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十章·五味俱全

    (一)

    四家村之所以叫四家村,是因为这村子刚建成的时候就只有四家,东西南北各占一角就成了一个村,直到现在也还是巴掌那么大。

    冷月赶到的时候天已大亮,正是秋收农忙的时候,村里仅有的几户人家连老人孩子也都下地干活儿去了,整个村子只有鸡犬扑腾的声响,光天化日的依然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上回来时这村子也是这么静的,却不觉得静得这般骇人。

    上回来时她觉得那浣衣女家院子门口干净得古怪,景翊说是小村里民风淳朴,帮着扫扫也是正常,如今看来恐怕跟民风是没什么关系了。

    冷月低头看向被路上那层厚土留下的各种痕迹,足印混着辙印,可以想象早些时候村民纷纷从家里牵着牲口出来赶去地里的场面,冷月蹲身下来细细看了半晌,总算在芜乱的痕迹中找到了两条虽已被碾盖得乱七八糟,但仍看得出与昨夜那辆运夜香的板车极为相似的车辙印子。

    两道车辙印子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中一处破败的院落门口,比那浣衣女的住处还要破败几分,若不是这两道车辙在此处戛然而止,冷月很难相信这里还是有人在住的。

    院里没有一丝响动,连鸡鸣狗吠都没有,冷月小心地跃上黄泥混着麦秸秆砌成的院墙,一眼便看见了停放在院里的那辆板车,两个大桶已倒空涮净,半湿不干地晾在一旁。

    冷月恍然。

    她每日都要洗刷这样两件大东西,周围人家必然已对她家中的清洗声习以为常了,难怪她一连剖洗三人,清洗血污的水声竟从未惹人怀疑过了。

    冷月轻巧地落进院中,悄然无声地闪到这间屋舍的墙根底下,这才隐约听出屋中细碎的响动。

    好像是铁刃之间相互绞磨的声响。

    利落而有节律……

    剪子?

    冷月一愕。

    那三人的肚皮确实都是被菜刀割开的,他们身上的毒疮也都是被单面利刃剜出来的,但那三人除了都被开膛破肚剜疮填蜡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被剪子搞出来的。

    只不过与这些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她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景翊提过了。

    这样特征是在死者生前还是死后弄出来的,验尸根本看不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屋中八成又是一位着了道的。

    冷月深吸了一口气,泛着隐隐污臭的空气中没有丝毫的血腥味,心里不禁微微一松,闭目静立了片刻,大概定出剪刀声传出的位置,这才一掌击开本就破败不堪的屋门,闪身掠入,屋门被撞开的重响还没落定,便有一道身影在一声闷哼之后顺着屋中的床边倒了下来。

    冷月手腕一沉,稳稳地接住了从倒地之人手中落下的剪子。

    冷月这才腾出空来转头看了一眼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的人,一眼对上那身熟悉的官服,一愕之下又看见那张惦记了一整宿的脸,冷月呼吸一滞,忙丢下剪子,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抓过他的手腕在脉上摸了一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两腿一软,“咚”地在床边跪了下来。

    还好,还好……

    他要有个什么万一……

    冷月也不知自己在床边呆愣了多久,忽听得院外有马车走近的声音,才恍然想起自己在来之前先去了一趟安王府,没来得及跟萧瑾瑜说清原委,只问他要了一辆马车,唯恐有人伤重无法及时送医。

    这会儿大概是要让犯人与苦主共用了。

    冷月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扶着床边站起身来,勉强提了提精神,在屋中翻出一条麻绳,把方才被她一掌击晕在地的女子捆绑了一番,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拔出塞子,伸进指尖从里面挑了一点药膏出来,在景翊人中上薄薄地抹了一层,待了须臾之后便在他人中上使劲儿一掐,那睡得极深的人就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唔……唔?”

