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里的门关上了。
吱呀一声。
很是幽怨。
苏青冥刚回悬空寺,迎面便看见了一个面熟的年轻僧人,只是与当年相比,这位僧人的脸更黑了,风霜之色更重。
那位年轻僧人看着苏青冥,更是惊喜至极,啊的一声叫出来,然后下意识里紧紧捂着嘴巴,不敢说话。
苏青冥待人待事向来冷淡,但不知为何看着这位年轻僧人便有些高兴,可能这便是缘份,微笑说道:“又见面了。”
年轻僧人见他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更是激动,拼命地点头,还没有忘记单手合什,很是好笑。
看着他这模样,苏青冥有些意外问道:“还在修闭口禅?”
年轻僧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放下手来,羞愧说道:“习惯了,习惯了。”
苏青冥问道:“你师父呢?”
年轻僧人说道:“师父随玄臧师叔祖去了雪原。”
苏青冥心想禅子去那边,现在连律堂首席也前去增援,想来雪国那边又有什么动静,而且动静还不小。
不过他没有问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去北边。
年轻僧人还想与他说些什么,听着寺外传来的召集钟声,赶紧说道:“豫郡那边有疫情,我得先走了。”
刚跑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您在寺里会留几天?”
苏青冥说道:“很久。”
年轻僧人很高兴,向着陆浅傻笑着行礼,赶紧跑出寺门。
“公子你认识他?”
沈云海有些好奇苏青冥为何会认识寺里的普通医僧。
陆浅在旁边说道:“当初我们第一次离开剑宗游历的时候,在渭河城遇着这位僧人与他的师父,二人不错。”
沈云海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正准备着叛出山门,在云剑峰的石室里装疯卖傻,不由微微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在悬空寺读经七年,早已不再系怀,包括对曾经的师长白如镜。
穿过重重殿宇,回到了悬空寺最深处的那处庭院前。
沈云海有些意外,问道:“你们住在银苑?”
陆浅问道:“这里叫银苑?你知道这里?”
“前些年和国公替陛下来还愿,那些官员便住在银苑外面,我来送过菜。”
沈云海指着银苑外面某个地方,山林里隐约可以见到十余幢楼舍。
走进银苑,知客僧又在扫落叶,看似他不准备让那座小石塔前保持着绝对的干净。
沈云海与知客僧问安,好奇地四处打量,视线最后落在那座小石塔上,问道:“公子,这是?”
陆浅在旁说道:“这是前代天子的灵骨塔。”
沈云海震惊无语,半晌后才说出话来:“原来传说居然是真的,天子陛下真是假死,在这里修佛”
陆浅不再理他,看着庭院里的三道雨廊,判断哪处的光线好些,好留给苏青冥。
“不知道天子老人家在这里的法号是什么,最终也是一塔容身,真是”
沈云海走到石塔前,感慨至极,然后看到了在塔前睡觉的那只阿狸,神情微怔。
“这猫又是什么?镇守?阿狸大人?”
他赶紧躬身,郑重行礼,不敢有半点马虎。
从沈云海走进银苑开始,声音便没有停止过,像枝头落下的无数片树叶,在空中不停飘着。
知客僧觉得剑宗弟子好生有趣,又觉得有些麻烦,不由叹了口气。
沈云海说话的时候,都是陆浅主动接话,即便如此,苏青冥还是受不了了。
“一直忘了问,我让禅子教你闭口禅,为何你现在话还是这么多?”
沈云海神情茫然说道:“我不知道,禅子没有说过。”
苏青冥心想那个小和尚办事果然不怎么靠谱。
陆浅却有些担心,禅子离开悬空寺去了北方,表明雪国肯定有事,而且也无法帮到己等。
苏青冥倒无所谓,小和尚佛法精深,对他炼化仙箓当然能有帮助,但他太过聪慧,若见面次数太多,肯定会被认出来。当然认出来也不是大事,只是有些尴尬,当年在卓剑尊假洞府外他靠着禅子的莲云才避开方景天的杀意
那声“小友”他到现在都还无法忘记。
在悬空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银苑里的庭院真的很安静,鸟声在远处,深冬无蝉鸣,三道雨廊由知客僧、陆浅、苏青冥各占一道。
知客僧除了扫落叶,便是坐在蒲团上打坐冥想,只是年龄太老,更多时候是在晒太阳、打盹。
陆浅坐在蒲团上,身旁堆着数十卷佛经,认真阅读着,偶尔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阿狸有时候在塔前趴着,更多时候在她的膝盖上趴着,偶尔会钻到知客僧扫成的落叶堆里睡一觉。
苏青冥没有读佛经,也没有打坐,取出竹椅便躺了上去。
天空忽然落下雨来,阿狸从落叶里钻出,回到陆浅的身边,安静地趴着。
现在深冬时节,只是悬空寺地近东海,气候温暖,禅意隐于山,除非寒潮北至,才会落雪。
沈云海结束对银苑的巡察与初步打理,找到了茶壶小炉与相关事物,开始在廊边煮茶。
茶壶里的水沸腾前后,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不管是在落叶堆里还是在陆浅的膝上,阿狸也经常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阿狸大人居然这么可爱啊。
沈云海想着这个问题,不时偷偷看一眼那只猫。
茶煮好后,分入四个碗里,搁在各自身前。
雨声淅淅沥沥。
茶香被雨丝冲淡,却更香。
沈云海盘膝坐到雨廊一角,也开始冥想修行。
某刻雨停,暮色笼罩古寺,他睁开眼睛醒来,把茶炉碗具收拾干净收好,又去屋里整理了一番。
就像当年在南松亭一样,所谓服侍就是这些小事。
“公子,我走了。”
“嗯。”
在暮色里,沈云海走出悬空寺,回到菜园。
吱呀一声,房门被欢快地推开,杨柳开心说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沈云海笑了笑,说道:“银苑里的客舍只有一张床,睡不下。”
杨柳眼神微变,吃惊说道:“二位仙师难道可不都传说苏青冥仙师与李淑仙子才是一对?”
