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竟萧瑾瑜只给了两天,能尽早发现线索总是好的,而且他也不大相信,单凭她一个人去,那些靠脱衣服挣口粮的姑娘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脱给她看,到时候她脾气一急在凤巢里动起手来,他要想给老爷子解释就不是跪下磕个头那么简单的了。
于是景翊这辈子第一回在大中午头里跳窗户进了凤巢花魁的闺房。
闺房的主人似是忙活了一整宿,还裹着被子在床上酣睡,冷月把她从床上唤醒的时候,她只慵懒地抬了抬还挂着残妆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嗔了一声,“怎么这会儿来了”
一声娇嗔还没落地,女子恍惚中看到立在房中的另一个身影,一惊之下睡意顿时散了大半,忙掀了被子爬起身来,“这位公子是”
冷月替景翊答道:“我相公。”
不知是甫一起床身子无力,还是被冷月这句话吓的,女子脚下一软,差点儿栽到地上。
冷月搭手扶住她纤瘦的身子,景翊见她站稳了些,才对这有些发懵的美人客气地颔首道:“在下大理寺少卿景翊,是冷捕头刚过——”
一个“过门”自然而然地滑到嘴边,景翊才觉得似是有点儿不对,忙一个转弯改道:“刚拜过堂的相公。”
女子愣愣地看了景翊片刻。
这人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据说是太子爷与安王爷的心腹之人,也是这里的熟客,不过从没让她陪过,她也从来不知道凤巢的客人里还有一位这样俊逸如仙的,更不知道一向对她说这辈子不会嫁人的冷月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一个相公。
相公?
她这里只有过女人把相公往外拎,从不见有女人把相公往里领的。
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冷月的言行一贯不能依女人的习惯来推敲,于是女子勉强在这格外醒盹的场面中站稳身子,低身颔首向景翊恭敬地一拜,“画眉见过景大人,怠慢之处望景大人莫怪。”
景翊温然微笑,笑得既和气又疏离,“冒昧叨扰,还请画眉姑娘见谅才是。”
“不敢”
冷月被这俩人太极推手一般的客气话听得耐心全无,不等画眉再跟他客气下去,便直话直说了,“画眉姐,你还记得我头一回到你这儿来走错屋子撞见的那个姑娘吗,好像叫粉丝什么来着?”
这种事儿百年也出不了一回,冷月这么一提,画眉便道:“你说冯丝儿?”
“对对对我想见见她,她这会儿忙着吗?”
画眉好气又好笑地丢给她一个极是妩媚的白眼,“怎么,嫁了人就想起来给人家道歉了?来晚了,人家早就嫁人啦!”
冷月一怔,忙道:“嫁给谁了?”
画眉美目轻转,在礼貌容许的范围内打量了景翊一眼,才抿嘴笑道:“虽不能与景大人的才貌相提并论,却也是个好归宿成记茶庄的三公子,成珣,你听说过吗?”
这名字冷月是没听过,但成记茶庄她是听过的,前两天听过一回,是景翊在玲珑瓷窑的客厅里捧着那杯死贵死贵的大碗茶说的,今儿也听过一回,是在集上买王八的时候听人提起的。
冷月看向景翊,景翊也像拿不准似的微蹙着眉头问道:“苏州的那个成记茶庄?”
画眉端端正正地答道:“正是。”
冷月一惊,“她嫁去苏州了?”
“那倒没有,”画眉对这总是火急火燎的人耐着性子笑道,“成记茶庄在京城也是有生意的,成公子就住在京城。”
冷月皱了皱眉头,“那今儿在集上碰见的那个应该就是他家的人了明明是我先瞧上的王八,那丫鬟非要抢,说是成府里要吃的,还腆着脸问我知不知道成记茶庄,我一时没想起来就说了个不知道,扔下钱拎了王八就走了,她不会轻功,没追上我。”
画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要给人家送王八去吗?”
“一只挺贵的呢,我凭什么给她送啊”冷月不耐地嘟囔了两声,便神色一肃,沉声道,“我倒不是非要找着她这个人,我只是记得那会儿看见她背上有几个像白斑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她那是怎么弄的吗?”
