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何苦一行走远后,隔壁黑暗的牢狱中乍然冒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来,咬牙狞笑着,“什么狗屁大靖第一捉刀吏,老子死得好好的,非得将我由坟墓中给挖出来,害得我被判了二十年监禁。如今好了,你的爹也死了,这就是报应,看你还如何猖狂。嘿嘿”
狞笑完,他转过身去,恭声道:“他也不打听打听去,我刘扶云可是刑部尚书罩着之人,又岂是他能轻易得罪之人!我呸!”
由更深的黑暗中缓缓踱出一人来,五十岁出头,瘦高个,身穿便服,五官端正,面如平湖,温声道:“当年,他的父亲也是不自量力,同李盟一起,差点就累得本官丢了性命。哼!如今本官不过是略施小计哈哈,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扶云简直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一揖到地,“大人高明!”
宁何苦背着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刑部大牢。一路上也没人拦他,想来是宁书安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刑部的人觉得留着他也没用,反正都是要叫他家人来收尸的。
更何况还有个王偃在此斡旋处理呢。
宁何苦背着父亲往家走,初升的旭日映照在宁父的脸上,安详从容,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宁何苦背着父亲,觉着脚下如有千斤之重,他便走两步歇两步,嘴里还在轻声同父亲唠嗑。
“阿爹,咱回家去,阿娘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吃完你再歇一会儿,然后,老无就可以帮你接驳碎骨了。再过几日,您就能慢慢站起来了,相信再过几日,您就可以正常行走了。”
“阿爹,等您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回悬崖村去,看阿娘种的那株石榴树长多高了?然后,我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
“还有,阿爹,您还说过”
一个趔趄,好在紧跟着他的申无谓和王偃扶得及时,宁何苦父子俩才没有摔倒在地。
申无谓想将宁父给接过来,被宁何苦断然拒绝,他只好在其身后帮手搀扶着。
宁何苦背着父亲,身心麻木,举步维艰,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带父亲回家。
他艰难的,极其缓慢地向前走着,好在左右两侧有申无谓和王偃帮手托着大半的重量。
若不然的话,感觉他随时随地都会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好不容易的,终于看到了自家院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唤了一声:“阿娘,我们回来了。”随后,便猝然倒地,晕厥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见母亲那温柔如水的目光。
一瞬之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许多画面,他悲痛自责到了极致,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胸口如被巨石压迫,难以喘息,更无法言语,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身躯,仿佛要将自己捶成肉泥,才能缓解心中的痛楚。
好不容易的,他大叫一声了“阿爹”,后吐出一口堵住喉咙的鲜血,继而含着血泪悲痛自责:“阿娘,怪我,都怪我,是我害死了爹。若是我不去缉那些恶煞回来,阿爹就不会死;若是我听老无的,找到他们就一剑杀了他们,阿爹也不会死。都怪我,都怪我阿爹,阿娘”
一旁的申无谓和王偃皆别过头去,目含泪光,不忍卒睹。
宁母及时温柔而有力地抱住了儿子,阻止了他的自残行为,还在其身后轻柔的拍打安慰着。
“儿子,不怪你,这是你父亲自己的选择,我们就遂了他的心愿,好吗?”
宁母一如既往般温婉可亲,说出的言语,却令人不可抗拒,也不忍心违逆其半分。
此刻的宁何苦像是个在深幽的黑暗中,茫然无助又失去方向的孩子,乍然见到一盏微光,以及微光后亲人和蔼可亲的容颜时,他崩溃了,继而拥着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哭得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昏天暗地,九死一生。
此刻,或许也只有这汹涌澎湃的泪水能缓解他的丧父之痛,以及追悔莫及之悲了。
这一哭,直令见者齐痛,闻者同悲,引得申无谓和王偃亦开始频频抹泪,悲痛难忍。
唯有宁母,仍旧温柔和蔼地安慰着儿子。
“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怕,无论何时何地,我和你爹都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好孩子,小苦,我的儿,你已经长大成人了,阿娘一直都在盼着你娶妻的那一日呢”
念叨到此,宁母小心翼翼地捧起儿子的头来,温柔至极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谆谆嘱托道:“小苦,我的儿,你一定一定要答应阿娘,将来要娶你心悦的女子为妻,然后带着你们的孩子来看阿娘,你一定要做到哦!”
