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一般死寂的展厅里,只有火苗劈劈啪啪的微响。
金雪梨的神经像弦一样绷得紧紧的;火焰每一下微响,都像指尖弹在她的弦上。
她把伪像“烛泪”的长长介绍都看完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才算将其勉强消化。
她又绕着地下展厅走了一圈,确保角落与暗影里不会再扑来第二道袭击——被自己袭击一次,已经叫人足够难受了。
经过尸体时,她快步走过去,忽然又停住脚,转了回来。
死去的自己的尸体,总让金雪梨觉得心里膈应。
她不愿意看见它,更不愿意被它看着,干脆用一条毛巾盖住它的脸,蒙住那一道自己对自己的控诉与审视,才回到蜡烛旁。
用小火苗去烤如此庞大的蜡烛,自然要花费不少工夫。
她在展厅中走完一圈,蜡烛才终于融得差不多,可以进行下一步了:代表着2026年五月初那一截的蜡烛,正从底部开始,逐渐绵软松驰,沉沉坠向地面,仿佛怀胎十月的肚子——只不过“肚皮”正在一点点变得半透明,里头黑影幢幢、缓慢游移,就像怀了一肚子的鬼。
金雪梨赶紧三步两步走上去,弯腰端详着从融蜡中透出来的、过去的世界。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根据伪像介绍来看,因为触碰蜡烛的人是她,蜡中露出来的,主要也是她个人的过往历史——之所以说“主要”,是因为人没法脱离大环境独自生存,所以她周围环境中发生的、影响了她的重大事件,也会一并浮现在蜡中。
介绍里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在当今高度一体化的世界里,具有关键影响力、出现重大转折的历史节点,往往是由少数人造成的。过去偶尔会取得成功的群众|运动,如今已经几乎无法再复制了。
“少数寡头的决定,却能影响、改变全人类的命运。与此同理,具体化到个人历史时,蜡烛中也会忠实呈现出影响、改造了个人身边环境的关键人物与关键事件。”
这段话当时看着有点晦涩不明,不过金雪梨看了一会儿蜡中历史,就明白了。
比如说,她为什么会在五月初与骚扰狂安东尼相遇?
最直接的原因,是那晚有一個女性朋友邀她去酒吧玩。
琥珀并非猎人,没有通路,但她在摩根家派中任职财务,以前与金雪梨打过几次交道,二人挺说得上话;正是当晚,金雪梨在酒吧遇见了金玉其外的安东尼。
可再往深里一想,为什么最讨厌酒味的金雪梨,那天却同意跟琥珀去酒吧?
因为四月底的时候,一场打了好几年,拖得全世界通货膨胀、不胜疲惫的局部战争,终于在血流无数之后,以闹剧一般的收场,偃旗息鼓了。
虽然战争结果并不足以令正义之士满意——不管是支持哪一边的正义之士,都不满意——但在数年反反复复几乎令人麻木的惨剧之后,全世界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战争宣布结束的当天,欢庆游行、民间自发庆祝为数不少,连新闻主持人都多了几分轻快。
伪像猎人一只脚在巢穴,一只脚在人间,心态上总与人世隔着几步距离;金雪梨也不例外。
但即使是她,那几天也好像被太阳晒在身上似的,心情如即将来到的夏日一样洋洋盈溢——琥珀想去喝酒庆祝,她一想自己也可以喝果汁,因此一口就答应下来。
如果战争没有结束,琥珀不会邀她去庆祝;不去酒吧,就不会遇见安东尼;他没有变成自己的跟踪骚扰狂,金雪梨就不会进入巢穴,不会被一刀插进喉咙,不会站在自己的死尸旁边,更不会找到这一根巨型蜡烛。
她今日所经受的一切,追根溯源,居然都是因为千里之外一个发起战争的秃脑袋老头儿那么离她更近的、影响了她的人与事,怎么能不被蜡烛包裹进去呢?
“你在重塑烛泪中内容的时候会发现,你离目标人物的物理距离越远,你就越难改造他们的过去。”
针对“烛泪”的介绍中,紧接着写了这样一段话:
“站在你身边的人,其过去改变起来非常简单,将手伸入烛泪拨弄、或捏塑烛泪本身,就可以让他们改变位置、经历与行动,那么过去自然而然也不一样了。
“和你隔着半座城的人,虽然也能勉强改变,但是你会发现,包裹着他们的那部分烛泪,捏塑起来就有点生硬,不听话,不好改细节,顶多只能改变一个大概轮廓——至于改完之后究竟产生多大不同,则更不好说了。
“那如果是地球另一端的人呢?很遗憾,即使这样的人出现在伱的蜡烛之中,你也没法对他们的过去经历作出任何影响。”
这个无所谓,金雪梨看着蜡烛中仍有几分模糊的景象,心想,她想要改变的,马上就要从酒吧后门里出来,站在她身边了。
蜡质化作透明烛泪,在快要滴落在地板上的时候停住了,仿佛一汪被悬挂于空气中的盈亮池水。她稍稍一碰,发现并不烫人。
从这汪池水中,映出黑摩尔市被繁灯烧灼的夜晚;凑近一点,金雪梨甚至能闻见那一股酒吧里混合着酒精、烟草与香水的独特气味。
烛泪形成的池塘里,高楼、酒吧、商店与街道,都像是一个个迷你模型。一个手指大小的她自己,正站在酒吧后门处,仰望着黑摩尔市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就是这里。
不需要再拨动烛泪、寻找合适时刻了,等一等就行了——从这一点来讲,操作烛泪有点像是操作视频的进度条,可以拉前拽后,也可以让它按时间自然进展。
她记得在遇见安东尼之前,附近驶过一队由好几辆黑色奔驰SUV组成的车队,连车窗都做了防恐处理,惹得她看了好几眼;车队过去后不久,漆成暗红色的酒吧后门,就——
来了。
酒吧那扇小小后门刚刚被推开一条细缝,金雪梨立即伸出小指,探入烛泪里,以指尖紧紧抵住了门。
最短的小指,却几乎与酒吧门一样大,抵在门上,看起来倒还真古怪。
隔着门,安东尼使劲一下下推门的劲道,就像一只小虫在她指腹上蹬腿;可是烛泪里那么小的一个人,怎么能推开她庞大的指尖呢?
