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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庄生意不景气,客人稀稀几个。
角落茶座边,魏五皱着眉头:“爷,当真要五日之内把帐还清?”
沈砚青蹙着眉头不语。
魏五便急道:“吓,拿什么去还?过年的时候已经挪去恁多银子抵了药铺的工钱,再要拿出去抵债,今岁进货的银子又去哪里弄?眼看布堆着卖不出去,再不进些新的,人都懒得进店了!”
沈砚青又如何不懂这些?心中思量,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素手端过茶盏,将那杯中茶沫拂了拂:“药铺不是已经解封了嚒?从各店匀出一些,先把账面平过,其余的再做考虑。”
我的乖乖,沈家眼看就要家徒四壁了,少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淡定?
魏五嘶着冷气转了两圈,想想不行,又拍着大腿贴过来哀嚎:“那一下就是二十万两啊爷喂……倘若挪过来,药铺周转的又去哪里匀?都这么挪过来挪过去,生意全都别做了!”
料不到外表看起来依旧风光豪阔的沈家,这样快就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界。父亲在世时最繁盛的时光沈砚青不曾参与,等到把产业接在手里时,却已经千疮百孔……好一个祈裕,顶好他不要犯在自己手上!
沈砚青嘴角不由勾出一丝冷蔑:“马场不是已经抵押了?还是有些许余银周旋的……顶多就是今明二年不赚钱,撑过去逐渐就能好。但若是信誉坍塌,却是当真没了翻身的机会。”
他的唇线分明,侧脸的弧度好似刀削玉琢,虽笑,却分明一股狠厉掩藏。
晓得少爷的心思从来不在明面上示人,魏五再不敢多嘴,愤懑地啐了一句道:“个狗-日的表少爷,白糟蹋沈家恁多年粮食,到了儿却成了农夫与蛇!”
“此刻发现还好,倘若等到他把全部吃空,那时才是真真连反击的机会都不剩下。”沈砚青再不说话。
正是午间暖阳普照,布庄内光影半明半朦,女人一娓红裳在柜台间慢步穿梭,那幽影好似鬼魅,白苍苍手指从一匹匹绸缎上缱绻轻拂,把人魂儿恍惚。几个伙计来来回回,客人们进了又出,沈砚青凤眸微眯,便看到鸾枝白皙面颊上溢出的柔和……他知她爱这里。她就爱世间繁华美丽,就爱市井喧嚣热闹,那些织在布匹上的红颜绿锦,怕就是她藏在心中的旧梦。
蓦地生出一抹柔情。怎样也要把生意支撑下去。
沈砚青把茶盏在案上一放,笑笑着站起身来:“他既是吞吃了这些银子,必然暗中藏有大开销。着人替我去查临县的马场,看看可与他祈裕有甚么关系……辛苦魏五哥几夜未眠,今日早些回去陪陪小翠罢。”
魏五哪里敢当,连忙应是。
鸾枝才把一缕绸缎在指尖捻弄,身畔便一缕清风袭近,肩膀上一暖,看到沈砚青一双潋滟的凤眸:“在看什么?”
低沉的嗓音,好像很喜欢她在这里。
心思还在遥远的烟花巷陌未归呢,鸾枝一瞬不知道怎么应,绞着帕子:“耳环还在他那里呢,…那是我母亲的信物。”
“我知道,待问出他行踪,他日定替你将它们讨回。”沈砚青低下头,理了理鸾枝鬓间几缕碎发:“…难为你方才亲自端茶送水。是否觉得我们越来越默契?如今我一个眼神,你便晓得我的心思。”
额上丝丝痒痒的,鸾枝略微一躲,皱起眉头:“不是没有银子周旋了?…五日的光景,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那语调忧虑,听得沈砚青心中一暖,偏故意做出一副愁容:“已经没有退路了……倘若当真有一日破产,你会不会就此离开?”
