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消减了入暑前的几分闷热,鸡鸣前大雨又转成小雨,此刻正不紧不慢地下着。
墨北风静静地站在廊檐下,伸手去接沙沙落下的雨水,一股清凉落入掌心,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舒爽,正在这时,看到祖须陀与哲古达二人伸着懒腰正朝饭厅这边走来,他俩脸上都带着几分困倦,不过可以看得出,他们的精神都很好,一路逗笑打屁。
当他们走近时,墨北风嘴角忽然一勾,笑道。
“成啦?”
二人脸色微微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晃了晃脑袋,一脸的不可思议,昨晚那事做得可谓是滴水不漏,再说事先他们也没有声张,而墨北风也从不过问他俩的行踪,不过,看他那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显然说的就是那事。
真是邪门了!
哲古达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墨北风的脸,问道。
“你咋知道的?”
墨北风又是玩味一笑,轻描淡写道。
“还咋知道的,就你俩这得意忘形的样,就差拿笔直接写脸上啦。”
二人不约而同摸了摸自己的脸,哲古达更是气恼,啪的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不过这巴掌打得有点狠,白净的脸上瞬间清晰浮现出五道明显的指印,疼得他呲牙咧嘴,牙疼似的揉着自己的腮帮子,有些懊恼地咕囔道。
“你这人真没劲,本想给你个惊喜,让你也跟着高兴高兴,你小子可倒好,给哥们来个未卜先知,你说,就你这德行,日后咱们还处不处啦?”
墨北风顿时被他这倒打一耙,神鬼莫测的功夫给惊得目瞪口呆,这么没理的事竟然被他说得如此字正腔圆,大言不惭,而自己却感到有些百口莫辩,不由叹口气道。
“行!你真是俺大哥,那你啥意思?”
哲古达揉着腮帮子看了一眼祖须陀,征询他的意见,祖须陀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须,老谋深算道。
“古达呀,依我之见,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不是,再怎么说,大家都是兄弟,也不是外人,肉烂在锅里,锅里这样吧,也别难为他,就让他摆桌酒菜,大伙喝顿酒,他道个歉,把这事儿说开了,也就拉倒啦,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说罢,他砸吧了一下牙花子。
墨北风没想到这师徒俩竟然无耻到了如此地步,倒打一耙不说,还要讹上一顿酒席,还得赔礼道歉,简直是太过分啦,还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艺,自己这位原本那么淳朴实在的义兄,早晚都得被他给带歪喽。
不过,墨北风自然不可能跟他俩真生气,无奈道。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包子稀饭早都做好了,放心,这顿酒跑不了,哪怕咱们中午再喝呢。”
二人见有了台阶,自然是顺坡下驴,三人一道坐到了饭桌旁,唏哩呼噜喝着稀饭,用筷子拨着碟子里的酸辣可口的咸菜丝,喀嗤喀嗤嚼着,看得出,祖须陀与哲古达二人是真的饿坏了,墨北风三个肉包子还没下肚,三大盘包子就见底了,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墨北风只得招呼厨房再端几盘上来。
也是,昨夜他们两人扛着将近二百来斤的司马无功,从东城的东屏原东林庵马不停蹄地赶到浮云岭西麓的乱葬岗,跑了足有六十多里路,牲口都受不了,人能不累吗?
吃罢早饭,三人溜达到了九思书院,泡上一壶清茶,这才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墨北风低头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发呆,过了半晌,他才抬头缓缓道。
“这件事有祖长老的参与,我觉得应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不过,即便如此,洛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觉得以司马年的阴险狡诈,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况且,哲兄你年前曾经深夜闯过宰相府,当时追杀你的人就是卧虎司的密探,而且,前不久你又在南城的五味居门前,与镇抚司的铁骑展开生死对决,他们死伤二三十人,可谓轰动一时,虽说兴元帝登基后,为你们哲家平反了冤案,但只要司马年在位一天,你这位哲家遗孤的身份就是最大嫌疑,或许他手里暂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要想置人于死地,还需要什么狗屁证据吗?”
