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共有一八零八座坊市,可谓是千门万户,气势恢宏。
崇安坊有间不起眼的茶肆——九难居。
《茶经》有云,凡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茶经》不讲茶道,但讲究品茶要合乎茶道,入茶之道,自当求精美之茶,自然要从九难入手。
九难居二楼临窗有一张古朴茶台,分坐在茶台左右的是两位耄耋老者,还有一白衣童子在旁侍奉。
皓首银须的道袍老者为对面老者徐徐倒下一杯茶,抬手示意道。
“刘兄,趁热尝尝这盏茶,贫道知道你老兄是位品茗大家,还望不吝赐教,指点一二,虽说这茶不是什么一两芽一两金的名贵之物,却是地道的浮云岭明前茶,这是贫道师兄浮云道人亲手炒制的,可是我厚着脸皮才勉强讨来的三两茶叶,今日若不是你来,平日里连我自己都不舍得喝,也就留着闻闻味而已。”
与钦天监监正郭巨源相向而坐的正是兴安镇的刘柯山,此时听到郭巨源的一席话,他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微眯起双睛,茶汤绕舌三周,然后,微微一笑。
“果然是好茶。”他又喝了一口,悠悠道:“难怪令师兄不肯多给,这茶中三味,果然还得是修仙求真之人才深谙其道啊。”
这时,正在一旁烧炭煮水的巫鹊歪着小脑袋,他有些不解,于是,眨着乌黑的眼睛问道。
“前辈,什么是茶中三味?”
刘柯山看了他一眼,赞许地微微颔首,捋了捋及胸的银须道。
“问得好,难怪你师父会如此器重你,果然是个敏而好学的可造之材,这第一味,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烟火气,虽说这茶居于末位,但并不是说它是可有可无的,恰恰相反,茶反而是极为重要的,万千百姓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才会生出品茗休闲之心来,倘若众生皆为饥寒交迫,衣食无着的境遇下,他们能活下去就已然是大不易了,又怎么会有喝茶的闲心呢?”
巫鹊眨着眼睛,不由陷入一阵深思。
他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幼便过着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日子,平日里所接触的无非是诗词棋琴,偶尔在书中读到一两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诗句,至多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疑惑,感触并不深,直到前几日跟着墨北风去了一趟墨府,在那里听到竹鹤松老先生的一番民间倾诉,这才感慨良多。
如今又听到刘前辈的另种解读,不由感到颇为新奇,多了一番新的感悟。
刘柯山见他若有所思,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笑意,又淡然道。
“这茶中的第二味,便是琴棋书画诗酒茶,自古至今,文人雅士大多讲究修身养性,西窗书房中沏上一杯清茶,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交,汤沸声如听松涛,倾泻入杯,此间幽趣雅情,则妙不可尽言,恰如今日,我与你师父故友重逢,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寒夜煮茗,知己故交围炉清谈,不在乎有酒没酒,清茶当酒,而能自得其乐,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
郭巨源听后先是一怔,抚须干笑道。
“刘兄不愧是诗书大家,不但学识渊博,文采更是斐然,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就连骂人都不带半个脏字的,实在是令贫道佩服之至啊,不过,方才刘兄这番话,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呢,今日请刘兄来九难居喝茶论道,不是贫道小气,舍不得拿出几两银子来,请你去青楼勾栏听曲宴饮,实在是贫道有难言之隐呐!”
刘柯山与巫鹊一听这话,不由一起看向郭巨源,皆是一脸的好奇,与此同时,还有几分难掩的小兴奋。
郭巨源老脸一红,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话有所误解,咳嗽两声,解释道。
“这一来呢,贫道乃是方外人士,咳咳虽说如今早已还了俗,成了家,可是,这不还兼着钦天监这重身份嘛,让贫道去那种地方,实在是容易遭人非议,二来呢,黄金白银那种俗物,贫道历来是视之为粪土的,咳咳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啦,家中的所有钱财皆为贱内把持,她持家甚严,贫道身上除了这两袖清风,真的是一尘不染呐!”