“会。本来就是看着你们家有钱有势才嫁的。”鸾枝点点头,说着狠话。好半天却不见沈砚青应,默了一默,复又抬起头来抿嘴一笑:“反正你们宅子里的人都说我是丧门的妲己,不如破产前就把我休了吧,说不定还能峰回路转呢。”
那媚眼如春,一丝儿娇俏,一丝儿戏弄……傻瓜,原来是存心吓他。
沈砚青心弦顿松,罚了鸾枝一吻:“你这女人真是好狠的心。不过,休是不可能的。破产也是不可能的……我不会让那一天发生。”
“吃吃。”伙计们捂嘴偷笑。
鸾枝嗔恼地捶了一拳。那帕子拂过沈砚青清瘦的宽肩,一抹荼蘼清香拂面,沈砚青越发把她揽紧。
这世间情缘真是奇妙,她不来,他便冷居幽隐、空屋作画,如何也勾不起情情-爱-爱;她一来,他却夺权之欲、掠心之欲,什么欲念都好似一瞬间到达风口浪尖。就像是专专为了等待她的出现,那么恰好的,一切机缘与挑战随她而来,哪怕快一步,或者慢一步,都不会这样凑巧。
“噼里啪啦”,门外忽然传来爆竹的声音,隐约还有锣鼓在响。
一个药铺的伙计急匆匆跑进来,哈着腰气喘吁吁:“爷,二爷!药铺那边出大事儿!宫…宫中来人了,您快出去看看!”
两人对视了一眼,连忙牵手出去。
……
药铺就在街角斜对面,离得很近的距离,出门走百步就是。店门外早已经围得水泄不通,见沈老板过来,纷纷自动拨开来一条小道。
几名宫中差使,穿锦衣束红带,应是礼尙房的太监,左右抬一张大匾,见人来,便将手中诏书打开:“宝德县商贾沈砚青接旨——”
“吾皇万岁!”沈砚青攥了攥鸾枝的手心,安抚她不要紧张。把长裳一拂,夫妻二人齐齐下跪。
一众看热闹的百姓见状,连忙亦把脸面趴伏于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宝德县商人沈砚青,守正不阿,行医济世,仁义惠民;又揭恶宦贪官,救数百女子于水深火热。今赐‘仁德’金匾一枚,赏银一万,布告百姓,人人闻之,以为嘉奖。钦此——”
尖哑拉长的嗓音,言毕着人将匾上红布拉开。
金黄的“百年仁德”四个大字,浩气磅礴,乃是依皇上亲笔打造。把一众百姓看得艳羡欢呼,“噼里啪啦”,鞭炮声顿时又响彻云霄。
“草民领旨,谢主荣恩!”沈砚青连忙叩头谢恩,双手把圣旨接过。
几名小厮兴奋得合不拢嘴,不用吩咐便已抬着长梯过来,个大的扶着梯子,灵活的两个左右攀上,当场便把金匾挂上门檐。
莫大的荣耀,小至家宅,大至周县。
“恭喜沈老板!”
“贺喜沈老板!”
一时店门外全是道喜的恭维,沈砚青拱手回礼,谦和与众人周旋。
那略微上挑的风眸里噙着浅笑,一道玉白长裳将他笔挺身型衬得越发卓尔不群,此刻的他是意气风华的,是众人眼中年轻有为的沈老板,再不是昔日那个阴晦的瘫二爷。鸾枝站在人群外,不由痴痴地把沈砚青端看,心中为他高兴,莫名却又一抹怅然,只觉得与他又近又远。
察觉身旁空落,沈砚青几步走了回来,当着众人之面将鸾枝揽在臂弯:“在想什么呢?我的便是你的,不许你一个人杵在这里发呆。”
指尖拂过她秀发,不愿看她疏离。那亲昵不遮不掩,只看得周遭一片起哄喝彩,赞他夫妻二人美满好合。
晓得沈砚青把自己心思看穿,鸾枝羞窘了红颜,却捺不住心中一丝甜蜜涌起,连忙顿步要躲。
大太监笑呵呵走过来:“少夫人慢走,洒家这里也有您的一份!”
