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屋外一片天寒地冻。
阿茨推开房门,屋檐下挂满了一排长长的冰溜子,在没有一丝暖意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晶莹剔透,不知为何,今年这个冬天与往年相比,显得特别冷,西墙根下的老梅枝上挂满冰凌,把花苞都冻住了,不知它何时才会开花。
她有心事,凌晨时分突然被噩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阿茨再一次来到小镇那个自己不知走过多少趟的路口,望向那座不知看了多少遍,却总也看不够白雪皑皑的大山,放眼处,一片苍莽,万物凋零,空空荡荡的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这令阿茨倍感孤独。
呵气成烟,青丝上,眉宇间,染了一层白霜。
北风凌冽,寒气入骨,她把双手放到嘴边呵气,使劲跺了几下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脚,借此来释放自己有些焦躁的情绪。
眼瞅着年关越来越近,而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燥。
张元祝与囡囡都明白,她有时会无端发脾气的缘故,所以每日喘气时都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火烧身。
今日腊月二十三,也是民间俗称的“辞灶”。
再有七天就是除夕了,小镇的空气里流淌着诱人的鱼肉香气,鞭炮的硝烟味,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不过,那些好像都与她无关,此时此地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站在这路口,望眼欲穿,翘首以盼,在等那个人归来。
东方天际处飘着淡淡的云,太阳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跃上了山岗。
当虎头背起背篓,与一渡禅师挥手而别的时候,他那沧桑的老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打心眼里来说,总是有些难舍难离。
看到虎头朝思过崖的方向走去,一渡禅师的眼中满是惊奇与欣慰。
虎头自打上山以来,他的修为简直是日新月异,几乎一天一番新气象,不但聪慧明达,还异常地修炼刻苦,坚韧不拔。
常人往往需要一年半载才能融会贯通的功法,于他而言,至多仅需三两天的工夫,不但会举一反三,甚至还能别出心裁地创新突破,经常在不经意间会使出一些奇招怪招,如书画大家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让人眼前一亮。
一渡禅师在惊喜之余,心中更是颇多感叹。
远的不说,自虎头从锁龙潭归来后,一渡禅师明显感觉到他的气息愈发中正平和,境界修为更有一日千里之势。
想来这小子也是福缘深厚,才会有此等际遇。
话虽如此,但一渡禅师仍放心不下,远远缀在他身后,因他比谁都清楚,那条近道并不是那么好走的,也不是谁都可以涉足,能平安无事走过去的。
放眼整座江湖,究竟又有几人?
走好了,可以平步青云,过天险如坦途,说不出的潇洒风流,但如果一着不慎,那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下场呐!
一路上,看他走升仙桥,如履平地,下步云梯,健步如飞,过苍龙岭,动如脱兔。
一渡禅师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老脸上的皱纹宛如菊花盛开,笑得那叫一个灿烂,那叫一个惬意开怀。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
生子当如虎头,收徒当如虎头!
其实,一渡禅师有所不知的是,自从虎头在玄潭中听到鬼谷先生对阴阳洞的玄幻说法后,他的心里不由一动,想不到这阴阳洞内竟藏着这般大气运,不但盘踞着开天辟地时盘古留下的两条祖龙,而且就连道家那位圣人与鬼谷先生都不得入内,但自己却能进出自如,难道说自己与这两条玄炎祖龙之间有什么缘分?
