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缓慢向外走着,不知不觉便已走出了连营很远,驻足时,才察觉黎明的时辰如流水飞逝,对面山影与天相接,接连处已然延展开一道长长的浅色光线。
楚令昭站在晨光之中,眺望楚地如名画般韵致独特的开阔图景。
但见眼前雾霭将散,远方黛青色的山峦随光华悄然起伏,似是上苍惜怜历尽寒夜的红颜,于半醉半醒时,在美人鸦发间堆叠了旭日铸成的暖珠金簪。
甘醴想着刚刚虞章的话,有点担心面前的少女,轻声道,“小姐,北上既是楚皇的意思,想必霍家也不敢贸然对您出手的,我们何不带人早些过去?也好提前打探一番。”
楚令昭微微挑眉,“你不明白,霍家本就起了异心,白虎王储还命御林军杀了霍二,若我现在以陛下的名义进入霍家势力范围内,恐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
“可是要怎么办才好楚皇这不是故意为难您嘛。”
甘醴小脸皱了皱,竟是比楚令昭这个被为难的人还要愤懑些。
楚令昭哑然失笑,本欲安抚他两句,却忽见前方山间走出一头壮硕的麋鹿,正好奇地瞧着他们。
她眸光动了动,唇畔泛起一丝恶意。
片刻后,她淡淡出声:“我们后日动身北上。”
少女心思实在难猜,甘醴被她的转变弄得稀里糊涂,“小姐不是说,霍家会因为楚皇而对您下杀手吗?”
楚令昭含笑垂了垂眼睫,“所以,当然不能以陛下的名义去霍家交涉了。”
甘醴看她这样笑便知又有人要遭殃,他脊背寒了寒,试探着开口:“那那以什么名义去接触霍家?楚皇不准您带兵超过百名,硬来应当不成罢”
楚令昭却并未着急回答,她摘下腰间挂着的小型十字弓,动作熟练地将弦挂于弓的弩牙上,不急不缓地启唇:
“甘醴,于庙算而言,交战重在基础,兵力以多胜少为寻常之道;于兵法而言,交战重在智巧,兵力以少胜多为用兵之道;而于权术而言,交战则重在诡妙,以无胜有、借刀杀人,是为纵横之道;”
“利用战时多方的利害敌对与联结,便可将孤立之困,转为不败之地,而这,也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少女嗓音疏懒,甘醴在一旁愣愣听着,细致体会后,才意识到楚令昭是在提点他。
甘醴眼前逐渐明朗,内心对面前的少女愈发尊敬了些,他轻轻欠身,“小姐费心教导,奴才会认真领悟。”
楚令昭勾唇,抽出箭矢装入箭槽,小巧的十字弓与手臂持平瞄准麋鹿的后腿,手指轻轻扣动————
惊鸟四起,枯叶散乱。
只见那头壮硕的麋鹿凄厉嘶鸣,箭矢准确无误地射到了它的后腿之上。
楚令昭收起十字弓,“把这鹿带下去医治照料好。”
“是。”
随行的暗卫拱手,立即去办。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对另外几名暗卫吩咐道:“这里到公海不过一日,你们乘船去明銮池,从地下赌场的商户手里买些服饰。”
“小姐具体需要什么样的?”暗卫问道。
楚令昭眼底似有暗芒闪烁,在一片山光水色之前,她垂眸轻抚指尖丹蔻,如花笑靥间,朱唇一开一合满溢着妖邪模样,“自是要秦厦刀卫的款式,这些东西大抵也只有那些赌场黑市里才有了。”
另一边,苏寒玄领兵策马赶回阜河的驻军营地,他摘下头盔丢给一旁的侍从,翻身跨下马匹。
副将亦下马跟上他,见云起时询问,副将恨恨道:
“孙括实在难缠,闻谷一带的关口完全坍塌后战况才勉强持平,可他却像是疯了一般,竟不管不顾地派人渡江围击,他那边死了一半追兵不说,我们的人也伤亡惨重。”
云起时面色沉了沉,“前几日上元之时他便放出黄金台的消息,招揽天下贤才谋士,如今这般渡江追击的行径看似冒进,实则是想要挫磨我方士气,打破如今的势力格局。”
“哼,倒是好打算,看来他也还招到几个有用的。”副将很是不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苏寒玄漠然道。
他擦拭掉剑上的黏稠的血液,言语意味不明:“既然孙大将军求才心切,那本宫便送个贤才给他。”
他招来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时至傍晚,胤军主帐内。
“将军,一个自称来自辽州奚氏的人在揽贤台求见。”侍卫来报道。
“奚氏?”孙括停下手中的笔,抬眸反问。
“是。”侍卫说道。
孙括一颗颗的捻过佛珠,沉吟片刻后,他起身,“奚氏一门多出谋士,而今既有奚氏家族之人到来,便不可慢怠,本将亲去见他为好。”
他们赶到揽贤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一位身着茶褐色布衣的男子正站在内堂等待,安静地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诗作卷轴。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作揖。
孙括扶起男子,不着痕迹地打量过他。
只见这男子衣着破旧,面目十分丑陋,左脸上还有着一大块紫红胎记,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孙括却不甚在意地请他坐了,和蔼问道:“方才瞧先生在看这卷轴上的诗作,不知先生可有要指点之处?”
男子笑了,“指点不敢当,只是有个不懂之处想要请教将军罢了。”
“先生请讲。”孙括温声道。
“敢问将军,您这首诗作中的''义士军兵遗眷老,庸闲仗马奉娈蜗。”是何解?”男人问道。
孙括微讶,“先生怎会不解其意?这壮义之士、军中之众,都是舍下家中亲眷老小远赴边关驻守,而朝中纨绔帮闲、空领俸禄的官员却整日追捧着美妾妖童。本将痛心于此,便将之写入诗中”
“正是如此。”男子打断孙括的话语,冷声道:
“将军既知亲眷老小于军中将士的重要性,又为何要屠戮敌军亲眷?”
见孙括疑惑,他接着问道:“在下听闻将军一直在派人杀楚家小姐,为何?”
孙括脸色变差,“她杀了本将的子嗣。”
男子却毫不顾忌孙括阴沉的脸色,直接了当地说道:“将军一个子嗣被杀,都要为亲子报仇雪恨。而敌军亲眷老小被将军手下全部斩杀,难道就会从此姑息,苟且偷安?”
“将军莫要忘了,他们是同您一样铁血的将士,您想要杀其亲眷以打压敌军士气,只会适得其反。”
男子将话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孙括明白了男子的用意,忙起身拦住他,“先生且慢!”
“先生方才一番言语,句句直击要处,倒使得本将醍醐灌顶。日后,还多的是要先生指点的地方呐。”
孙括说着,将男子请回椅子坐下,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先生尊讳?”
这便是将人纳入麾下的意思了。
男子也没有多加推辞,“尊讳算不上,唤在下奚鱼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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