一张懿旨摊开,同样的拉长嗓音:“民妇沈谢氏,勤勉柔顺,淑仪娴慧,贞勇难得,赐予红锦一帘,以示褒奖。钦此——”
竟是给自己的,还是太后娘娘的亲赐?
一面锦缎递至跟前,鸾枝讶然惶恐,不敢去拿,不知道如何应对,连忙去看沈砚青。
那纯澈双眸里都是求助,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年纪。
沈砚青将眼中光影藏起,勾唇戏谑道:“怎么忽然就傻了?还不赶快跪下谢恩。”
宝德县建城百年,还从未听说哪个民妇有过如此殊荣,竟能得太后娘娘亲赏……更何况还是个小姨奶奶。
众看客一瞬愕然,忽然又欢呼祝贺。
鸾枝心肝儿惴惴的,只叹这人生就如梦一般虚空不实。自小长于青楼市井,见的都是一群恩客窑姐儿,连瞥一眼县太爷的姨婆子都是罪,几时得过这般荣耀?只把那红锦上镀金的“贞贤慧智”四个字看了又看。
沈砚青问她:“这次要把宝贝藏在哪里?”
鸾枝低着头嘴硬:“不藏。藏哪里还不是都被你挖出来。我问你,先前在宫中几日,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今日非逼着我出来,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赏?…”
沈砚青却不应,天晓得为着自己在牢中的突然失踪,被这个女人罚睡了几天的书房。然而他才不会告诉她,那时在宫中彻夜辛苦作画,愣是将太后娘娘的赏赐推却,换成了这一面空头红布……要的就是她能与自己同步,要她再离他不得,再回去不得。
那狡黠模样,只气得鸾枝要打。却忽一股刺鼻中药味袭近,是新进的一批‘阿魏’,硫磺味道熏得人胃中一瞬翻涌。
“唔……”鸾枝连忙推开沈砚青去墙角干呕。
人群外一对年轻主仆背手而过,黎衣仆从指着沈砚青道:“瞧,这不是刚才那个沈老板吗?……百、年、仁、德!哦呀,还是皇帝亲赏的呢,看起来这位人品不错!”
紫衣公子顺势一看,只见高门下一道白衣清伟,那年轻男子,凤眸华冠,玉面英姿,可不就是刚才那个人?不由没好气:“这人看起来城府太深,人前人后两个模样,可不要轻易被他蒙骗!”
仆从吃吃捂嘴笑:“的确可恶,竟然敢对咱堂堂丰祥家的大小姐凶……”
“又忘记了,叫当家的!”公子气闷,瞪她一眼。
女人在外生意应酬,话未出口,先且被人看低一层。不得不扮作男儿出行。
“…哦。”仆从连忙噤声,想想不过瘾,又挤眉弄眼:“公子可是看上了人家?…说来那沈老板长得倒是很不错,脾气看着也好,又年轻有为的。大小姐等了曹师兄这么多年,眼看都二十有三了,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不如别等了,换一个吧……嗷!干嘛打我脑袋?!”
痛得蹦跳起来。
邓佩雯心中一痛,背着手大步将将穿出人群。
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小锦连忙几步跟上:“我错了……奴婢是心疼大小姐。老爷去世了,虽说不会再阻挠您与曹师兄,可是曹师兄毕竟出走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已经娶妻生子了……您年纪一岁比一岁的长,一个人这样撑下去好生辛苦……”
“小锦!!”邓佩雯龇着牙怒斥,见路人被吓坏,顿地又把声音缓下:“小娘把家产都分了,主顾全抢她走,只留下一个空壳给我们。丰祥的名号不能倒,几百个工人等着吃饭,一天生意都耽误不得,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小姨娘趁老爷病重眼花,哄老爷摁了遗嘱,带着二少爷另立门户。工人们却自愿留下来继续支持嫡小姐,这其中的恩情和压力实在难以衡量。
小锦心疼,委屈地嘟着嘴:“那能怎么办嘛?咱们银子又不够,北边又没熟人,一个女人家家的,难道还想空手套白狼?”