一席话,说得祖须陀与哲古达默不作声。
是啊,当年轰动朝野的哲门叛国案,还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给判了个满门抄斩嘛,他本身就执掌法柄,不说别的,说你有嫌疑,把你带到镇抚司或者卧虎司去一审,有没有罪那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嘛,自古至今,这样屈打成招,徇私枉法的冤假错案还少吗?
沉默半晌,祖须陀沉声道。
“那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呢?”
墨北风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平静道。
“依我看,洛都哲兄是待不下去了,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蛰伏一段时间吧,等过了这个风头再从长计议,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他司马年虽说没了太和帝的庇护,但他的爪牙依然在,如今,你把他最器重的儿子给杀了,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你,这事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他都会杀之而后快,据我估计,洛都很快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只要是跟他,跟司马无功有过摩擦,有过节的那些人,估计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咱们就等着看一场大戏吧。”
哲古达拧着眉,脸色铁青,半天也没言语。
墨北风的话不无道理,但他此时却不想罢手,他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刚刚得到一点宣泄痛苦的快感,而且,他复仇的火焰才刚刚点燃,他最信任的义弟却让他此时偃旗息鼓,像只老鼠似的东躲西藏,虽然能苟全性命,但这不是他哲古达想要的。
他宁肯轰轰烈烈的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地活!
沉默良久,哲古达冷冷道。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今日我当着你俩也说一句,洛都,我是死都不会离开的,只要司马老贼全家不死绝了,我宁死不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有什么可怕的。”
此话一出,顿时惊得墨北风与祖须陀二人目瞪口呆。
祖须陀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古达,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孩子气的话来,真是令我太失望了,你觉得,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听到你这么说,他们是会高兴,还是难过呢?”
哲古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嘴巴张了几张,却无声。
祖须陀没再搭理他,自顾自道。
“自打在南城见你的第一眼,老夫就觉得你小子有血性,有担当,是个做墨侠的好苗子,何谓侠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固然是行侠,提三尺剑,行走于天下,遇不平事,一剑斩之,假如这就是你所理解的侠者,我只能说,斗狠逞强,不过是匹夫的一时之勇罢了,而不是真正的侠者,更不是墨门的墨侠,墨门之所以历经千年盛衰而不改初衷,追求的不是一人一家之爱恨情仇,而是他们心有凌云志,胸怀四海事,为了天地间的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旋踵而不悔。”
哲古达的脸涨得通红,看向墨北风,而墨北风也是一副受教的模样,在低头沉思。
祖须陀银须颤动不已,显然已动了真气,冷声道。
“假如你仍执意要为你的家人父母报仇,我绝不拦你,我估计佛子也不会拦你,毕竟人各有志嘛,不过,在此之前,老夫不怕说句恩断义绝的话,你走你的阳关道,咱们师徒的缘分也就到头了,墨门也不会再有你这样的门人,日后,咱们还是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吧。”
音调并不高,却掷地有声,哲古达眼眶泛红,扑通一声跪在祖须陀面前,哽咽道。
“师父,我错了!”
过了良久,祖须陀又语重心长道。
“你以为佛子让你暂避风头,你我脱离师徒关系,让你离开墨门,是我等胆小怕事吗?老夫行走江湖数百载,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惜生并不是怕死,若真是怕死的话,老子早就脱离墨门,找个地方养老去了,为何还要陪着你这傻小子去杀人,行啦,你先起来吧,多说无益,你先自己回房去反省吧,等你真正想通的时候,咱们回头再谈。”
哲古达垂头丧气地走了。
墨北风看到哲古达无比落寞的走后,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可能是一时糊涂,入墨门的时间也短,之前一直是单打独斗,或许他也习惯了,还望祖长老你这个做师父的多费心教导,我相信他会自个想通的。”
祖须陀道。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呢,刚才之所以如此疾言厉色跟他说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他能锤炼心性,能够真正静下心来修炼自己,年轻人犯错不打紧,怕的是知错不改,一条羊肠小道走到黑,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再想回头,恐怕是悔之晚矣。”
漠北风微微点头,又道。
“祖长老,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等过些时日,我想带着那些坊工到古浪县的庄子上去,到时候再把造长老也请去,洛都这边的事就拜托你老人家照应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祖须陀闻言微微一怔,沉吟片晌,问道。
“古浪县那边,佛子是怎么打算的,能跟老夫交个实底吗?”