    睁眼看见床边的人,景翊不禁狠狠一愣,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一眼落到那个被绑结实之后远远地放到门口墙边的人,才确定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不是做梦梦来的。

    景翊顶着有点发晕的脑袋从硬得硌骨头的床上慢悠悠地爬起来,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气味有些古怪的人中,挫败感十足地叹了一声,“谢谢……”

    “不用。”冷月嘴唇轻抿,也不问他什么,只转头看着天色道,“现在审她来不及了,还是直接带到安王府当着王爷的面儿问吧。”

    景翊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冷月转目之间看到了点异样的神情,微怔了一下,才点点头道:“好。”

    “我跟王爷借了马车来,你就和她坐车吧。”

    景翊坐在床上直了直腰背,温然笑着摇摇头,“不要紧,就是一点儿迷药,骑马还是不碍事儿的。”

    冷月转回脸来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好像斟酌了一番才道:“你现在这样子……不大合适骑马。”

    “嗯?”

    景翊一愣之下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他刚才还在庆幸冷月来得及时,这女人还没把他开膛破肚,连衣服鞋子都还穿得好好的。

    冷月一时也不知这话该怎么说,索性弯腰垂手,从床边的地面上捞起了一把长发,直直地递到景翊面前。

    头发?

    景翊狠狠一愣,忙抬手往自己头上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如幕如瀑的长发竟生生被剪去了一大截,这会儿不过只有及肩的长度了。

    景翊两只狐狸眼登时瞪成了滚圆的,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被剪下的头发看了半晌,才欲哭无泪地嚎了出来,“她剪我头发干什么?!”

    “我好像跟你说过,死者的死状跟宰好的猪是一样的……”冷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里的青丝,又看了看景翊被剪得甚是诡异的脑袋,带着一丝惋惜淡声道,“宰猪里有个步骤就是褪毛。”

    “……”

    景翊一时间竟觉得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看起来是个什么鬼样子还在其次,主要是冷月那句不合适骑马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这会儿要是穿着这身官服顶着这个脑袋从京城大街上走一遭,明天早朝肯定就有一堆折子是参他侮辱官仪官容的。

    这些人会不会在参奏的同时笑到下巴脱臼,以及他爹会不会举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跑,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景翊还在心里万马奔腾地想着,忽见冷月把从地上拾起来的头发搁到床边,扬手拔剑,银光一闪之间斩下了她自己的一绺头发。

    景翊一惊,慌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景翊还以为她是想把自己的头发也剪成这个长短来安慰他,差点儿吓脱了魂儿,但冷月只斩下这一绺就收了剑,一手捏着自己这绺头发,一手在刚才放到床上的那把头发里抓出差不多粗细的一绺,两绺并到一块儿搁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下,彻底揉成了均匀的一股,才像结麻绳一样接连绾了三个结,看得景翊又是一愣。

    这好像是……

    “我在安王府听赵大娘说,夫妻俩拜过堂之后要一人剪下一绺头发,打个结系在一块,才能算是结发夫妻。”冷月淡淡地说着,把结好的头发收进了怀里,愈发浅淡地补道,“你家好像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然你都剪下来了,那就别浪费了。”

    冷月说完,不等景翊反应,就匆匆走到门口,抱起那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走了出去。

    景翊在安王府两个侍卫看戏班的猴儿出场一般的目光中钻进马车里的时候,冷月刚安顿好那个还在昏迷中的人,见景翊进来便要出去,却被景翊出声唤住了。

    “你先别走。”

    冷月愣了愣,“有事?”

    景翊在座位上找了个离那女人最远的地方窝了起来,才眨巴着眼睛望着冷月道:“我害怕。”

    冷月从没听过一个大男人能把害怕这两个字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不禁噎了一下,朝那不省人事的人看了一眼,“人都绑起来了,醒了也动不了,你怕什么?”

    “怕你。”

    冷月又是一愣,“怕我什么?”

    “怕你骑马的时候哭出来,视线不清楚很危险的。”

    冷月愣得更厉害了,定定地看着这个一脸关切的人,没好气的声音有点莫名的底气不足,“我……我哭什么?”

    “我也想知道,可惜这个看不出来。”

    冷月嘴唇轻抿,一时无话。侍卫等半晌不见冷月出来,扬声唤了句冷捕头,冷月犹豫了一下,到底在景翊温和的注视下目光一沉,扬声回道:“我跟景大人说几句话,劳烦牵马。”

    外面侍卫不知想成了些什么,笑着应了一声。马嘶车动,车厢忽然晃动起来,景翊到底是被冷月硬唤醒过来的,迷药药效还未褪尽,一晃之下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从座位上栽下去。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看向他的目光闪了一闪,“没事吧?”