邓佩雯默了默,心中又软,走过来牵住小锦:“转了这几日,广绣在京郊还是稀少的,他日必不无前景。既是她把南边的生意都堵死,我们便来开拓北边罢。钱是一回事,还要找到一个可靠实诚的东家,哪怕先收他一半定金,让工人开工起来,把第一批货铺出去也好。”
因记起一早上未曾进食,便带着小锦进了路边的小馆。
“唔……”鸾枝蹲在墙角干呕,胃中翻江倒海,好一会儿才算顺过气来。
张二婶子手上提着药包,在几步外端看了这许久,她是过来人,最是熟悉女人的这一系列变化,心中不免又惊又喜。见鸾枝直起腰,赶紧几步走了过来:“嗨,这不是二奶奶吗!可有日子不见了,怎么着…胖了?可是怀上了您呐?”
把鸾枝手儿握在掌心,眯着眼睛直把鸾枝上看下看。一向在外院忙活,只听说二少爷房里的越发如胶似漆,如今再不敢叫她倔丫头,却真心实意替她高兴。
怀上?…!
一袭话听得鸾枝只觉五雷轰顶,木然立在墙下失了魂儿。
张二婶子以为她高兴呆了,连忙摁着她眉心给她叫魂:“哎哟好闺女,这是天大的好事情,瞧瞧把你吓的!快和婶子说说,身上有多久没来了?少爷晓得了吗?……嗨,怀上了好呀,这样的大户人家,怀上了才有保障。我是许久没去看你了,只听人说二少爷把你宠得不行,老太太也疼你。你再争气些,给他们生个小少爷出来,只怕就要把你扶正咯!…天王老爷,你母亲嫁给那酸秀才吃了多少的苦头,倘若知道女儿这样福气,当真也能安慰了!”
鸾枝木怔怔不说话,任由张二婶子把自己身子摇来摇去。脑海中与沈砚青欢爱的所有场景一幕幕迅速掠过,药是回回都吃了的,月事本来就不准不是嚒,从前又不是没有过三个月才来一回?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凑巧!
张二婶子念念叨叨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连忙嘘声开解道:“吓,二奶奶别吓我,都过去了这么久,莫非你还不愿意?!…都说二少爷和你如胶似漆,既是他那么疼你,怀不怀的哪里还是你能做得了主?这女人啊,嫁了人,早晚都得生孩子……我听说老太太给你抽红膏儿,若是怀了,赶紧把那玩意戒了吧。怀孕的时候吸,小孩子吃惯了,出生后没给他吸他就上不来气儿,这么着又得给他从小吃到大,不好。”
鸾枝抚着小腹,恍然回过神来。逼自己咽下苦涩,只蠕着嘴角笑笑道:“早就戒了的……不过是风寒感冒,方才被那臭药熏得恶心。二婶您回去别多说,是与不是的反正都是命,早晚都是要被人知道的。”
这犟硬的丫头啊……罢,只要你认命就好。
张二婶子叹了口气:“不说就不说。你也看到,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但且安分,她都不为难你;倘若你做了那伤她的事,她也必不容你好活……听婶子一句劝,若是怀了,就认了吧。你母亲身体不好,千万莫再做那些糊涂事儿扰她惦记了,好坏你自己心中掂量。”
几步一回头,满面忧虑的走开。
有风将中药味飘来,“唔……”鸾枝胃中又呕,连忙捂住嘴巴。
沈砚青应付完众人,一道长裳翩翩走过来,见状连忙给鸾枝小心拍背:“怎么了?你近日似乎经常这样,不如正好请白老大夫看看?
