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挂着一钩斜月,像桦木快马上的铁锚。
狐鹿左台打开木格栅窗,坐在窗台上,一腿屈起,一腿耷拉到窗外,背靠在窗框上一边大口喝着白铜酒壶里的烈酒,一边静静地望向那轮遥远的新月,不时抬手去捂住嘴,他不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打扰到旁人,不过,低沉的咳嗽声仍压抑地从指缝间传出,金三针曾经再三叮嘱道,他的心肺受过很严重的内伤,不能再喝酒了,如果继续喝下去,他会死的。
咕咚,又一大口酒灌下,他擦了下嘴角,一抹殷红的血染在手指间。
狐鹿左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里的白铜酒壶,像抚摸情人的脸蛋般温柔,酒壶上的纹理是个狐脸鹿角的诡异图案,这是他们狐鹿部落的族徽,是只有贵族才配拥有的标志,它们会出现在营帐上、幡旗上、器物上、铠甲上,营地金帐前大纛上的旗帜是月白色,旗帜中央是张银狐脸,两侧却长出虬曲刚健的鹿角来,像两柄利刃般直插苍穹,不屈不挠。
狐鹿左台听额吉(阿妈)说,银狐与白鹿是狐鹿部落的先祖。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年北风呼号,刮来了一场几百年都极难遇到的白毛风,草原上的匈奴人最怕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白毛风。
曾有萨满巫师道。
白毛风,白毛风,白毛妖怪在发疯。
北地的白毛风横扫过草原大漠时,会拉出亿万根飞痕银线,仿佛有无数白毛飞舞于天地间,人骑在马上,雪砾会刮得人睁不开眼睛,马首不见马尾,在草原上,人畜无不是望白毛风而逃,湖水被飓风席卷而起,倾盆泼向草滩,牛马等牲畜会倾巢而出,冲散畜栏,到处皆是人哭马嘶狗吠羊叫,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一道声音在咆哮,那就是白毛巨怪的肆虐嘶吼。
营地里的毡帐,被刮翻成大碗,转不上几圈便会散了架,毡篷车,被掀去顶盖,棚顶飞上了天。
一场史无前例的白毛风,带来了漫天大雪,把整个柯林察草原全都湮没了,无数的人和牲畜全都冻饿而死,偌大的草原一时竟成为一片死地。
在那场灾难中,只有一个名叫布端察的男孩活了下来,那年他十二岁。
突然,雪地上出现了一只银狐,在离布端察三丈外的地方跳跃,此时的布端察又饥又冷,想抓住祂充饥活命,于是,便踉踉跄跄的上前去试图抓祂,谁知,那只银狐异常的机警灵敏,总是与他失之交臂,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布端察也豁出去了,他一路追逐着那只银狐。
不知不觉,布端察追到了燕然山。
爬到山顶上,他看到了一头白色的母鹿,见到母鹿那鼓胀的乳の房时,便一头扎了下去,已经数日水米未沾牙的布端察,抱着如水囊般的乳の房喝了个饱,那头白色的母鹿用自己的乳汁,救了布端察的一条命,不久后,那头母鹿便化身为一棵大树,头上的鹿角长成了枝干。
这时,一头苍狼与一只银狐走了过来,各自变成一位少女,她们与布端察结为了夫妻。
苍狼与银狐各自为布端察生下了一儿一女,于是,便有了如今在草原上繁衍生息的狐鹿部与突狼部,狐鹿部奉白鹿为母,银狐为妻,突狼部奉白鹿为母,苍狼为妻,不过,后来随着时光的变迁,又逐步衍化为狐鹿部的白鹿为母,银狐为父,与突狼部的白鹿为母,苍狼为父的神话传说。
时隔多年后,有老人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仍是一脸的惧色,说那是腾格里(天神)在涤荡人世间的罪恶,从而降下的一场神罚,然而,长生天又有好生之德,派遣了白鹿、苍狼与银狐,拯救了人类,播撒下种子,在草原上到处开枝散叶。
在狐鹿部落,以银白色为尊,白色是圣洁的,需要感恩的东西。
很多事,由于年代的久远,早已不可考,不过,草原上的诸多部落有一件事,却是无比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在每年秋天举行的狩猎活动。
狩猎如行军打仗一般,在草原上,狼是狩猎方面的行家。
草原是个苦寒之地,只有最勇猛、最强壮的动物和人,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都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或许草原上的匈奴人身上真流淌着野兽的血脉,在他们的性格中少了维洛王朝百姓的那种懦弱与顺从,而多了几分冷血与彪悍,从某个方面来说,维洛王朝的百姓更像是一群被奴役褪去野性的家狗,而草原上的匈奴人则是桀骜不驯的狼群。
每年秋天,是狐鹿左台最喜欢的季节。
他不明白那些中原人为什么不喜欢秋天,尤其是那些无病呻吟、伤春悲秋的文人,哼哼唧唧的简直像个娘们似的,还自诩多情,难怪会亡国,当一个国家的男人没了血性,尤其是一国之君,亡国灭族是迟早的事,不信,就翻翻书,看看历史,就一目了然了。
呸!