一念及此,虎头心中的热血不禁沸腾了起来。
自此,虎头待在玄潭三个月的时光里,一半时间是在洞内跟着鬼谷先生苦心修习《捭阖策》与其他诸多经业,剩余时间则是到阴阳洞中去修炼无极内功。
果然不出所料,虎头在阴阳洞中修炼无极内功,进境有如神助。
从他刚入洞时坚持不到半个时辰,不足五丈远,此后的修炼,功力一日日开始慢慢有所提升,不但待在洞里修炼的时间从半个来时辰延长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进洞的深度也是延伸到了十丈、十五丈、二十丈,虎头静心内视,道枢也从原先的黄豆粒大小,慢慢长成了珍珠、鬼眼、虎眼,而到如今竟有龙眼大小了。
体内气机也从最初的细若游丝,逐渐变得又粗又坚韧。
阴阳洞里一玄一炎两道龙息虽是天赐神物,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消受得起的,这就像同样是一株千年的老参,让功力深厚的人得了,可以有益寿延年,脱胎换骨之功效,而常人吃了则会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合则两宜,否则,良药也是杀人的毒药。
肆虐如利刃刮骨般的罡风吹在虎头身上,一会如进到滚烫油锅,一会如身陷幽寒冰窟,销魂噬骨的滋味无以言表,又如进到老君的八卦炉中锤炼一般,正是:
变化无穷还变化,三皈又五戒总休言。
一渡禅师站在苍龙岭的石阶上,目送虎头回家。
不想,虎头刚走出无铭石阙没多远,一渡禅师就遥遥望见从道旁的积雪下突然冒出三人,拦住了虎头的去路,此时,他并没有出面干预,也不打算出手。
在他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对虎头而言,无疑是一次绝好的磨刀机会。
假以时日,虎头不可能老死在这荒山古刹,自然要下山去行走江湖,江湖里的血雨腥风,与今日的遭遇相比,简直是马尾穿豆腐——不值一提。
虽说事发突然,但以他对虎头的了解,知道他足以应对。
面对送上门来的磨刀石,不让虎头亲身历练一番岂不可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自己又怎会出面干预呢?
他从布袋中掏出一把山栗子,剥皮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双老眼慢慢眯起,真香!
虎头在不期而至的三位强敌面前,临危不惧,仅用了一招便沉着机智的解决掉手持钢刀的年轻人的攻杀,可谓是干脆利落,而他在与黑矮胖子的攻防对战中,更是兵行险招,时机火候拿捏得可谓精准老道,这让在一旁观看的一渡禅师,也不由暗暗称道。
谁知,接下来的一幕,则显得那么突然,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他看出那个一直将手笼在袖中的瘦高老男人有些古怪,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使出江湖中失传已久的“霹雳术”来。
要知道,霹雳术可是墨门中墨侠,秘不宣人的独门暗器。
事发仓猝,他已然顾不得细想其中的原委曲折,气机流转,一袭破烂百纳僧衣霎时鼓胀如大钟,使出了一招惊天地泣鬼神的“龙蛇起陆”大招,刹那间天地变色,山谷中无数风云激荡,雪地上飞沙走石,一道粗如大山的龙卷风将山下所有人如纸片般掳起。
一渡禅师御风而行,扶摇直上,在半空里寻见了虎头,一把将他抱入怀中。落到地面后,一渡禅师伸手一探虎头的脉息,他的银眉不由紧锁了起来,原来霹雳爆炸时巨大的冲击力竟直接震碎了他的道枢,一身修为在瞬间竟化为乌有。
此时,虎头双目紧闭,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一渡禅师轻轻将虎头放到了地上,再抬头时,竟是金刚怒目,一脸的凶煞戾气,双掌交错,陡然上翻,半空中骤然惊现一道粗如巨蟒般的紫电,“轰隆”一声巨响,撼天动地,大团蘑菇云缓缓升腾。
盏茶时分过后,烟消云散,天地间万物一片萧条颓废景象。
尘归尘,土归土。
一渡禅师抱着虎头,匆匆返回了古寺。
寺院左首那株已长出不少枝杈的古木,就在刚刚不久之前,突然被天上降下的一道惊雷劈中,枝干尽折,如今只剩下一截被雷火劈焦的枯木。
刚才,一渡禅师在施展龙蛇起陆的时候,耗费了不少的元气。
不过,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将虎头放到茅屋的火炕上,立即为他推宫渡气,一道雄浑纯元的真气通过身后的膏肓穴缓缓注入。
虎头不但道枢已碎,全身的经脉也被寸寸震断。
这道真气进入虎头的体内后,如泥牛入海,并无半分回应,虎头全身的经脉被震断,如道路被毁,强如一渡禅师的真气也是无能为力。
难道历经千年,十世轮回的劫难还不够么?
难道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又要付诸东流了吗?
难道刚刚才展露峥嵘头角的新荷,又要被狂风摧残吗?