    景翊微微一怔,就着她的搀扶极近地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格外紧张的眉眼,“你想哭……是因为我?”

    冷月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僵了一僵,却仍没有松开,垂下头来抿嘴静了好半晌,才低声轻道:“你的安危比我的命重要。”

    景翊一怔。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都不过是句动人肺腑的甜言蜜语,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这句话说得这么实在,好像不过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样。

    冷月说罢这句,又同样实在地接着道:“如果你出点儿什么岔子,我冷家一门就都不用活了。”

    (二)

    景翊怔得更狠了。

    果然,她嫁给他是奔着一个差事来的,但这样差事似乎不是他先前想过的那些刺探甚至刺杀,而更像是……

    景翊轻轻蹙起眉头,试探着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诡异的话来,“你嫁给我是为了来保护我?”

    冷月微微点了下头,那一绺被她自己削断的头发轻轻荡过微颤的肩头,看得景翊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怪不得这些日子他走到哪儿她都要跟到哪儿,还总是一副时时刻刻担心他担心得要命的样子……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有哪一个是会关心他关心到用人家全家人的性命相胁,逼人家来嫁给他从而保护他的。

    何况能拿一门都是武将的冷家人来威胁,必也不是寻常的人物。

    还没等景翊问出这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冷月已垂着目光淡声轻道:“我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人保护你,他也没说要保护你到什么时候,他只跟我说派任何一个人来都会有响动,咱俩本来就是有婚约的,不如就让我自己提出来嫁给你,光明正大地嫁到你身边来,就算是满城皆知也没人怀疑。”

    景翊那声到嘴边的王八犊子直直地咽了回去。

    皇上……

    难怪他当日一跟老爷子说成亲的事儿,老爷子二话不说就捋袖子准备开了,既然是皇上的馊主意,即便老爷子未必知道这儿媳妇自己送上门来的真正目的,但一定是早就知道有儿媳妇要过门的……

    他到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皇上有心保护他,他倒是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他出宫来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也没出过什么事儿,皇上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找人来保护他了,还非得是偷偷摸摸地保护他?

    莫不是因为近来总跟他过不去的那些折子……

    景翊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琢磨着,就听冷月又低声道:“你现在弄成这样……我也不知道皇上是会罚我,还是会罚我家里人。”

    景翊一怔抬头,正撞见冷月低着头抿着嘴,眉眼间的英气也遮掩不住那点不知所措,看得景翊心里一动,不禁温然苦笑,“你放心,都不会。”

    皇上抱病以来脾气确实差了不少,但还远不至于差到因为他掉把头发就去草菅人命的地步。

    冷月蹙眉抬头,望着这信誓旦旦的人使劲儿摇了摇头,压低着声音道:“这事儿皇上不准我跟任何人说,你要真想帮我,就还当什么都不知道吧。本来就是我没办好差事,皇上怎么发落我都是我活该的。”

    “唔……”景翊倚着厢壁拧起眉头,像是慎重琢磨了一阵,才道,“这样吧,你说一声喜欢我,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冷月狠狠地呆愣了一下,脸上蓦地一热。

    “谁喜欢……哎!”

    冷月一窘之下忘了是在马车里,忽地站起来,脑袋“咣当”一声撞到了车顶上,生生把车厢撞得一震。

    冷月刚抱着脑袋缩回来,眼前被撞出来的星星还没落下去,就听驾车的侍卫憋着笑扬声道:“景大人,冷捕头,这车驾上有安王府的牌子呢,您二位就给安王爷留点儿面子吧。”

    冷月在好一阵头晕脑胀中把这话琢磨过味儿来的时候,景翊已仰靠在厢壁上无声地大笑了好半天,笑得都快抽过去了。

    冷月涨红着脸朝着景翊小腿踹了一脚,本就是只想叫他别再笑了,连一分力气都没使足,景翊还是装模作样地抱着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喊了一嗓子。

    马蹄声中登时又混进了一阵嗤嗤的憋笑声。

    眼瞧着冷月方才还在隐隐发白的脸蓦然红冒了烟,景翊心里微松,勾起一道悠悠的笑意,借着车厢摇晃,一把把那个只想找个什么缝钻一钻的人拽进了怀里,趁她在错愕中回过神来之前凑到她耳边轻道:“我是靠问供吃饭的,你这绝密的皇差不也让我问出来了吗,这点儿事你还跟我抵个什么赖啊?”