冷月话音未落,画眉妩媚的笑靥就蓦然一僵,呆愣了片刻才道:“她她身上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惊讶,惊慌,恐惧,”景翊含笑温声道,“有这样的反应,足证画眉姑娘是知道的。”
画眉一愕,慌地垂低了细长的颈子,“景大人说笑了画眉与她并不相熟,当真不知。”
这要是几天前听见这样的话,冷月也会觉得景翊是随口胡说的,但如今她比谁都相信,这人就是能看见一些她瞪着眼都看不见的东西。
冷月正要劝她,就听景翊很是和气地道:“画眉姑娘不愿说也无妨,家父是成记茶庄的老主顾,想必不难让成珣公子卖我个面子,让我上门拜望一下这位成夫人。若问得成夫人不悦,我就说是你说的。”
画眉一惊,惊得花容灰白一片,“景大人”
自打她端了这个饭碗,都是她威胁男人,还从没被哪个男人威胁过,更别说这样和颜悦色的威胁。
景翊好脾气地一笑,转身就往窗边走,刚迈出一步,后脚还没跟上,就听画眉声音一沉,“景大人留步。”
景翊立马收了步子,带着一脸早知如此的微笑气定神闲地回过了身来。
画眉没有立马开口,而是咬牙退了两步,低身道了一声失礼,便转身背对着两人,抬手宽下了起身时仓促裹到身上的那件松垮垮的绸衫。
绸衫落地,露出一个几乎精赤的背面。
画眉以站姿微分开两腿,才用略带微颤的声音道:“二位看看,那白斑可是像我腿上的那样?”
冷月一眼看过去,就看到画眉光洁如玉的大腿内侧粘着那么一点与肤色相异的雪白,凑近去细看了一番,果然是被白蜡油填堵的一个凹洞。
当日从深山破屋里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身上也是一丝不挂的,她帮她穿了衣服,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时她的腿上绝没有这么一个能填进蜡油的凹洞。
冷月拧紧了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画眉抿唇犹豫了一下,只穿着一个肚兜的身子微微颤了片刻,才苦声道:“这是梅毒疮用刀把疮剜下来,拿白蜡油封堵上的。”
梅毒
冷月一愕,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景翊,却发现景翊不知何时已经背回身去专心致志地看向窗外了。
冷月怔愣之间,画眉蹲身拾起绸衫裹回身上,转身对着两人就是一跪,“二位都是公门中人,画眉自知此举害人害己,死不足惜但求二位网开一面,给画眉留条活路!”
冷月被画眉这一跪吓了一跳,刚想伸手搀她起来,景翊已望着窗外屋顶上歇脚的麻雀淡声道:“这法子连治标都算不上,谈何活路?”
画眉低埋着头,发颤的声音里已带了轻微的哽咽,“画眉贱人贱命,不敢妄想长命百岁只是不这样做就无法接客,不接客就要被撵出凤巢,若是落到京兆府手里,便要被押去郊野活活烧死了!”
活活烧死?
冷月眉头一沉,冷声道:“这草菅人命的大权是谁给京兆府的?”
景翊无声苦笑,这条法令冷月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这是先皇时颁下的,那会儿烟花巷中梅毒泛滥成疫,以致颇多无辜之人平白染病,朝野之间一度人心惶惶,险生政变,于是先皇在疫情受控之后便颁下了这条酷令,凡身染此类病症者,便要立即抓去荒野之地烧死,以绝后患,瞒而不报者一经发现,罪同谋反。
到当今圣上登基的时候,梅毒病已几乎在京中销声匿迹,他也是在研读先皇在位时期颁行的法令时才知道有这么一条,查知近数十年无一案例,还以为这条早已成了无用的空文,却不知竟然遗害若此。
谁给京兆府的权力,画眉年不过二十有余,自然也说不上来,只摇头道:“从我进来时就是如此了,要么剜疮接客,要么出去等死求二位给画眉留条活路吧!”
“你别怕。”冷月一把捞起画眉,转头看了景翊一眼,拍着画眉的肩膀宽慰道,“谁要想烧死你,我就先烧死谁。”
景翊一愣回头,他还是头一回被一句安慰人的话听得毛骨悚然,所幸他看得出来,冷月这话不过就是说来让画眉宽心的罢了。
“画眉姑娘,”景翊好以整暇,像是看厌了窗外的雀鸟似的,气定神闲地转回身来,温然问道,“这条街上每家都是如此吗?”