她凑近烛泪,隐约听见门后喧嚣音乐声里,传来一声骂:“这破门,怎么回事?”
在后门外透气的小小金雪梨,对于身旁横贯半空的巨大手指视而不见。
听见门后传来骂声,她也只是回头看了看,挪远两步——一个合格的黑摩尔市市民,对陌生人总有几分戒备和冷淡,何况是一个正在骂街的陌生人。
门后的未来骚扰狂,拼命又推几下,终于败下阵来,似乎转头走了,门后恢复了平静。
这样就可以了吧?金雪梨一时不敢抽回手,仍抵着门,心想。
只要一开始没有遇上,那么后来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原本她对安东尼的愤怨怒火,在目睹“自己”死亡后,却好像被一种寒战凉意给浸透了,不那么强烈了;所以她现在第一要务,只是想用蜡烛做实验,报仇却放在其次了。
对于改变历史后,“现在”会受到什么影响,伪像介绍资料里作过详细说明:
“在发生变化的节点之后,历史会顺着其内在轨迹,继续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人的‘现在’也会相应改变。
“有一个穿越时间的悖论,是讲人能否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因为祖父死了,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可又因此没人能回去杀死祖父故而形成了悖论。”
涉及穿越时空、改变过去的时候,不管是影视小说,还是巢穴伪像,似乎都有很多方面需要解释明白。
“‘烛泪’并不会陷入如此悖论之中。因为蜡烛是固有的一段时间线,从碰蜡烛人的出生开始,到碰蜡烛的那一刻结束。所以你不能改变自己出生以前的过去。
“但通过‘烛泪’改变历史,依然是会影响现在的;比方说,你融开了一个月前的蜡烛,把烛泪里的自己给碾死了。碾死的那一刹那,你也会从蜡烛前消失,蜡烛会恢复原状。
“这是极端情况。如果你让自己一个月前摔断了腿,那么一个月以后你当然不会在滑雪时遇见一个潜在客户,对不对?如前所述,历史始终会按内在逻辑往前运行,产生自然该发生的后果。”
也就是说,阻止自己那一夜与安东尼相遇的话,金雪梨也会从蜡烛旁消失——没有骚扰狂,她就失去了进巢穴的动机;没进巢穴,当然不会留在这儿。
“但是,为保证时间线的连续性,使用‘烛泪’、改变历史的记忆,依然会被完整保留下来,不会因为你对历史做出更改,而失去这一部分记忆。”
也就是说假如金雪梨阻止自己与安东尼相遇,她今天就不会出现在巢穴里了;可是她却依然会记得,自己在“上一个版本的历史”中遇见了安东尼,且进入巢穴、更改了历史。
保留使用者的记忆,就能够保证时间线的连续性?为什么?
金雪梨想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也只好放下了。能够保留记忆,对她来说是个大好事;好事经不起推敲,所以她只要干脆地接受就好了。
保留了记忆,才能回来重新找到“烛泪”;跟如此珍贵的伪像一比,安东尼带来的恶心回忆算什么?
烛泪中,小小的金雪梨跺了跺脚,转过身,似乎准备回酒吧了。
金雪梨挪开了自己的小指,看着那个小小的她,拉开门,消失在门后闪烁的灯光与音乐里。
很好,一切都做完了,可以关掉火槽,让蜡烛重新凝固了。
重新凝固的烛泪,才会定形为新的时间与历史。
悬挂于空气里的透明烛泪池水,慢慢变白、变浑浊,一点一点回升上去,被蜡烛收入身体里,再次光洁平整——不论怎么看,都好像从来没有融化过。
金雪梨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蒙面死尸,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改变历史后的、全新的“这一刻”。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
她没有回到黑摩尔市;她依然在巢穴里。
蒙面死尸身下的血泊已近干涸紫黑,蜡烛长长延伸出去,展厅里一片死寂。
头脑中,被安东尼跟踪骚扰、进入巢穴、被居民复制、融化蜡烛等一系列记忆,清清楚楚,全部都在,正如“烛泪”介绍的一样,没有消失。
仅有一点不同了。
她与安东尼相遇的地点,从酒吧后门,变成了酒吧前门。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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