    冷月习武多年,定力极佳,全身上下没什么地方是不禁碰的,唯独耳朵,从小就是如此,被人挨近些说句寻常的话也会登时脸上发热全身发麻,更别说是这样的话……

    冷月只觉得像是被人一把推进了油锅里似的,全身登时酥麻一片。景翊似是觉察了她的异样,又朝着她耳边火上浇油地轻轻吹了口热气,撩得她差点儿乱了喘息。

    “唔?”景翊腆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抱歉地看着软在怀里的人,“我以为你长大了耳朵就没事儿了呢,还是不能说悄悄话吗?那我以后小心好了。”

    冷月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她都忘了曾经告诉过他了,他居然还记得,不但记得,还故意拿这来招惹她……

    冷月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刚要把这缺德到家的人推开,就觉得箍在腰间的那条胳膊紧了一紧,胳膊的主人就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道:“你再挣我就喊了。”

    他强搂着她,他还要喊……

    冷月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多使了几分力气,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还没等坐直身子,就见这人嘴角一勾,扬起胳膊肘子就朝厢壁使劲儿撞了一下。

    “咚”的一声大响之后,冷月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这人带着浓浓的笑意嚎了一声,“哎呦你轻点儿啊——”

    车厢外一阵憋无可憋的笑声传来,冷月脸上腾得一红,眼瞅着景翊又要张嘴嚎些什么,慌地下手捂了这人的嘴。声音虽止住了,但那双笑弯的眼睛还在意犹未尽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好一阵扑腾。冷月认命地一叹,捂在他嘴上的手掌一松,破罐子破摔地一脑袋扎回了这人的坏里,“你抱你抱你抱……”

    景翊似乎已不满足于此,两手往后一背,一动不动,有些怏怏地道:“你还没说喜欢我呢。”

    冷月为数不多的耐心快被他折腾完了,扬手往他肩上一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有完没完了!”

    景翊倚在原处不动,只抬手揉着被她擂疼的肩膀,颇委屈地抿了抿嘴,“你欺负我。”

    “谁欺负谁啊!”

    景翊睫毛对剪,“我欺负你,你打我啊。”

    “你——”


    冷月高高的一声提起来,却不知吼他一声什么才好。这人明知道她是奉了皇差来保护他的,他被剪撮头发她都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通什么严惩,他居然还让她打他……

    冷月这辈子还没被什么人逼到过这般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份儿上,一时既窝火又委屈,紧咬着牙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没把涌上来的眼泪憋回去。

    景翊纯粹只是想逗逗她,倏然见她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慌得好一阵手忙脚乱。

    “哎哎哎……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被他这么一哄,冷月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吼他的话来。

    “你混蛋!”

    “对对对……我混蛋,我混蛋……”景翊巴巴地扬着一脸讨好的笑,只恨自己没有长一根可以摇晃的大尾巴,“我要是不混蛋,她就不会把我抓去宰了嘛。”

    冷月一愣,愣得眼泪都顾不得抹了,带着哭腔就皱起眉头问道:“你是被她抓去的?”

    她一直以为他是只身来抓人却被人制住差点儿被害的,怎么是被人抓去的?

    一见冷月转移了注意力,景翊忙卖力地点头道:“是啊是啊……我都没染梅毒病她就想剖我了,你说我是有多混蛋啊?”

    看着他这样乐呵呵地一口一个混蛋地自己骂自己,冷月气也气不起来,抬手抹了两把脸上的残余的泪痕,深深吐纳平顺了呼吸,才板起脸来没好气地道:“你不是已经找京兆府把收夜香人的名册要走了吗?”