那眼神中的关切纯澈,他必然也是还没发现的……不知道才好啊,没有高兴也就没有了失望。
鸾枝心中莫名一痛,手帕揪着小腹……要不要看呢,看了以后如果真的是,她要怎么办,又怎么面对他?不敢去想。
望着沈砚青濯濯的眼眸,末了只是咬着下唇笑道:“打小最怕的就是喝药了,刚才被那味儿熏的难受,忽然就想吐。出来久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好。”沈砚青凝着鸾枝不自觉抚在小腹上的手儿,又想到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嘴角微微一抿,把鸾她小手攥进掌心,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不如顺便拐去长安街给你买一包酸梅儿,你近日就爱吃酸。”
……那低沉的嗓音,也不知是他意味深长,还是她多想。
只觉得沈砚青眼中好似有光影悄然掠过,鸾枝猛然抬起头来去看,然而看到的却是他一贯淡若清风的似笑非笑,什么都没有。她又莫名心慌。
街角高墙下,一辆清朴马车停在斐氏画铺门口,那车帘半启,下来一个蓝衣男子,剑眉深眸,器宇轩昂,正是才办了大案的四皇子元承宇。
仆从看着夫妻二人的背影,问他:“爷,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不用,不过是顺道路过罢……看在他近日表现良好的份上,暂且容他过好就是。”元承宇若有似无地把沈砚青一瞥,小扇轻摇,几步进了斐氏画铺的后院暗房。
……
看起来像是有了,倘若那小子能护她平安生下来,他才懒得叨扰她二人的生活。
(2)
沈家一口气得了宫中两个大赏,把老太太高兴坏了,就连病了多日的哮喘都好似清减了许多。本来要在富春酒楼订几桌酒席宴请邻里亲朋,奈何铺子上还欠着诸多外债,不好过分招摇,便听沈砚青的建议,只吩咐大灶上准备些酒菜,一家子上下自己聚上一聚。
酒宴到傍晚才开席,祠堂门要先打开,把香火点燃,将荣耀告慰完列祖列宗。
那是个历经百岁的晦暗大堂,正中大壁上贴着祖宗的画像,左右两侧是一排排灰黑的灵位,一年难得打开几回大门,空气中总弥散着一股木头的潮湿霉味。袅袅香火弥漫之间,老太太盘腿高坐,雕梁老柱下男人女人的脸看上去红红白白,无端添出一丝灵异的味道。倘若外人猛然进去,怕是还要以为自己误入了甚么冥间阴境。
老太太要看太后娘娘的赏赐,鸾枝连忙把红锦和懿旨捧到她跟前。
老太太放下烟斗,双手把红锦接过。看见上头刺金的“贞贤慧智”四个大字,面色便微有些改变,久久的不说话。
鸾枝不明所以,只是搭着腕儿安静地立在一旁。对面男座上的沈砚青眯着凤眸频频瞄她,她也只当做没看到……这几天一看见他对自己笑,心里头就莫名的愁烦,不知道有多讨厌他。
沈砚青嘴角一勾,百无聊赖地弹了弹衣摆的香灰,那暗影下的清隽面庞上,笑容好生无辜。
老太太抚了半天,末了才阴凉凉道:“我们沈家虽富足豪阔,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福分,竟能得太后娘娘的亲赏……你这个出嫁,却是嫁得值了。想我老太太这一辈子折腾,到了儿连她老人家的一句话都不曾得过。”
那语气有点儿酸,有点儿冷,大抵还有些责怪鸾枝的逾越,怪她一个人把功劳拿下。也是,老人家嘛,年纪大了,谁不想在入土前为自己博点儿名头。
鸾枝心中了然,连忙给老太太揉起肩膀:“老太太折煞卑妾了,都是您老人家的抬举,鸾枝一个晚辈哪里当得了这些。是万万不敢拿的,还是放在您这里踏实呢。”
把红锦折好,乖巧地放在老太太桌上,一眼都不多看。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得了这个褒奖。
老太太却又不要,只淡淡地斜眼一瞥:“啧,上面写都写着‘沈谢氏’了,我还拿它做甚么?是你的,你就拿回去吧。但且知道我们沈家对你的恩德就是。”
瞅着鸾枝隐隐比先前圆润的腰身,毕竟还是心疼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儿……也罢,得了赏赐也好,日后那孩子的出身也能抬高些。便叫鸾枝回去坐着,不让她继续伺候。
