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答道:“张师傅,普通百姓,如果来钱的门路少,他们会控制花钱。除了最基本的食盐、棉布之外,几乎不会再采买其它货品了。
就算是棉布,在自家种棉采麻、纺纱织布之余,也只是补买部分价廉物美的棉布。”
张居正点点头。
大明的大部分百姓,都还处在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状态,粮食、棉麻,基本上都是自产自足,除了食盐等少部分必须的生活用品,真得很少再与外界发生贸易往来。
这种生产低下的小农经济状态下,百姓们勉强能吃饱穿暖,但是你要他们服各种徭役,就要了命了。
不管是押运粮食,还是修桥筑城,需要抽调出家里的壮劳力,还要自带干粮,负担极重。
要是出县服徭役,更加要命了,三五个月回不来,家里的农活帮不上不说,自己吃穿还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明朝中后期,随着积弊沉疴越来越多,朝廷运作的成本越来越高,税源却越来越少,使得各种杂役摊派越来越重,敲骨吸髓,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饱受程朱理学思想教育的士林文官们,面对肉眼可见的国困民穷趋势,束手无措,只能来回地强调德治仁政,动不动就上疏,百姓太苦,这个摊派应该免,那个赋税应该减。
他们博得清名美誉,在任的户部尚书却跳着脚地骂,减免你奶奶个腿!
这也减,那也免,你们的俸禄怎么不减免?
清流们发出反驳,太祖皇帝也就给我们定了那么点俸禄,还要减?信不信我上吊给你看?
吵了半天,文官们又盯上了宗室。
我们忍饥挨饿,这帮家伙还吃得这么肚圆体宽,就凭他们姓朱?要饿肚子大家一起饿肚子!
吵闹扯皮了上百年,文官里终于出来几位大聪明,想出一条鞭法。
我们把所有的正杂徭役外加摊派,全部折成银子。
从某种意义说,正杂徭役也属于朝廷向百姓征收的一种税,只不过百姓们是以劳动力的方式进行支付。
现在折成钱银来征收,地方和中枢都愿意,因为这大大简化了收税流程,完全符合儒家删繁就简的要旨。
至于百姓们能不能筹集这么多现钱,暂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历史上全面推行一条鞭法的万历年间,许多百姓们无法足额缴纳现钱的税收,户部和地方官员只好用折中,恢复以往的旧例举措,让百姓们以实物抵折。
所以在《万历会计录》里可以看到,大明的国库又成了杂物铺。
看到张居正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朱翊钧继续说道:“穷户少买,富户多买。乡民少买,市民多买。
相比之下,富户肯定比穷户在钱财方面要宽裕;市民肯定比乡民容易获得现钱。既然如此,我们就通过商品附加税来调解百姓的人头税。
乡民百姓靠种地吃饭,直接或间接缴纳了田赋,已经背负了一笔沉重负担,人头税能少缴就少缴。
富户富足,市民来钱容易,愿意多买商品,就多缴人头税。
此外,美酒、玻璃器皿、玻璃镜子、钟表、绫罗绸缎属于奢侈品,连同青楼、酒楼等一并征收奢侈税。”
“奢侈税?”
张居正又惊又喜。
“对,奢侈税专门针对有钱人。这些富户有钱,购买这些商品彰显他们的富裕尊贵,加的税再重,该买的还是会买;
这些奢侈品对于普通人和穷人来说,毫无意义,就算是免税,买不起还是买不起。”
妙啊。
朱翊钧的话给张居正推开了一扇新窗户。
开源节流。
传统儒生只会节流,从皇室到百官,修生养息、俭朴省用,把裤腰带使劲地勒紧了。
却怎么也不会开源,仿佛五行相克。在他们心里,一提到开源就是加税,就是与民争利,鱼肉百姓。
只是这个民和百姓,到底是谁,大家心里有数。
现在通过增加奢侈税,悄无声息地从富人手里薅羊毛,对于张居正来说,没有什么负担,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底细。
朱翊钧继续说道:“张师傅,赋税是进行财富再分配的一种手段,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让富者多缴税,贫者少缴税,这样才能保持社会的平衡。
否则的话,社会失衡,等待大明的就是黄巾太平道。”
张居正琢磨这朱翊钧的话,越琢磨越有深意。
“皇上,你所说的赋税进行财富再分配让臣大受启发。臣此前以为,只要均衡田赋、抑止兼并,再行一条鞭法、从此役无偏累,进而田不荒芜、人不逃窜、钱粮不拖欠,百姓可安居乐业,国库能收足赋税,自然就能强国富民。
现在看来,臣还是想得简单了。”
朱翊钧说道:“张师傅,吏治和财税,我们必须抓好这两条,振领提纲,立高屋建领之势,才能一气贯注,操纵自如。
不过这两项工作非一朝一夕能成事,需要长期治理。
吏治用考成法引入,等内阁的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完成考成法全面推进后,都察院就可以跟进。
财税,一是赋税清晰,二是推行预决算制。
我们各级衙门,不能再像以前,寅吃卯粮,税收得稀里糊涂,钱粮花得也稀里糊涂。必须量入而出,建立预决算制为核心的财政制度。”
张居正说道:“皇上,赋税制清晰,必先摸清楚大明的家底,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还要继续。”
“必须继续。
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高拱还是做了不小的贡献。”
听到朱翊钧提高拱的名字,张居正心里咯噔了一下。
高大胡子是冯保用小手段给气死的,自己也逃不离干系。
不过看皇上的神情,只是感叹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追究。
冯保去承德督造行在,看来算是一种惩戒,也是对自己和他的一种警告。
朱翊钧继续说道:“高拱把九边田地清丈明了。
辽东镇有田地三百二十六万亩,蓟州镇有一百零八万亩,宣府镇有六百三十一万亩,大同镇有七百零三万亩,宁夏镇有五百八十七万亩,甘肃镇有四百六十万亩。
合计两千八百一十五万亩,这个数字跟洪武年间有差异,但相差不远。”????张居正说道:“皇上,这些土地如何处置?”