    “是啊……”景翊夸张地一叹,苦着脸点点头道,“昨儿在大理寺看到一个书吏吃坏肚子,来来回回折腾,我就一下子想起这些收夜香的人来了……我拿来名册之后就对着上面的人找到在成珣家门口那条街上干活的,问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又去找在萧允德家门口那条街上干活的,那老太太更不像是能杀人剖尸的,然后这村里倒夜香的事儿又不归京兆府管,我就把这个搁一边儿了……你说我笨成这样,咱俩生出来的孩子像我怎么办啊?”

    冷月本还在想着自己要是没听到京兆府书吏的那番话,而是先景翊一步拿到了这本名册的话,应该也是像景翊这样一个个查过去的,因为没有他识言辨谎的本事,没准儿还要比他多浪费很多工夫在这条弯路上,突然听到他末了这一句,一噎之下凉飕飕地斜了他一眼,“掐死他。”

    “……”

    冷月看着他微微发黑的脸顺了顺气,才抽了抽鼻子道:“你都没怀疑她,那是怎么被她抓起来的?”

    景翊转过这张微黑的脸看着那个被冷月安置在车厢一角的人,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等夜深人少的时候去烟花巷子里探探剜毒疮的事儿呢,结果一去就碰见她在巷子里被人骂着打,我就过去帮了个腔,她自己说是经常的事儿,我看她好像被打得不轻就说送送她,我还以为她跟其他收夜香的一样住处离干活的街不远呢,谁知道她一路给我带这儿来了……”景翊说着,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你比她美太多了。”

    冷月又是一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偷眼瞄了瞄那女人的脸,才若无其事地板着脸正色问道:“然后她就给你灌了迷药?”

    景翊像是被问起什么不堪回首的旧事一样,格外愁苦地笑了一笑,才叹道:“她没灌,我自己喝的……我走了大半个城之后渴得厉害,一进门她就给我递了碗水,我还特地拐弯抹角地问了她几句话,确定她没有害人的意思我才喝了半碗,然后歇了没一盏茶的工夫就睡过去了……”

    景翊说罢,伸手揪住冷月的一角衣摆,小心翼翼地拽了拽,“看在我差点儿被自己蠢死的份儿上,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冷月一时没绷住脸,“噗”地笑了出来,好气又好笑地扬手拽回了自己的衣摆,“我哪有资格跟你一般见识啊,我的命还在你手里攥着呢!”

    眼见着冷月松了口,景翊这才像被刑满释放了一般舒了口气,伸手搂过冷月束得紧紧的细腰,把人整个圈进怀里,在那双刚刚掉过眼泪这会儿又含羞含笑的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展开一个无赖却也温热的笑容。

    “我一定好好攥着,这辈子都不撒手。”

    紧张了整整一宿之后冷月多少有些疲乏,被景翊搂着,被马车晃着,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半睡半醒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唤了声“景大人”,才一个激灵睁了眼。

    景翊感觉到怀中一动,低头看了过来,温然笑道:“你也醒了?”

    马车还在跑着,冷月从景翊怀中坐起来,才发现先前被她一掌打晕的那个女人已醒了过来,正缩在他俩对面的角落里惶恐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景大人……”女子有些怯怯地道,“这、这是怎么了?”

    一想起那屋中的情景,冷月直到这会儿还有些心有余悸,不禁没什么好气地冷声道:“这是我把你抓起来了。”

    女子怔怔地看了看捆在自己身上的麻绳,又惊惧中带着愤愤地望向冷月,“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刑部官差。”冷月叶眉微扬,依旧冷声道,“你抓了我相公,我凭什么不能抓你?”

    “你是景大人的夫人?”女子好生一怔,忽然神色一松,摇头笑了起来,“误会,误会了……景夫人误会我了,我对景大人绝无非分之想,我把他留在我家,也是为了帮你的。”

    景翊本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打算出声,他如今算是苦主,身涉案中就不便再对嫌犯问供了,可忽然听到这么一番话,实在有点儿忍不住了。

    倒不是因为她这番话听起来太像胡说八道,恰恰相反,景翊竟在这番话与她的神情中找不见一丝胡说八道的痕迹。

    (三)

    她说对他没有非分之想是实话,说把他留在她家是为了帮冷月,居然也不是信口胡诌的。

    景翊禁不住蹙眉问道:“你杀了我,能帮她什么?”

