,他们不知为她哭了多少次。
舒浓微微抿了抿唇,随手抹了脸上的泪水,起身朝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不待第三步,任言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来,颤颤巍巍地抚上舒浓苍白的脸颊。
任言的指尖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至她的嘴角,她的脸颊冰冷,任言触及那一片冰凉,鼻尖一酸,好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滚落。
任言将她拥进怀里,感受舒浓异于常人的体温,死死咬住颤抖的下唇,不肯溢出半点哭声。
为什么?
她近乎惶恐地拥住女儿,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舒浓。
为什么她会这般惶恐。
任言的身体微微发颤,明明女儿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明明依旧是六百年前她记忆中的模样,女儿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在她的怀里,轻声喊着“阿娘”,安抚着她这个母亲的情绪。
可任言依旧惶恐不安。
舒浓苍白的面容,冰冷的体温,都让她愈发惶恐。
任言声音哽咽,竭力压制着哭腔,泪水落在舒浓的颈窝:“我盼你夜夜入梦,又恐误你投胎,我——瞧我,你回来了,娘还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只是——”
她的嗓音突然颤抖得厉害,将舒浓拥得愈发紧:“只是你如今回来了,就不许再离开了。”
任言自觉她这话其实在此时此刻算不得多好听,直白点,就是你死了一次,就不许再死第二次了。
放在平日里,她应当连“呸”三声,直道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
但她此刻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惶恐不安,无法定心。
事实上,晏长安亦心生不安——
只因幻境里那道分明是舒浓的声音却又十分冰冷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你知道吗?若非你这几日日日以灵力温养,她早就死了。”
晏长安猝然抬眸,死死盯住任言怀里的舒浓。
那道声音继续道:“你知道吧,舒浓身上,灵力与怨气共生,你在幻境里杀死的我,属于怨气,而恰恰让当初让舒浓死不瞑目,灵魂化灵的就是这份怨气,相当于一份执念吧。”
“她大仇得报,执念已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那道声音冰冷,仿佛舒浓的死亡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没有味觉,再美味的食物她也尝不出来味道;不知冷热,无论是冬日暖阳,还是夏日凉爽,她都无法感受;这世上美景,她亦早已随柳叙白看过,留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本来是想趁着最后这一点力量来提醒的,不过——”那声音顿了顿,“如今看来,并不需要你想办法让她留下。”
那道声音满意地消散在风中,晏长安深深盯着舒浓。
她乖巧地待在母亲的怀里安抚着她情绪,缓缓伸手回抱住她,将整张脸埋进母亲的颈窝,低声答应:“不会了。”
母亲的怀抱从前便是温暖的,即使舒浓如今不知冷热,也依然贪恋这份温暖。
那道声音说得不错,舒浓愿意留下来,不需要他如何如何,她自会为她的亲人留下。
舒浓苏醒算是沧元剑宗的一件大事。
往日那些想来见舒浓一面的人陆陆续续又来了,各种问候的信函如雪花般飞入晏长安的院子。
不过舒浓不耐烦应付,便尽数被晏长安拦在门外。
舒家人没有在沧元剑宗久留,在沧元剑宗陪了舒浓一段时间后,知晓她不能离青光剑久了,便又拿着一堆天灵地宝来找晏长安,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的手里。
舒家人离开,却留了个舒越在沧元剑宗,同一直没走的宋临住在一处,时不时往问生殿跑。
这日夜里,舒浓搬了晏长安的躺椅在他院子里晒月亮,她从前那座院子倒是没再住了,如今剑灵身份暴露,她不想见谁了或是累了,往青光剑里一躲,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晏长安往问生殿的厨房走了一趟,将早就做好的辣味糕点端了出来,往舒浓面前一放。
可惜舒浓似乎对这东西没了以往的热情,像是不愿意浪费他的手艺,应付般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辣味在口腔蔓延,舒浓的面上却没有浮现从前那般欣喜满足的神色。
晏长安眸色微沉,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拳,一声不吭地转身,又将之前下山买的梅子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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