一渡禅师不敢,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了,他的容颜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双目无神地望向了虚空,一脸的绝望无助,一声无奈长长的叹息随风而散。
笃、笃、笃
一阵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一渡禅师的失神,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正当一渡禅师迟疑不定的时候,随着屋门的“支呀”一响,一股冷风也趁机钻入,房内走进一位长有鬼宿之相的长眉老者,眸子睟明,袖手微笑,一袭宽大的羽衣逸然绝尘,一眼望去便觉气宇不凡。
若是虎头此刻清醒,他肯定会非常惊喜,来人正是鬼谷先生。
一渡禅师正要起身打招呼,不想被老者微微抬手拦住,温声道:“大师不必拘礼,老夫不过是一山野村夫,不过,与这小子有几分香火情而已,若是信得过老朽,便让我将他带走医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倘若信不过,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就此别过。”
自他刚一进屋,一渡禅师就觉得对方渊然而深,知他是位世外高人。
如今自己早已束手无策,虎头又正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他恰巧此刻前来,恰似下凡的神仙一般,自己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渡禅师躬身施礼道:“阿弥陀佛,大恩不言谢,万事仰仗先生了!”
长眉老者微微一笑,“客气。”
说着,探手将虎头一把揽入怀中,转身出了茅屋,等一渡禅师紧随其后出屋看时,早已杳如黄鹤一般,不见了踪影。
一渡禅师穆然而啸,“真神人也!”
来人正是隐居于玄潭古洞的鬼谷先生,今日正在洞中坐忘时,忽然心念一动,双目缓缓张开,手捻长眉一番推演,不由一声轻叹。
“何苦来哉,皆是尘缘惹的祸。”
他曾为虎头演算过,但这小子的身世却被一层又一层的天机如蚕茧般遮掩,强横如鬼谷先生这般的神人,竟然也无法全然参透其中的玄机,只能如云中游龙一般,窥得一鳞半爪,这也使得鬼谷先生对他愈发感兴趣,也是当初收他为徒的原因之一。
不过,还有件事令他颇为不解,虽然虎头这次的劫难极大,但好像随后而至的机缘更大。
只能说花飞叶落,冬尽春来,一念生,山高水长,一念灭,恍如隔世,劫难与禅机,一切皆为天道使然,也是前生今生注定。
空中飘下几片清雪,落在一渡禅师的光头上。
鬼谷先生把虎头带回了玄潭古洞,右手伸出一指,点向虚空,洞中顿时变得金光灿烂,生出万千祥瑞气象,一道宛如实质般阴阳鱼图案的气机漩涡,将虎头轻轻托起,这一刻,无数道金光向虎头身上汇去,俨然给他披上了一袭金色的法衣。
金光由外而内,穿过肌肤,汇集到他那破损的经脉上。
鬼谷先生又从怀中摸出一颗莹白如明珠,异香扑鼻的药丸来,轻轻纳入虎头的嘴里,长眉如拂尘在他脸上轻轻掠过,那颗药丸如琼浆玉液般流淌,所到之处,破烂不堪如风吹雨打过后蛛网的经脉,似枯木逢甘霖,抽出新枝,又发嫩芽,那些深如沟壑般难以弥合的裂痕,竟然开始一点点变细变小,重又汇聚如初,只是,仍依稀可见细如瓷纹的伤痕。
那颗破碎的道枢也被金光重新聚拢在一起,不过,却极为虚弱,似一盘散沙。
过了大概三炷香的工夫,虎头的面色才不再那般苍白憔悴,渐渐有了几分血色,气息也不再那般微弱,细不可闻,只是他仍双目紧闭,仍未苏醒,一只脚仍留在鬼门关内。
鬼谷先生用衣袖擦拭去额上的汗水,坐到石榻上休息。
虎头的道枢与经脉虽然在鬼谷先生“金缕成衣”与“九转还阳丹”的妙手施为下,得以部分修复,但鬼谷先生知他这次历劫受损严重,想要彻底恢复如初,短时间内恐怕仍非易事。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虎头的筋骨非常强悍。
只要鬼谷先生夜以继日的全力施为金缕成衣,至多再需三五日时光,他就会彻底跳出鬼门关,重新醒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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