见景翊不提告官的事,画眉心里松了些许,颔首摇头道:“我只在这一处待过,别家的事情委实不知。”
景翊轻轻点头,依旧和气地道:“凤巢里这些剜过疮的姑娘,有多少是像冯丝儿那样活着离开的?”
画眉苦叹摇头,“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这样的地方冷捕头若不说,我还不知丝儿也染上了。”
这话倒是不假,花街柳巷俨然是大内之外的后宫,活在这儿的女人们为生存而做出的争斗之举,残酷程度丝毫不逊于那些出身尊贵各怀权势的大家闺秀,这样只要动一动嘴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人性命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呢?
景翊又点了点头,抬眼扫了一下这处布置精美的闺阁,“你这儿可有笔墨?”
(二)
画眉微微一怔,虽不知景翊这会儿要笔墨干什么,还是应道:“景大人稍候。”
画眉在一处小橱中取出一套笔墨纸砚,景翊道了声谢,便提笔在画眉铺好的纸上写了起来,不似在狱中录供词那样笔走龙蛇,每一落笔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甚是小心谨慎。
一页纸写罢,冷月才发现他写的是一道药方。
景翊搁下笔,垂目看着墨迹未干的纸页,像贡生在科考结束之前最后一次检查答卷一样细细地看了一遍,才抬头对一头雾水的画眉道:“这方子是我早些年翻阅旧档时看到的,不知有没有记错记漏什么,也不知是否真的有效,你不妨试试看。要是怕人察觉,就把这几味药分成几次配齐,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也比你这样等死的好。”
画眉怔怔地看着铺在桌子的这页方子,垂目举目间满是难以置信,“景大人”
“我没别的意思,”景翊眉眼轻弯,转头看向同样愣愣地看着他的冷月,“我就是怕她烧死我。”
冷月窘了一下,凤眼颇没好气地一瞪,“谁要烧死你了!”
景翊狐狸眼一眯,像小孩子讨糖一般既乖巧又粘糊地问道:“那谁要想烧死我,你也先烧死谁吗?”
冷月脸上一阵飘红,不等想好该怎么把这话顶回去,景翊已对着画眉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夸张地一叹,“看见了吧,你的命可不贱,反正比我的强多了,你真就不想多活几年吗?”
冷月一愣,画眉倒是终于回过了神来,喜极而泣,“咚”一声跪了下来,使劲儿磕了个响头,“谢谢景大人,谢谢冷捕头不不,景夫人!”
冷月正被这一声意味深长的景夫人叫得脸上发热,景翊已一笑转身,一声不吭地从窗中跃了出去,冷月也顾不得搀扶画眉,忙追了出去,却见景翊就负手站在那几只麻雀刚刚打过盹的房顶上,像是在等她一样。
方才被这人逗得有点发懵,这会儿吹了吹风倒是反应了过来,他那样拿她打趣,不过是为了给画眉宽宽心罢了,她似乎不但不该埋怨他,还该谢谢他才是。
冷月这样想,就这样说了,“谢谢你。”
景翊轻轻挑了下眉,这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向他道谢时用了一个“你”字,而不是那个公事公办的“景大人”。
冷月显然没觉得这声谢与以前道过的所有的谢有什么不同,说罢便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已在身后的烟花巷,“现在就回去吗,不该多去几家问问,看这剜疮填蜡的事儿是不是只凤巢一家在干吗?”
她办案子虽极少向人问话,但景翊问画眉的那些话她还是听得明白的,若这剜疮填蜡的法子只是凤巢一家在使,那这活剖白条人的凶手就必是与凤巢有牵连的,也许是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许就是像冯丝儿那样身上就带着这个秘密的人。
景翊向刚跃出的那扇窗子遥遥望了一眼。
若是成亲之后被人看见在烟花巷中流连,传到皇上那儿去倒是没什么,传到老爷子那儿去也顶多就是一顿鸡毛掸子,要是传到以暴脾气出名的冷大将军耳朵里
景翊想想就全身都疼。
这话自然不能跟她直说,景翊便故作凝重,却又轻描淡写地道:“这些不宜明查,我托人问问就是。这里既然有身染梅毒之人,那就不宜久留了。”
冷月微怔了一下,眉头一紧,“梅毒病很容易被染上?”
