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年前,还没有横山镇,只有个横山村。”
小草木精细细的声音响起,细雨、小纸都安静下来,听小草木精讲故事。
“横山村外,有座土地庙。村里的百姓常常拿着供品,到土地庙祈福,祈求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
“而我,就长在土地庙后墙角边,一株小含羞草……”
小草木精讲到此处,抬头望天。
小纸跟着抬头。
细雨也抬头。
碧空万里,烈日当空,唯有天际一抹流云。
“也许是受到土地庙的庇佑,我没有像别的含羞草那样,每逢冬日就枯萎死去,待得来年再重新发芽……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寒冬,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
“那时候,宋家是横山村的村民。宋家有个小儿子,常跑到土地庙偷吃贡品,还喜欢坐在庙后的墙角,跟我说话……”
小草木精记忆里,宋家小子才十四五岁,高高瘦瘦,成天一副吃不饱的样子。
他偷吃土地庙的贡品,偷吃村人养的鸡鸭,在村里是人嫌狗厌的存在。
小草木精却不讨厌他。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会躲在土地庙后,和它说话的人。
他会拿粗砺的手指,拨弄它的叶片,看着叶片一片一片蜷缩起来。
十四五岁的少年,笑得像个纯真的孩子。
“你这个小草儿,还真有趣。”
少年不认识这株草,不知道这株草有个名字,含羞草。
有一年,横山村附近大旱,数月无雨。
地头干裂,青苗枯黄,村里的水井也打不出水。
只有七八里外的横塘,因有地下暗流,横塘里还有水。
为了吃水,家家户户都跑七八里,跑到横塘去挑水。
少年也去了。
挑回来两桶水,少年没有先回家。
两桶水挑到了土地庙,少年小心翼翼,给它浇了半桶水。
半桶水险些把它淹死,也险些害少年被家中骂死……
小草木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它会看到少年娶亲,生子。
他会成为一个或几个小娃娃的爹。
他也会被田间劳作、辛苦养家压弯腰背。
可天下乱了。
“……后来,外面开始打仗,横山村也开始不太平。有一天半夜……”
半夜,少年背着小包袱,突然来了土地庙。
先是跪在土地庙前,给土地公公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绕到土地庙后,坐在它旁边。
“小草儿,我要走了。”
夜风中,含羞草细细的枝条摇晃两下。
“我要去投军!”少年握着拳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想一辈子窝在这穷村子里,天不亮就下田,一年到头连口饱饭也吃不上!”
含羞草默默听着。
它没想到少年有这等志气。
“你知道薛将军吗?我想去投他!”
少年眼睛亮亮的。
“听人说,打了胜仗就有银子!等我以后功成名就,回到村里时,我一定盖所大宅子,把你养在宅子最中心,你说好不好?”
含羞草枝叶摇晃,仿佛在回答。
“就当你说好!”
少年一跃而起,拎起地上小小的包袱。
“我走了,以后没人照料你了。小草儿,你要争气呀!”
少年边走边回头招手,“你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含羞草上浮现一抹虚影,是刚刚成形的草木精。
草木精指出手指,绿色的草木精华追着少年而去,缠在少年身上绕了数圈,钻入了少年体内。
小草木精这才放下心中牵挂,重新进入含羞草体内,沉沉睡去。
“他临走时,我担心他在外受伤,将修炼出来的草木精华都给了他,我也因此沉睡数年。等我再醒来时,少年也回村了……”
回到村里的少年,不再是少年。
多年征战,少年已满面风霜,一身沧桑。
土地庙后,小草木精站在含羞草叶片上,愣愣地看着一脸胡茬的中年男人。
男人粗砺的手指轻轻碰触叶片,看着小小的叶片慢慢蜷缩起来。
男人脸上浮现笑意。
“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再摸摸你的叶子。小草儿,咱俩都挺争气,你还活着,我也活着!”
“在外头,我看到和你长得一样的草,我特意问了名字……小草,你有名字你知道吗?”
草木精站在含羞草上,点了点头。
它知道。
“你的名字叫含羞草,还挺好听。以后你可不是无名小草了,你是含羞草。”
含羞草小小的枝条轻轻摆动。
男人微微一笑。
“这么多年,一定没人照料过你。瞧瞧,你都没怎么长大!”
“我回来了,以后我还照料你!”
小草木精对男人有点陌生。
它觉得男人不是它认识的那个少年。
可男人和少年一样,也喜欢坐在墙边,和一株小草聊天说话讲故事。
对,他给一株含羞草,讲征战沙场的故事。
讲他和同袍背靠背,奋勇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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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他们打了胜仗,疯了一般冲进城里,抢女人抢财宝。
和他并肩作战的同袍抢财宝抢女人,他只抢金银财宝。
同袍嘲笑他,说他傻冒,说他假正经。
“小草儿,我不是……我只是觉得那没意思。”
“那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们不是和我们在战场上厮杀的敌军,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却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我……我做不到……”
男人沉默,小草木精也默默陪着。
含羞草的叶子轻轻晃动。
男人又给它讲断腿的故事。
“那次是最险的一场仗,是薛将军长胜之中的一场险胜。”
“我们中了埋伏,敌人兵力是我们的两倍,所有兄弟都拼了命。”
“拼了是死!不拼更是死!既然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把!万一博出一条生路呢?”
男人抚着断腿,神情中有着大难不死的庆幸,还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小草儿,那场仗,我们拼赢了……我虽然断了条腿,可我还活着。但我那些相熟的同袍兄弟……都死了!”
“他们……都……都死了……”
男人嘴唇颤抖,眼眶中隐隐有水光浮现。
他仰着头,脑袋靠在土地庙的墙壁上,紧紧闭上眼。
一滴晶莹的泪滴,自他眼角滑落。
半晌后,男人才睁开眼。
他抹了一把脸,自嘲一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株小草儿,能听懂我的话。可真是魔怔了!”
男人摇摇头,站起身,拄着杖走了。
小草木精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当年临别,它赠他草木精华,果然救了他一条命。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能活着,才是最好的。
小草木精钻回到含羞草里。
嗯,不是少年变陌生了,而是当年的少年,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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