“是。”鸾枝咬了咬下唇,假装没看到老太太定在自己少腹上的眼神,只屈膝福了一福,默默退回到座位之上。
李氏有点酸溜溜,从前给老二张罗的媳妇,连身子都没破就死了;这个从南边来的穷丫头,才进门却把什么风光都占去。老太太本就有抬举她的意思,这会儿又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那扶正还不是就一句话的功夫?连自己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把鸾枝上下打量,越发的看她危险,便眯着细长眼睛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比我们那时候要痛快。想当年,姨娘都是不得上桌吃饭、不得随便出门的,如今竟然还能越过太太,拿到宫中的赏赐……呵呵~,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惭愧了。”
只怕老太太还不够酸,越发的撩着怵头儿。
鸾枝自嫁进老宅后,因着二房里没有正室,又讨得老太太的欢心,所有吃穿用度都是按着正房奶奶的来,就连下人们的称呼,也都是二奶奶、少奶奶的叫。
晓得家中姨娘们早就对自己颇有异议,当下便越发的歉恭道:“夫人折煞卑妾了。鸾枝一个姨奶奶的身份,能伺候老太太已是天大的福分。赏赐挂的是沈家的姓氏,鸾枝不过虚担了一个小号儿,福分终究是老太太得的呢。”
把矛头一推去老太太那边,李氏顿时噎了言语。
一时间冷场。
哦呀~,这小嘴儿倒是越发厉害了。
沈砚青不无新奇地眯起眼睛,越过灰蒙的光线把对面鸾枝细看。穿一件绾丝的苏绣小袄儿,裙边缀着一缕绯红流苏,斜倚着座儿把双腿并拢,露出来底下一双纤秀的牡丹绣鞋儿。看她额上新剪的齐刘海,分明像一副古朴静谧的旧年画……罢,她就是他画中魅生的妖,心思都被她打乱。
毕竟心疼鸾枝被家人刁难,沈砚青便谦和一笑道:“说来说去,全怪晚辈的失误。当日圣上正好随四殿下微服出巡,恰碰到鸾枝带着那玉娥进去,便随口问了我名字,那时竟不知他原是要回宫赏赐。”
勾着嘴角,冲鸾枝眨了眨眼睛。他近日就爱看她,怎么也看不够,今日见她哪儿似乎又胖了、明日见她又多吃了半碗饭,便是铺子上的事儿多么焦头烂额,心里头也都是满足。
存了心要讨好她……没安好心,还不就是想搬回自己的房间睡。
鸾枝忿忿地瞥了眼沈砚青,不理。
自那次呕吐被他发现后,这些天他似乎对自己越发的纵容起来,什么事儿都顺着她,任由她的小性子,却一句话也不多问。她不知他到底看出来异样没有,然而他对她多好都是没有用的,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她身体里播种了骨肉,反正她都不会留。
本来想迅速移开眼神儿,哪儿想这秒秒间的一碰撞,却看到沈砚青俊逸面庞上消瘦下去的棱角,还有下颌上一片淡淡的青茬儿……她已经把他赶去书房睡了好几天了,每夜只是挡着门儿不肯开,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抬头与他说话。想不到只这几日之间,他便憔悴成了如此……必是生意忙的焦头烂额吧,大半夜的都不见他熄灯……可恶,怎么能忘了这厮惯会装可怜耍花招,差点儿又被他骗了。
鸾枝冷僵僵地扭过头,只盯着墙上的画像不说话。
真个是无情无义的女人~
惯是只洞悉明锐的狐狸,沈砚青精致嘴角便勾出一抹促狭来……没关系,只要她心中还剩下那么一点儿心疼自己,便不信她当真狠得下那份心。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怕亲们等久,于是草稿只改到两千多字,周末的时候努力多更哦,谢谢亲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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