“嗯。”
两人一路踏着别人家的屋顶回到自己家,冷月一路上零星地问了几个有关梅毒病的问题,景翊都漫不经心地“嗯”了过去,进了家门之后才发现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冷月一进卧房就唤人倒了盆皂角水,两手往水里一浸,又是泡又是揉,手心手背都揉得发红了还没拿出来。
景翊越看越是愣得厉害,到底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冷月深皱着眉头,一边不知第多少遍揉过手背,一边正色道:“我碰了她的身子。你不是说用皂角水可以洗干净吗?”
景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怕染上病?”
冷月低着头没答话,但手上揉搓得愈发起劲儿的动作足以代表一个“是”字。
景翊一时间哭笑不得,他这会儿要是告诉她,自己刚才根本就没留神她问的那些是什么,不过随口“嗯”了几下罢了,她大概会把他也宰成白条的吧
“唔我看看。”景翊煞有介事地走上前去,对着冷月那双水淋淋红通通的手端详了片刻,才万般笃定地道,“行了,干净了。”
冷月犹豫了一下,“我再洗洗吧”
眼看着冷月又要把手往水里泡,景翊暗自苦叹了一声,一把捉住了这双又湿又红的手,二话不说就捧到嘴边,在那两个被她揉得发热的手心里各落下一个轻吻,吻罢也没把手松开,只含笑看着这个被他亲傻了的人道:“你死我就给你垫背,这下放心了吧?”
冷月傻愣了好半晌才想起把手挣出来,在衣服上胡乱蹭了几下,明明挨蹭的是手,脸却跟着一块儿红了。
景翊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张远比那双手红得可爱的脸,“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我是不怕死。”冷月蹭干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不冷不热地瞪他一眼,轻抿了下娇红的嘴唇,才微扬起下颌,正色道,“但是我冷家列祖列宗都是在沙场上战死的,我要是死在这上面,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
景翊一怔,旋即笑着摇头,“你这样想可就太过多虑了。”
冷月正想说她想她自家祖宗的事儿有什么多虑的,就见景翊两手往后一负,温然笑道:“你既然跟我拜了堂,那就已经是景家的人了,不管你因什么而死,见的都是景家的祖宗,景家祖宗脾气都好得很,不会因为这种事儿怪你的。”冷月刚一口气噎得想捏拳头,景翊就往前凑了一步,稍稍欠身,微眯起狐狸眼与那双轮廓精致的凤眼平平对视。
“除非”景翊轻勾嘴角,把本就温和的声音又放轻了些许,轻得像是从什么幽深的地方徐徐飘出来的,“你压根就没打算跟我一口气过到死?”
冷月狠狠一愣,登时把眼中聚起的杀气愣了个灰飞烟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景翊这一问是打哪儿来的,景翊已薄唇一抿,抿去了那道意味不明的笑意,直起身来悠长地叹了一声,“我去好好看看案卷,你自便吧。”
景翊刚要往外走,转了个身还没起脚,就听冷月沉声道,“景大人,你有把握在今天天黑之前查出凶手吗?”
景翊一怔,今天天黑之前?萧瑾瑜刚一开口的时候起码还给了他整整一日,要是到今天天黑之前,那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要想在几个时辰内抓着这么一个手法诡谲的凶手,景翊自问还没这个本事。
于是景翊很笃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你比王爷还抬举我。”
“我不是抬举你。”冷月蹙起眉头正色道,“从尸体腐败程度上看,萧昭暄大概是初八,就是咱俩成亲那天的晌午到晚上之间死的,萧允德大概是昨天黄昏左右咽的气。从尸体刀口上看,下刀的人不是屠户厨子那一类擅长使刀的,因为切得很小心仔细,所以刀口才足够平整,而且剜疮填蜡是在死前做的,这样算算,如果那凶手今天还要杀人,恐怕离这人动手就没有几个时辰了。”
景翊微愕,他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但看冷月的模样,好像已是心里有数的了,不禁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吗?”