那些渣男!
秋草枯黄,天高云淡,草籽野果遍地都是,正是草原上牲畜最容易长膘的好时候,与此同时,也是黄鼠、野兔、黄羊、旱獭最肥的时候,这个时候也是草原狼贴秋膘的好时候,否则,那些年老体衰的老狼、弱狼、病狼,大多活不过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草原狼一般成群结队,少则十几只,多则几十只一道去围猎,极少见到离群索居的孤狼。
一阵秋风卷起金帐前大纛上绣着狐脸鹿角的旗帜,猎猎作响,远处传来阵阵骏马的嘶鸣声,一位身穿老旧牛皮筒铠,没戴头盔,须发花白的老人孤独坐在一侧的毡篷车上,从装束上看,他是一位久经战阵的老卒,牛皮铠上的斑驳刀痕依稀可见,颈下挂着九颗白森森硕大的狼牙,这是猎狼勇士的荣耀,也是他崇高身份的象征,在狐鹿部,颈下能悬挂九颗狼牙的猎狼勇士仅他一位,无人能与之匹敌。
他正微阖双目,旁若无人地吹奏一管胡笳,曲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声音悠远而情深。
正在这时,一位侍从武士恭敬地走到他面前垂首而立,低声道。
“巴勒图将军,汗王请你进帐议事。”
巴勒图这才缓缓停住胡笳,戴上放在一旁的头盔,跟着侍从武士踏上金帐前的红绒毯,穿过两旁夹道而立的侍从武士,缓步走进了那顶金帐。
草原匈奴人逐水草而居,随时会迁徙,大都居住在竹木与毛毡搭建而成的毡帐内。
狐鹿合罕所居的金帐坐北面南,比普通的毡帐不知大了几十倍,由洁白的羊毛制成毛毡,外面又覆盖着上千张坚韧结实的生牛皮,金帐巍峨高耸,肃穆庄严,当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会在数里外便可以见到金帐那银光闪闪的穹顶,还有高高飘扬在金帐前的那面狐脸鹿角的月白色旗帜。
一般升帐议事的时候,左右两侧会站满贵族与将军,官阶左右对称,以左为尊。
狐鹿合罕此刻正端坐在铺着银狐皮的坐床上,他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笑着招呼道。
“巴勒图将军,好久不见,快来这里坐下歇会,咱老兄弟俩好好聊聊。”
巴勒图是狐鹿合罕的伴当,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长大后,狐鹿合罕继承了汗位,而巴勒图则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左大将,是仅次于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般在没人的时候,他会招呼巴勒图与自己同坐一张坐床。
不过,这次巴勒图依旧没有坐过去,而是笔挺地站在那里。
“大汗不要客气,有什么事还请吩咐,我巴勒图愿意为大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巴勒图恭谨道。
狐鹿合罕无奈摇摇头,笑道。
“多少年啦,如今都当上左大将了,可还改不了你那孤狼的臭脾气,既然如此,那我也跟你直说了罢,这次远道请你来,是想让你做狐鹿左台的师傅,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点倒是大大出乎巴勒图的意料,他本以为是紧急的军情,谁知,却是让他做世子的师傅。
能够教导世子,对巴勒图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荣幸,日后一旦世子继位,他便是国师,这也是对他信任,托付重任的示好之举,巴勒图虽然性情桀骜不驯,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鲁莽之辈,恰恰相反,他只是不想与别人走得太近,从而引发无端猜忌,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的明智之人。
要知道,他能拥有今日的地位,是他一刀一枪凭着军功积攒下来的。
巴勒图右手置于胸前道。
“既然大汗如此器重末将,在下敢不用心任事。”
自此后,巴勒图将军就成了狐鹿左台的师傅,教他行军打仗,布阵谋略,而他的传授之道又别具一格,不是上战场去拼杀,而是到草原上猎狼,学习群狼的合围之术。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草原上雪下得特别早。
九月的北地早已是大雪漫野,一片苍茫的萧瑟之相,在一片暖阳山坡前,大概有数千只黄羊在低头觅食,不过,羊群中却有几头长着黑长角的老公羊,在轮流放哨,它们灵巧的舌头卷起一把草,并不咀嚼,含在嘴里不时抬头,四下张望,灵敏的鼻翼微微颤动,嗅着空气中的气息,其他的羊则在快速的刨雪吃草。
山坡的一个雪窝子里,边缘处有一簇枯草在风中摇曳,枯草后是两双黑洞洞的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狼和一群羊。
雪地里蛰伏着一老一少两人,巴勒图和狐鹿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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