    “杀你?”女子有些怔愣地转目看向景翊,既茫然又委屈地道,“景大人何出此言,我何时要杀你了?”

    景翊又是狠狠一愣,这女人的茫然与委屈里没有一点作假的意思,好像她当真就是没打算杀他一样,即便是在朝堂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不可能装得这么滴水不漏。

    难不成……

    抓错人了?

    景翊还愣着,冷月已冷声道:“你放在床边的那把菜刀是准备夜里磨牙使的吗?”

    女子又蓦然笑了起来,连连摇头,“我就说景夫人是误会了……我不是要杀景大人,那刀只是用来把景大人的肚膛打开的。”

    这回连冷月也一块儿愣直了眼。

    她虽没审问过什么嫌犯,但她也可以想象得出,一般嫌犯为自己辩驳开脱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说话的。

    什么叫不是杀人,只是把肚膛打开……

    倒是景翊先一步若有所悟地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打开我的肚膛?”

    “恕碧霄直言,”女子微一颔首,谦和恭敬地道,“景大人流连烟花之地,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

    景翊轻轻蹙眉,“你想把我剖开,是想要把我弄弄干净?”

    “正是。”女子嫣然一笑,笑得温婉而客气,“不瞒景大人,我也是在烟花巷里伺候过人的,知道常去那里的男人要沾染多少脏东西,但凡去过那种地方,从里到外就都不干净了……”女子笑容淡了几分,眉眼间泛起些许凄楚,接道,“不把这些脏东西清出来,早晚要脏到骨子里,就像我那相公一样,怎么洗也洗不净了。”

    冷月一愕,她相公?

    她进院时确实没见到她相公,但屋里一角确实堆了些乱糟糟的酒坛子,看得出家里是有个酒瘾很大的男人的,她还以为那男人像京兆府书吏说的那样出去鬼混了,敢情是被她……

    景翊温和的眉眼间不见什么波澜,依然像闲谈般不疾不徐地问道:“除了你相公,你是不是还这样清洗过三个男人?”

    “是。”女子微一抿嘴,笑得有几分羞怯,好像景翊这一问是夸了她什么似的,“起初只是碰巧在烟花巷子里看见了翠娘的男人,翠娘本就过得孤苦,若这男人污了,日后成了亲她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就请了那男人到家里来,给他清洗了一下……还有一个是瓷窑的老板,那天很晚的时候在凤巢里喝得醉醺醺的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全是骂自己的夫人,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前两天是成记茶庄的那个公子,我认得他,我在凤巢的时候还给他陪过酒,听说后来还娶了凤巢的姑娘,既然遇上了,我就把他请来了……”

    女子说罢,瘦削的颧骨上已泛出了一抹红晕,不待追问便补道:“我把他们清洗干净之后都顺路把他们送回家门口了,我也不图人谢,就悄悄送去的……等迷药过去他们醒过来,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逮了那么多犯人,这种杀了人还担心别人谢谢她的犯人冷月还是头一回遇上,冷月听得全身直发毛,瞠目结舌地看向景翊,景翊倒已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

    这女人并没把自己干的这些事儿当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坏事,反倒还觉得是做了件不张不扬的好事,他昨夜旁敲侧击着盘问她时当然是问不出丝毫恶意的,便是那碗掺了迷药的水,她端给他时也俨然就是一副为了他好的模样……

    进大理寺之初萧瑾瑜就提醒过他,察言观色识言辨谎这种事用在朝堂上许是十拿九稳的,用在衙门里就要留三分怀疑,因为犯案这档子事远不是善恶真假这么简单的,他这会儿总算是明白萧瑾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心怀善意透出来的神情,人与人之间是相差无几的,但天晓得这人心里怀的是什么善意。

    景翊苦笑着无声一叹,“你想把我剖洗干净,是因为我帮你解了围,你想要感谢我吗?”