“你说”冷月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红色刚见消退的手,才抬眸低声道,“连死了两个都是姓萧的,这案子会不会是什么人想要清理皇亲国戚里染了梅毒病的人才犯下的?”
景翊被她这简单粗暴到了极致的猜测惊了一下,稍一品咂,倒也忍不住点了点头,“这动机虽蹊跷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挨个去查他们谁染了这病吧?”
冷月像是早就想过了这个问题,景翊一问,她就一扬眉梢道:“既然不能把凶手关起来,那就把他们都关起来好了,反正就一晚上,关到明儿一早就安全了。”
景翊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她当这些皇亲国戚是牲口怎么的,连查都不便去查,她还想关他们一晚上
景翊刚想摇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动,嘴角轻扬,“这倒是个法子。”
景翊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是把冷月看得有点儿心虚了,“你真能把他们关一晚上?”
景翊微微眯眼,边琢磨边道:“我肯定是不成,安王爷也不方便为这事儿出面估计还得求求老爷子去。”
冷月虽不知道景翊盘算的什么,但还是安心了些许,催促道:“甭管求谁,能成就行,你赶紧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景翊站在原地一步没动,反倒是用一道有些复杂的目光向她看了一眼,“老爷子这会儿应该从宫里回来了,我得回大宅那边见他这是你我成亲之后我第一次回去,照京里的规矩,你得跟我一块儿回去。”
“好。”冷月应得远比景翊想象中的痛快,“要带什么礼吗?”
景翊愣了愣,才牵着一丝苦笑道:“随便拿点什么意思意思就行了,吃的喝的就行,拿得重了估计还要挨老爷子一通训。”
景老爷子为官圆滑归圆滑,但在收礼的事儿上向来谨慎,吃的喝的偶尔还肯留下,其他东西连景家大宅的门都很难进得。
冷月蹙眉一忖,“在那头刚宰好的猪上挑一块儿行吗?”
“可以。”
景翊说这句可以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排骨五花后腿一类的东西,所以一眼看到冷月拎着一只囫囵个儿的猪脑袋从门里大步走出来的时候,景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马背上。
“你”景翊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白花花的脑袋,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你怎么挑了这一块儿?”
“军营里宰猪的时候脑袋要么拿来祭祀,要么就给品阶最高的将军,其他人都没资格吃。”冷月说着,颇为郑重地看了这猪头一眼,“给景太傅送去,当然得送这一块儿。”
听得“景太傅”三个字,景翊顿时毫无与这猪头计较的心思了。
反正横竖就是块肉,送猪头未尝不可,但要让老爷子听见已过门几日的儿媳妇还喊他一声“景太傅”,他大概会比那俩白条人的下场还要悲惨一些。
“带这个可以不过还有件事。”景翊把那猪头接过来,看着冷月纵身上马,才用有事好商量的语调道,“你我既然拜过堂了,这些称呼也该改一改了吧?”
冷月惦记着求景老爷子的事儿,实在没心思琢磨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便毫不犹豫地道:“你说吧,怎么改?”
“比如,”景翊试探着道,“当面别再称老爷子为景太傅,也别称老太太为景夫人,跟我一样喊爹娘就可以了,我那三位兄长,你也随我叫声哥吧。”
冷月点头,“好。”
“还有,也不要再称我为景大人了。”
冷月眉头一皱,“那要叫你什么?相公?”
这称呼对虽对,景翊却一时没有点头,稍一犹豫,问道:“你娘都是怎么唤你爹的?”
冷月不假思索地答道:“死老头子。”
“算了”景翊抽了抽嘴角,才默然一叹道,“你就跟小时候一样直呼我的名字吧,我也和小时候一样叫你小月,行吗?”
“行,我记住了。”
(三)
两人打马奔到景家大宅门口的时候,景老爷子的轿子正迎面而来,景翊把两匹马交给门房,便与冷月迎上了那顶轿子。
景老爷子甫一下轿,目光就被景翊拎在手里的猪头勾走了。
“你们”
景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片刻的错愕之后,景老爷子抬手顺了顺胡子,在保养极佳的脸上挂起一抹可亲的微笑,“你们,都吃过了啊?”