话音未落,一老一少早已忍俊不禁,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巫鹊更是笑得在地上打跌。
郭巨源坐在那里,面皮青紫,则是一脸的尴尬,端起茶盏来猛喝一口茶水,不想刚沏的热茶,茶水滚烫,又不好意思声张,只得咬着牙咽了下去。
笑了半晌,巫鹊这才揉着肚子坐回到凳子上,慨然道。
“今日难得遇到刘老前辈远道而来,更难得听到如此一番胜读十年书的教诲,令晚辈受益匪浅,老前辈又是师父多年的知己故交,我做弟子的,身无所长,不过多少还是有几文闲钱罢了,今日去青楼勾栏宴饮的银两我掏啦。”
郭巨源一听这话,不禁激动得嘴角微颤,眼角泛起一片晶莹,不过,因为刚才嘴里烫出几个水泡的缘故,满肚子的肺腑之言,此时愣是一个字都说不说来。
刘柯山看了郭巨源一眼,笑道。
“郭兄,好福气呀,能收到如此贴心的弟子,又当为人生一大快事呀。”
郭巨源频频颔首,眼角潮润,仍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刘柯山又看向了巫鹊,对他颔首笑道。
“小子,不错,既然替你师父掏银子请我饮酒,这酒我得喝,那我也继续跟你说一下这茶中的第三味,此乃禅道之味,不过,禅道所悟皆为小我,不过是些趋利避害的人心罢了,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此言颇有深意,你虽年幼,却能参合阴阳之道,观日月之变,更应放眼全局,能看懂这天下大势。”
说着,他一指正在洛都街头打斗的墨北风,问道。
“你看那年轻人如何?”
巫鹊缓步走到窗口处,静静看了一会,说道。
“不瞒前辈说,我与他曾有过一面之交,也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了,不过,晚辈对他却是有种一见如故的好感,以我看,与他对战的那位,无论是修为,还是招数,都远不及他,但他为何故意示弱,甚至是不惜自伤身体呢,晚辈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刘柯山默然颔首,捻须而笑。
“那小子说起来,与老夫是同乡,他自幼便进山跟着一位老禅师修行,别看他年纪不大,修为却颇深,而且,据我所知,他这次来到洛都,原本是为了解他父母幽囚困厄的,不想,却让他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听说当今陛下格外看重他,不但在洛都赏了他一所大宅,还封他为古浪县子,给了他八百亩土地,若无缚龙手段,他又何来这滔天富贵?”
巫鹊连连点头,看向墨北风的目光愈发复杂了。
刘柯山又道。
“老夫虚度了这么多年光阴,阅人历事说起来也不算少了,唯独对这个小子有些看不透,不过,有一点老夫却无比笃定,这小子所谋者甚大,绝非等闲的池中之物。”
墨北风静静站在树荫下,气息平和中正,脸如古井无波。
权载舆虽说是卧虎司的校尉,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而墨北风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不过是顾虑他背后的卧虎司,以及掌管卧虎司的司马年罢了,如今司马无功杳杳无踪,这在司马年看来,儿子被人绑架或是遇害的可能性极大,这节骨眼正是多事之秋,墨北风行事不得不谨慎。
以墨北风对司马年的揣测,他现在应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又像一头择人欲噬的猛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树欲静而风不止,墨北风本来是出来闲逛散心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权载舆,这小子邀功心切,不管青红皂白就要抓走所有在场的百姓,面对这一突生变故,就可以让墨北风借题发挥了。
在维洛王朝而言,军营中的校尉不过是八品之职,即便是卧虎司的校尉,也不过才是七品而已,而墨北风的古浪县子则是实打实的正五品爵位,他权载舆区区一个七品的卧虎司校尉,竟然敢公然在洛都街头不问青红皂白,喊打喊杀,往轻了说,这是以下犯上,往重了说,这是忤逆不道的大罪,罪不容诛。
虽然有此天赐良机,不过,以墨北风的缜密心思,意图不能太明显,以免让司马年那老狐狸生疑,再抓住把柄。
演戏就得一板一眼,演全套。
就算是要杀,事前也要做足功夫,譬如男女之间的前戏,只有水到渠成,才会镜圆璧合。
况且,墨北风想杀权载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他与父母重逢的时候,问及当时的情况,权载舆就是其中的马前卒,那时,他就生了必杀之心,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从而拖到了今日,而上次哲古达被镇抚司所抓捕,也是他在其中作梗,再者,这次如果杀了权载舆,也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司马年为了寻找儿子,也不敢太纵容属下,最终,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无疾而终。
权载舆一剑重伤了墨北风,这让他不胜欢欣,目光中满是杀意。
他能当上卧虎司的这个校尉,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手底下很多人都不服,尤其像韦漠、熊武那样的高手,别看他们这些武夫嘴上不说什么,实则是面从腹诽,他若是能一举击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子,不但可以在手下人面前立威,更能讨上司的欢心。