    “正是。景大人大恩,碧霄无以为报。”

    “不用不用不用……”景翊有点无力苦笑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实在当不起你如此重谢。”

    景翊说着,转目看向还在努力消化这个犯案理由的冷月,哭笑不得地道:“先别把她往安王府送了,你先带她去大理寺狱醒醒盹儿吧,我去给安王爷打个招呼再说,免得她把王爷搅合懵了,回头挨训的还是我……”

    冷月刚点了点头,女子便慌道:“我……我没做什么坏事,为、为什么要带我去大理寺狱啊?”

    冷月一时有点词穷,景翊倒是微微眯眼,牵出一道极尽谦和的微笑。

    “你这清洁人的法子太费时费力了,大理寺狱里常年关的都是不干净的人,那里有的是更好更快的法子,你既然有度人的心,何不去好好学学呢?”

    女子登时眉目一舒,含笑颔首,“多谢景大人。”

    “不客气,呵呵……”

    景翊从窗口飘进屋里来时冷月也已从大理寺狱回来了,正一个人在屋里不急不慢地换着衣服。

    窗下便是茶案,景翊一跃进来就把自己往茶案旁的椅子里一扔,闭眼揉起了太阳穴,“总算是按时把差给交上了……”

    冷月把一件略旧的素色外衫披到身上,系着腰带头也不抬地道:“人是抓来了,但你都跟她说是进去学手艺的了,这供还怎么问?”

    “不管。”景翊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这回我是苦主,问供审案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才不会放心大胆地说出那番鬼话来呢。

    冷月瞥了一眼这当苦主还当得美滋滋的人,“大理寺卿严大人昨儿晚上就在悬赏捉拿你呢,你不用回大理寺干活儿吗?”

    景翊抬手揉了揉自己那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安王爷看在我为了查这案子差点儿豁出命去的份上,答应给我派个轻松点儿的活儿,近日不用去上朝,秋审结束之前也不用去大理寺跟着折腾了……皇上一时半会儿见不着我,你也不必担心挨罚了。”

    景翊气定神闲地说着,伸手把茶壶了拎过来,摸过一个杯子,刚要往里倒茶,倏然手腕一滞,把茶壶放了回去,捉起杯子凑到眼前看了一圈,“这杯子怎么裂了?”

    冷月抬头往他手上看了一眼,“我拿它砸人了。”

    砸人?

    景翊一愣,这杯子虽不值钱,但还是足够结实的,能把杯子砸成这样,挨砸的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砸的什么人?”

    冷月垂手系着腰带,朝景翊屁股下面扬了扬微尖的下巴。景翊一怔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坐的这把椅子下面竟还捆着个人,一惊之下“噌”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被捆在椅子腿儿上的人软塌塌地垂着脑袋,嘴被一块儿布头堵着,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即便如此,这身衣服景翊还是一眼认得出来的。

    “季……季秋?”

    “她就是折腾累了睡着了。”冷月收拾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厨房看看他们把排骨炖成什么样了,你在这儿听她慢慢跟你说吧。”

    景翊还盯着被捆成粽子的季秋怔愣着,就听冷月又道:“对了,我刚去大理寺狱的时候周大人跟我说,成珣的那个管家死在狱里了。”

    景翊一愕,“死了?”

    “自己撞墙死的,死前没说什么也没写什么。”冷月穿好衣服,卷着袖管怏怏地嘟囔道,“他看不惯他家爷娶个风尘女子就下毒手害人家,明明就是他理亏,临了了还非来这一手,显得他多忠心多冤枉一样。”

    景翊眉心微沉,一时无话。

    冷月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排骨端回来的时候景翊正在房里喝茶看书,先前被她捆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冷月就像是从来都不知道那条椅子腿儿上绑过一个人似的,走进屋来径直就把饭菜搁到了桌上,美滋滋地抱怨道:“我就知道他们是打算剁成小碎块儿拿细柴禾炖的,这种法子炖足年的猪就是糟蹋好东西……你来尝尝,这是我换硬柴炖的,不如他们做的那么精细,但味儿肯定比你以前吃过的都好。”