见宁何苦流着泪温顺点头,宁母便轻轻放开了他,起身对着王偃和申无谓道:“麻烦二位照顾小苦,我去陪陪他爹去。”
宁何苦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她一手按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让我和你爹单独呆一会儿,说说体己话吧。”
宁何苦只得作罢,加之巨悲巨痛之下,头痛欲裂,身心俱疲,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申无谓将王偃拉到一侧,低声道:“你有没有发觉,小苦他母亲有点反常?”
王偃忍着悲痛解释,“嫂夫人平素就是这样子的,说话行事永远温温柔柔,也从不会疾言厉色,大呼小叫。但是,却是谁都知道,她说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行事也是果敢坚毅,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申无谓挠了挠头,坚持己见,“我知道她平素为人,但我总觉得,此刻她太过于平静了。而且,她方才同小苦说的话,太像是在决别,更像是遗言。”
王偃:“是吗?旁观者清,或许你说”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像支箭似的射了出去。
申无谓看着静止不动如被石化的王偃,抢上两步越过他后,自己也如被雷当头劈了一下,怔在原地。
宁母同宁父双双并排躺着,二人面容同样安详宁静,与世无争。
不同的是,宁母的嘴边还残留着一股黑红色的血迹。
回过魂来的申无谓两步窜上前去,伸手去探宁母的鼻息,然后又不死心的搭她的腕脉,察看她唇边的血渍,最后绝望地放下了手,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王偃回过神来,上去同样双膝跪地摇晃着他,低吼道:“你不是医怪吗?你快救她呀!这才过了不到半刻钟,你一定能救她的,对吧?你一定能救她的,一定能救她的”
王偃失魂落魄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申无谓强忍悲痛道:“这是相思子之巨毒,宁夫人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已然回天乏术了”
王偃以头抢地,悲呼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嫂夫人您说走就走,您让我们怎么办?您让小苦怎么活下去啊?”
申无谓听得心肝剧痛,喃喃悲语:“从今以后,小苦就同我一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了。”
这种在一瞬间痛失亲人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痛到入心入肺之时,就只有一个念头:生无可恋。
生无可恋
他腾地站起身,正想去隔壁看看宁何苦,却又愣在原地。
宁何苦正站在门边,将手死死支撑在门框上才没有倒下去。
他的目光定在并排而躺的父母身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呼唤着:“阿爹,阿娘,儿子来看你们了,别抛下儿子,好吗?要走,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走,一起走”
说到此,他仰天狂喷出一大口鲜血,那一片血色泼溅开来,便犹如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纱幔,在屋内蔓延,伸展,飞舞
仿佛他心中的鲜血在这一瞬间,被尽数耗尽喷绝,体内再无一丝热血残留。
凡人之躯,又有多少鲜血能如此抛洒消耗呢?
宁何苦直直向后倒去,了无生机,气息奄奄
半死不活之时,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和爹娘一起回到了悬崖村,看到那株开了一树红花的石榴树。然后,一家三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茶耕地,种桑养蚕,其乐融融,无边美好。
有一日,父母却要赶他下山,说悬崖村的生活太过单调乏味,不适宜长期居住,而山下的生活才是属于他的。
尽管千般万般不舍,他还是随着藤蔓而下,来到了悬崖下的另一个人世间。
可是,就在他一转身之间,身后悬崖上的藤蔓乍然消失,他失魂落魄的遍寻不见后,就冲着悬崖上撕心裂肺的叫喊起来:“阿爹,阿娘,我回不去了”
申无谓忧心忡忡的坐在宁何苦身侧,听他在梦里一声又一声的唤着“阿爹,阿娘”,却就是不肯醒来。
王偃同样愁肠百结,几乎快把自己的手指都扭断了,不停追问:“小苦都昏迷三日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啊?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我,我怎么对得起书安兄和嫂夫人呢?”
申无谓刚给宁何苦针灸过,是以自信道:“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呢。”
他话音刚落,宁何苦就乍然挣开了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王偃喜极而泣地抱住了他,“小苦,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要不然我我”
他原本想说没法同书安夫妇交代,但怕勾起宁何苦的伤心事,就又将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宁何苦坐起身来,面无颜色,“叔,我阿爹阿娘呢?”
王偃指指隔壁,慎重道:“已经为他们置办好了棺木,就等你醒来,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宁何苦昏睡的这几日,王偃不仅为宁书安夫妇置办了上等棺木,还布置好了灵堂供牌。
宁何苦起身就往外走,申无谓一把拦住了他,“你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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