墨北风昂然抬头,烁烁精光望向权载舆,脚尖前点,风声微响,二人几乎同时展开冲锋。
当、当、当,三声脆响。
第一声响是刀剑相击,一道气机如巨龙当空,只见一片银光闪烁。
第二声响是剑尖落地,权载舆手中的长剑断为两截,半截断剑嘡啷落地。
第三声响是剑尾落地,二人落地后,权载舆的手中仅握着光秃秃的一把剑柄,这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有些愕然出神,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竟然会被墨北风那道无匹的气机,震裂为寸寸碎片,化成一地齑粉。
权载舆有些茫然无措,如白痴一般呆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此刻,他浑身不禁感到一阵冰冷,五月的三伏天,他如身陷冰窟,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自己遭人算计了,刚才那小子的受伤流血,不过是故意露出破绽,演给众人看的障眼法而已,不但骗过了懵懂无知的局外人,就是自己也中了他的圈套,如此深厚的修为,岂不是要惊为天人?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有口说不出。
噗的一声,权载舆咽喉下一道细不可察的纹理,突然迸裂,一腔热血喷了出来。
扑通一声,一颗头颅落地,原本笔直站立的身躯也轰然倒地,卧在一片血泊之中。
直到此时,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少年一击之下,竟然有如此之威,轻而易举的就杀死了那位功夫高深莫测的公差,大伙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声,而卧虎司的暗探们此时有些不知所措,谁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种局面,刚才还在刀剑相向,生死对决的二人,转瞬间竟然生死立判,阴阳两隔。
权载舆死了,卧虎司如今群龙无首,暗探们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如战鼓擂响般的轰鸣声滚滚而来,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闪避,远处如一片乌云般的铁骑,正黑压压地涌动而来,一面大旗招展在空中猎猎作响,黑底银线的大旗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上面赫然绣着三个大字。
镇抚司。
胥先轸手中持有一杆亮银长枪,威风凛凛一马当先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头,他人还未到跟前,便远远见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不由微微蹙眉,陡然生出一股无名肝火来,这个权载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日里也算得上机灵会来事,可一遇上屁大点儿事,就成了猪八戒救师父——只会找大师兄。
如此脓包,要你何用?
想归想,骂归骂,当他策马来到众人跟前,一眼见到躺在地上尸首两分离的权载舆时,心中仍是不免一惊。
上次南城一战让镇抚司铁骑死伤惨重,虽说最后抓住了罪犯,可最终也不过落下个功过相抵的悲凉下场,这让他无法向那些死伤的属下,与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虽然在他的再三恳请下,卧虎司拿出了一些银两抚恤,却让他的心里自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难道这回又会和上次如出一辙,再次遇上一个令人头痛难缠的绝世高手吗?
胥先轸高声威严喝道。
“谁这么胆大妄为,竟然连卧虎司的校尉都敢杀?这是要谋反吗?”
不等什么,先扣上一顶谋反的大帽子,也是震慑宵小之辈的不二法宝,这招经常是屡试不爽,一般人只要一听这话,一般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会省不少力气的。
卧虎司的暗探一看镇抚司的胥先轸将军亲率铁骑而来,如孤儿见了爹娘一般,立刻聚到了他身边,其中一人指着站在树荫下,像个没事人似的墨北风,恶狠狠道。
“就是他!”
胥先轸双眼微眯,目光中骤然爆发出无尽的杀意,不过,这股杀意仅仅持续了片刻,便慢慢黯淡了下去,他勒住马缰绳,侧身问起了身畔卧虎司的暗探。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少年为何会下如此狠手,你们不许添油加醋,也不许隐瞒一丝一毫,把事情的原委跟本将军一五一十说清楚,然后,我再做定夺。”
卧虎司的暗探看了一眼胥先轸,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冷静,但很快便收了那份好奇心思,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胥先轸听后,默然良久,迟迟没有做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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