    景翊搁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不用尝,光是在屋中弥漫开来的浓香就足以证明她说的是实话。

    景翊凑到桌边,对着那盆堆成小山的排骨端详了一番。这一看就不是自家那些做惯了精细菜的厨子弄出来的,八角桂皮草果干辣椒什么的还在汤汁里面泡着,大块儿的葱姜也没捞出来,排骨块儿大得根本不能下筷子夹,景翊索性卷了袖子,下手抓了一块儿送到嘴边,刚吮了一下顺着淌下的汤汁就满足地轻“唔”了一声。

    排骨的滋味浓得很直接,入口之后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过渡,也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缓冲,除了浓香就是浓香,纯粹端正得像极了这个炖排骨的人。

    “唔……聘礼给少了。”冷月正有些忐忑地等着这个过日子极讲究的人的一句评价,没成想等来这么一句,不禁一愣,“什么聘礼?”

    景翊在手里这块硕大的排骨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细细地咬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品了一番,才道:“景家给你的聘礼啊,下聘礼那会儿你也没说还有这个手艺嘛。”

    冷月恍然反应过来,脸上一热,狠瞪了一眼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人,“啃骨头都堵不上你的嘴!”

    景翊往凳子上一坐,一边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里的排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可没堵上嘴,为什么不问问你抓来的人我是怎么判的?”

    “问这个干什么?”冷月叶眉一挑,拽了张凳子坐下来,下手抓过一块排骨,狠狠啃了一口,“我抓的人海了去了,挨个儿都要打听,我一天到晚也甭干别的了。”

    “按律该把她送去矿场做苦工的,不过碧霄入狱,京兆府衙门那儿正好缺个收夜香的,我把她送过去了。”

    冷月像是听着邻家大娘议论早市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似的,只不疼不痒地“哦”了一声,就心无旁骛地继续啃排骨了。

    “你不想问……那我能不能问一句,”景翊微抿嘴唇,抿去那层淡薄的油渍,才看着这啃骨头啃得又快又狠的人道,“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冷月这才停嘴抬头看了他一眼,她虽没这人的眼力,但也能隐约感觉出了这人故作漫不经心之下的惴惴不安。

    这人何等聪明,季秋会对她说些什么他大概用脚趾甲都能猜得出来,能让他心里没底的必不是季秋说了什么,而是她信了什么吧。

    “你放心。”冷月咽净嘴里的东西,伸出舌尖沿着油乎乎的嘴唇舔了一圈,才道,“她说的我都不信。”

    眼看着景翊怔了一下,冷月丢下手里那块被她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净的骨头,吮了吮沾在指尖的汤汁,“我只信我看见的,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都没看见,但是她要下毒害我,我看见了。”

    冷月说罢,眼睫轻轻对剪,垂下眉眼迟疑了一下,才小声补道:“你对我好,我也看见了。”

    他对她好?

    他要是真对她好,早就该把她捧在手心里让所有人都看个一清二楚,还至于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生被一群下人欺负了这么些天,又是被人下毒又是被人羞辱的吗……

    景翊苦笑,“我哪里对你好了?”

    冷月抬起目光看向这个笑得有些发苦却依然从骨子里透着温柔的人,本来一夜没睡血色有点淡薄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红晕,还是没把目光从他轮廓柔和的脸上挪开,“我胃疼是经常的事儿,我自己都懒得揉,你还给我揉了一宿……小时候的事儿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反正从小到大就只有你一个人问过我疼不疼,而且不管我说疼还是不疼,你都觉得我疼。”

    “等会儿……”不等冷月越来越轻软的声音落定,景翊在她这番话中蓦地猛醒过来,两眼一眯,把拿在手里啃到一半的排骨丢回了汤盆中的排骨堆里,“我说我忘了点儿什么呢,大夫不是说让你这几天好好调养调养吗,怎么又啃起排骨来了,还这么大一盆……不许吃了,我让厨房送碗粥来。”

    景翊说着就端起汤盆,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你敢端走试试!”

    冷月响亮的一声砸过去,景翊既没停脚也没回头,冷月就只听到一声气定神闲的回响。

    “我敢,你打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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