墨北风淡淡一笑,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实不相瞒,我觉得咱们墨门之所以落得今日的处境,自然与官府和其他门派的排挤打压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一点,则是咱们墨门千年以来一直墨守成规,抱残守缺,不知变通造成的,而墨门想重振江湖,第一步就是要走出墨谷,四处去开枝散叶,只有这样墨门才能一步步强大起来,古浪县地处洛都西北,靠近北境,而那里又有盐池,咱们可以此为契机,进行对外贸易,往来于洛都与匈奴大漠,互通有无,从中获利。”
祖须陀一听这话,顿时惊得张大缺了几颗门牙的嘴巴。
走出北境,深入大漠,与匈奴人做生意,这可是墨门亘古未有的事情啊,此事说起来极简单,但真要做起来,其中又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此事能行得通吗?
祖须陀不无忧虑,斟酌道。
“你说的这事听起来是不错,可这盐铁历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不许商贾私自交易买卖,况且你还要走出北境,与匈奴人去交易,虽说他们近几年来与维洛王朝相安无事,但小的摩擦却是时有发生,与中原素来不睦,这事能行吗?”
墨北风笑笑,颇为自信道。
“行不行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事在人为嘛,长老可还记得当初,我曾说过要为高元师献策这事么,实话说,当时不要说你心存疑虑,便是我自己,确实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不过,这天下虽大,却也大不过一个利字,当皇帝也好,做臣子也罢,无论是士子还是商贾,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古人不是常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其中有利,谁会放着金银不赚,而去刀兵相向呢,祖长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祖须陀听得频频点头,咧着漏风的牙齿开心道。
“言之有理,如此说来,佛子恐怕早已成竹在胸啦,既然如此,我也不去操那闲心,不过,还有一事,你让我坐镇洛都,我又该如何行事呢?”
墨北风侃侃道。
“祖长老走南闯北,又是墨侠的主事长老,有你在洛都坐镇,我做起事来才不会有后顾无忧,自然是让你老人家在洛都掌控大局了。”
这彩虹屁拍的祖须陀心里无比受用,但脸上却是无比严肃,正色道。
“你少给我戴高帽,虽然咱俩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但我知道,你肯定没憋什么好屁,有什么然后啦,不过啦,还是早点说出来,省得我老人家提心吊胆的,别到时候把我卖喽,我还乐呵呵地帮你数钱呢。”
墨北风一脸委屈,长叹一声。
“哎真没想到我在祖长老的心中竟是如此不堪,真是让人伤心呐,不过,长老有一点还真说对了,有件事还真的非你不可,下一步你把咱们墨门设在各地的墨斗都知会一声,让他们贩售咱们墨门生产出来的货物,获利后与他们三七分账。”
祖须陀一听,顿时又瞪大了眼睛,摆手道。
“不是吧,还给他们分三成?以前都是根据各地墨斗的规模,让他们交钱给墨门的,再说,即便要给他们好处,意思一下也就行了,你可倒好,一张口就是三成利,给得太多啦,不行不行。”
墨北风微微摇头,说道。
“这事怪我,刚才是我没把话说明白,不是给他们三成利,而是,七成利是他们的,墨门只赚三成。”
祖须陀此刻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如喝醉了一般,感到有些迷糊。
墨北风看出了他的心思,淡然道。
“墨门的墨者清苦久矣,我之所以要让他们得七成利,是希望他们不再为了生计而奔波操劳,让他们跟着墨门能过上实实在在的好日子,这要比你我说上一千句,一万句,都顶用,墨者也都是平民老百姓,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只有让利于民,藏富于民,才会让墨门真正的强大,重振墨门昔日的辉煌,而不是言之无物的狗屁高台教化!”
祖须陀此时才有些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昏花的老眼有些泛红,眼角闪烁着一点晶莹。
啥是墨侠?
这才是真正的墨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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