“想什么呢?公子喜欢睡竹椅。”
沈云海笑着说道,然后想起那张竹椅确实有些旧了,视线自然落在菜园某个角落里。那里生着几丛他让青稍想办法从天光峰移来的竹子,不知道是水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生得不如在剑宗时,也不知道用来修竹椅合不合用。
五天后的清晨,有钟声隐隐传来,苏青冥从竹椅上站起,带着陆浅离开银苑,向寺里走去。
讲经堂今日开课,由青空大师亲自讲经。
悬空寺很大,殿宇禅室石塔到处都是,苏青冥在其间自如行走,显得很是熟悉。
讲经堂是一座大殿,这时候已经汇聚了数十名僧人,穿着代表不同辈份的僧衣,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声音。看着走进殿里的苏青冥与陆浅,僧人们有些吃惊,要知道这里是内寺,这二位施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僧人识得苏青冥与陆浅身份,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视线便落在了青空大师的身上,看他如何定夺。
青空大师也有些意外,心想难道这两位真是来寺里听经的?
剑宗与道门都是正道领袖,悬空寺会给予足够的尊重,但是讲经堂向来不许外人在此停留
青空大师想着禅子与天剑峰的关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卓剑尊真人于禅子有半师之谊,今日就算是稍还一二。
苏青冥与陆浅走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初在棋盘山陆浅曾经提醒过他,这种场合总是要讲究些,所以他没有带竹椅过来,和那些僧人一样坐到了蒲团上。
悬空寺讲经没有什么开场白,随着三声石罄清鸣便开始了。
青空大师的声音有些低沉,如钟声一般,圆融至极。
今日他讲解的是天树七参经,颇有些晦涩,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在讲经堂里回响着,颇有助眠的功效。
坐在蒲团上的数十名僧人安静听着,表面上看着都很认真。
有些境界不够的年轻僧人忍不住暗中掐几下自己的大腿,才能驱散困意。
陆浅却听得很专注,没有片刻分神,眸子越来越明亮,黑白愈发分明,很是精神。
半个时辰后,又是三声石罄清鸣,讲经暂时告一段落。
大部分僧人还是坐在蒲团上,继续体悟大师的讲解。
有些僧人则是站起来,去到讲经堂外的槐树下,或者打拳,或者远目,恢复些精神。
陆浅看着这些画面微微一笑,想起青稍转述的道门问道大会场景,心想如果卓如岁在此,只怕用不了片刻便会进入梦乡。然后她望向身边的苏青冥,想向他请教一些事情,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呼吸悠长平缓,竟是已经睡着。
这是在听什么经?
沈云海去了银苑,发现苏青冥与陆浅都不在,去问阿狸大人但猫不理,只好去打扰知客僧,才知道他们去听经了。
那些经文他都已经读过而且解过,不需要再去听一遍,那今天去做什么?
他回到菜园,砍了几根竹子,然后再次回到银苑,开始修那把竹椅。
知客僧走到庭院间开始扫落叶,看着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微笑想着,心想这些剑宗弟子真是有趣。
“每天落叶扫完之后都会运到哪里?大师,以后这些事情就给我做好了。”
沈云海感受到知客僧的注视,一面修着竹椅一面说道:“听公子说您以前是长安城的太常寺卿,偏生出家号法号大常,只是少了个点,真是有趣。”
知客僧神情微变,心想这种事情哪里有趣,不想再理此人,拿着竹扫帚继续对付落叶。
沈云海回头看了一眼,关心说道:“您这扫帚看着也有些旧了,刚好我今天带了竹子,要不要给您做把新的。”
知客僧很是无奈,心想难怪苏青冥要你去学闭口禅。
沈云海说话向来不需要对手,低头继续修着竹椅,不停碎碎念着。
知客僧叹了口气,满脸皱纹更深,看着那座小石塔,心想现在这里如此吵闹,陛下你要不要搬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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