景翊乖乖地喊了声“爹”,一步上前,把在他手里拎了一路的脑袋塞到了景老爷子手里,“家里刚宰了头猪,小月特地给您留的。”
活了大半辈子,景老爷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从哪个儿子口中听到这么一句具足了人间烟火之气的话,不禁微微眯起那双与景翊一模一样的狐狸眼,和善地看了看手里的猪头,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百般慈祥地问道:“家里,宰猪了?”
“呃”景翊刚犹豫了一下,冷月已利落地答道,“是,足年的猪,我今儿上午刚宰的,您放心吃。”
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在猪头与儿媳妇之间徘徊了片刻,景翊看得一颗心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才见景老爷子笑眯眯地道:“倒是从没有人想起给我送这个来,你们真是有心了啊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冷月一愣。
他俩确实是有事儿求景老爷子来的,但正经事儿还一句都没说,他怎么知道?
冷月发誓,这话她是在心里无声地问的,但景老爷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听见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拎在手里的猪头,“没事儿?没事儿的话,这猪头你们就拎回去吧。”
冷月刚一怔愣,景翊已经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了,“爹,我是遇到件难事不过老祖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吧,呵呵”
景老爷子看着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是咱家祖宗说的,呵呵”
“甭管谁家祖宗说的,反正是有这句话的,对吧,呵呵”
“自家祖宗说的话还没记全,就去记别人家祖宗说的话了,你去后面祠堂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景翊在景老爷子慈祥的注视下像哭一样地笑着走进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突然觉得,赵大娘的担心一定程度上还是对的。
在嫁给景翊这件事上,她还是决定得有点儿仓促了。
这个念头刚起,冷月就听到了景老爷子慈祥和善的声音,“不要紧,他跪他的,你来,我让厨子做几个菜,天大的事儿,咱们边吃边说。”
冷月心里一颤。
她知道景翊是来求景老爷子办事儿的,但到底要求他办什么,她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连景翊那一肚子花花肠子都被景老爷子说到祠堂罚跪去了,她要是一问三呵呵
冷月赶忙摆手,“景”
一句习惯的“景太傅”几乎脱口而出,眼瞅着景老爷子笑意深了一重,冷月猛然记起景翊的叮嘱,舌头忙不迭地转了个弯儿。
“景爹,我已经吃过了,就、就不吃了。”
景老爷子也不与她计较“景爹”这个称呼,只愈发慈祥可亲地道:“吃过了和吃饱了是两码事儿,来吧。”
冷月被景老爷子看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不错,她中午就吃了那么两口酱肘子,确实还没吃饱,不过还不至于饿到敢硬着头皮跟景老爷子走的程度。
冷月一边摇头,一边极尽诚恳地道:“饱了,真饱了。”
景老爷子的笑容又和善了几分,俨然笑出了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味道,“吃饱了就好,吃饱了,我就不多让你了,呵呵”
冷月着实松了口气,“不用,我既然已经是景家的媳妇了,您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
“言之有理,你已经是景家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
冷月乖顺地颔首,“是。”
“咱们景家有个习惯,自家人对自家人撒谎是要跪祠堂的,你也到祠堂里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
冷月被家丁带到景家祠堂,和景翊并排跪到前三层后三层码放得密密麻麻的景家祖宗牌位面前的时候,很有一种当寡妇的冲动。
见冷月跪到他旁边的蒲团上,景翊愣了愣,“你来做什么?”
冷月目不斜视地看着景家不知那号祖宗的牌位,凝视着上面那个仨字里她就只认识一个“景”的名字,实话实说,“我对老爷子撒谎了。”
景翊愣得更厉害了点儿,据他这些日子观察,冷月极少会说违心的话,更别说撒谎了,所以来之前他就没叮嘱她这一项,怎么一见老爷子就破了戒呢,“你撒的什么谎?”
冷月嘴唇轻抿,很有点挫败感地低声道:“我说我吃饱了。”
景翊一愣之后长身跪起,伸手从供桌上端下一盘红豆糕,往冷月怀里一塞,笑靥温柔,“都是早晨新换的,先凑合着吃点吧。”
这是她头一回进景家祠堂,还是被景老爷子抓进来罚跪的,她相公居然让她当着他家祖宗的面儿
吃供品?!
冷月捧着盘子深深地盯着景翊,妄图在他笑靥如花的脸上看出他是不是在逗她的时候,祠堂门口传来景老爷子两声沉沉缓缓的干咳。
冷月吓得差点儿把盘子扔出去。
景老爷子负手走进门来,脸上明显带着点儿不悦,冷月正百爪挠心地想着该怎么解释这盘供品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手上,景老爷子已走到她身边,一手在她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一手从供桌上端下一壶酒。
“知错便改,善莫大焉。别干吃,噎得慌。”
说着,景老爷子跟冷月和景翊并排跪了下来,顺手从冷月手中的盘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边淡淡然地咬了一口。
“唔又换厨子了。”
景翊也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咂么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唔是呢,上个月吃着还没这么甜呢。”
“嗯还是年前告老回乡的那个厨子做供品做得最地道,那口感细得,味道正得,再没有第二人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
冷月捧着盘子,有点儿想哭。
景翊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手里的红豆糕,从景老爷子手中接过酒壶灌了两口,看着伸手又从供桌上端下一盘芸豆卷的亲爹,皱了皱眉头,“爹,您这把年纪了就别再三天两头的吃供品了。”
三天两头
冷月默默抬头,深深地扫了一遍景家的列祖列宗,又拿余光看了看一左一右跪在她身边吃供品吃得满脸坦然的景家爷儿俩。
景家实在是一户深不可测的人家。
景老爷子就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狠劲儿咬掉了半块芸豆卷,边嚼边道:“你娘嫌我回来晚了,跟我掉脸子,不让吃饭,我就跟她说我是在街上买猪头耽搁了一会儿,结果你三哥那熊孩子哎,不提这个了,到底有什么事儿,说吧。”
景翊忙搁下手里的酒壶,“爹,您能不能进宫撺掇撺掇皇上,让皇上立马把所有在京的萧姓皇亲全召进宫,包括安王爷在内,一直待到明早再让他们出来?”
冷月心里登时一亮,把这些人全召进宫里,可比把他们全关进牢里要方便得多也安全得多了。
景老爷子把嘴里的芸豆卷咽下去,才慢悠悠地道:“不年不节的,难。”
冷月捧在手里的盘子微颤了一下。这件事儿要是连景老爷子都喊难,那别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不过”景老爷子又悠悠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几下,不急不慢地道,“倒也不是不能。”
没等冷月耐不住性子开口,景翊已哭笑不得地端过一盘绿豆糕,两手捧到景老爷子面前,“爹,您就行行好帮帮忙吧,人命关天呢。”
景老爷子抱着手里的芸豆卷没松手,“关天的事儿,你跟天说去啊,呵呵”
这样的话冷月从没听过,景翊却早就听惯了,听见这样一句,景翊默然一叹,把盘子放回到了祖宗面前,认命地道:“当着咱家祖宗的面儿,您想要什么,直说吧。”
景老爷子悠悠然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儿芸豆卷吃完,掀开供桌上那块一直垂到地面的台布一角,把空盘子往供桌底下一顺,拍拍手上的碎屑,又满面虔敬地把台布扯平理好,才抬起长辈特有的亲切目光看了看冷月,又看了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你一个人说了恐怕不算,呵呵”
不等景翊看过来,冷月已痛痛快快地应道:“您要什么尽管直说。”
景老爷子微眯着眼,百般和气地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罢了,呵呵”
景翊刚隐隐地生出点儿不祥的预感,还不及细想,冷月已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您说。”
“我孙子,呵呵”
他孙子
景翊额头一黑,自打他大哥二哥家接连给老爷子生了三个孙女之后,老爷子就盯上了他和他三哥,他三哥至今还没成家,景翊拜堂那会儿就知道盼孙子的话从老爷子嘴里说出来是早晚的事儿,但没料到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冷月怔了好半晌才把这个弯儿转过来,登时脸上一烫,被景老爷子亲切和善的目光看着,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进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点了下头,“行。”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景翊有点儿懵。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懵,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懵得很彻底。景老爷子点头,就意味着冷月这个“行”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那就意味着
她真下定决心要跟他生孩子了?!
景翊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老爷子已笑眯眯地站起了身来,“我进宫去跟皇上说说看,你们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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