“这些田地地处九边,多干旱苦寒,种地产出贫瘠,朕决计把它们大部分改成牧场。”
张居正一愣:“改成牧场?”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知道未来几十年,大明会进入小冰河期高峰期,天气变得越来越极端。
北方多干旱,以前富庶的山西、陕西和河北等盆地、平原地区,都要饱受干旱之苦。
更靠北的九边田地就更不用说了。
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耕种这些田地,还不如去开发湖广以及东北的广宁、沈阳一带。
真遇到了大天灾,粮食不够吃,还可以再苦一苦日本、暹罗、真腊和天竺的百姓们。
我们有这么多商品,还有这么多战列舰和火炮,他们一定非常乐意跟我们自由贸易的。
与此如此,还不如退耕还牧,让九边脆弱的生态环境恢复一些。
张居正却从另一方面考虑。
“蒙古左右两翼归附大明,直属宣徽院。教化绥抚还需要几十年,九镇可减少兵马定额,但不能完全裁撤。”
“张师傅说得对。蒙古左右两翼,我们要从政治上进行羁置,经济上进行控制,文化进行同化,宗教上进行安抚。
教化还需要几十年,九镇可改为城镇,但兵马不能全部撤并。
所以朕决定把这些退耕还牧的田地,分给镇卫军骑兵家眷,让他们放牧,圈养牛羊马匹。”
“分给镇卫军骑兵?”
张居正明白朱翊钧的想法了。
蒙古左右两翼的骑兵属于翼卫军,性质跟内地营卫军差不多。
镇卫军则属于大明直属的正规常备军。
张居正赞许地点点头:“皇上英明。我们必须手里有兵马利刃,蒙古人才会畏威怀德。
现在漠南蒙古人分左右两翼,但朝廷手里也必须有足够的牧场和牧民,提骑兵兵源和战马。”
与张居正达成了默契,朱翊钧继续往下说。
“高拱清丈田地,除了九边,北直隶、山西、陕西和河南的清丈工作也完成了,北直隶增加了四百九十九万亩,计八千六百零一万亩。
河南增加了六百四十三万亩,计一万万零四十六万亩。
山西增加了六十一万亩,计四千二百四十七万亩。
陕西增加了四十万亩,计五千零三十五万亩。”
山西和陕西被清丈出来的隐匿田地集中在九边,腹地被清丈出来的隐匿田地并不多。
张居正接着说道:“山东增加三千六百五十八万亩田地,计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六万亩。湖广增加五千五百一十九万亩,计九千一百六十三万亩。
南直隶增加了二百三十三万亩,计六千零五十八万亩。
浙江增加了四百五十九万亩,计五千六百三十万亩。
江西增加了六百一十五万亩,计四千九百二十七万亩。”
高拱倒台后,张居正举荐王国光接手户部,接过了清丈田地工作,加快了动作。
直接借调了国子监、金台诸学院以及崇义、龙华等公学数千学子,组成上百个工作组,就地招募上万名秀才诸生,深入到田间地头进行清丈。
因为阻碍田地清丈,从隆庆元年开始,朱翊钧杀了上千宗室,以衍圣公府亲眷为首的各地豪右上千户,以及大大小小的官吏,足足两三万人,堪比洪武年间的胡惟庸和蓝玉两大案。
嘉靖初年的大礼仪跟它比,简直就是和风细雨。
当然了,这些人是以谋逆、大不敬、不遵藩礼、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等各种罪名被分开陆续斩杀、处绞。
但有心人都知道,这些人丢命的根本原因是跳出来阻碍了皇上钦定的田地清丈工作。
尤其是山东,前期不仅阻碍田地清丈工作,居然敢殴打和杀害清丈工作组。
皇上大怒,“罗织各种罪名”,衍圣公府被杀得只剩下衍圣公一脉,山东世家豪右被杀了上万人,流放没籍的数以万计。
这种高压势态下,各地真没人有胆子再耍横阻碍清丈。
被清丈出隐匿田地顶多是以后足额纳赋。
要是阻碍清丈,真得会全家福贵的。
所以进展非常快,只剩下四川、云贵、福建、两广和安南还没有完成清丈。
朱翊钧站在湖边,双手笼袖。
在不远处,几对鸭子和鸳鸯,拨动绿波,惬意地游来游去。
成荫如伞的柳树随风飘荡,翠绿的垂枝划过水面,仿佛划破了一帘夏梦。
“南直隶才清丈出两百三十三万亩,隔壁的浙江,多山少地,也清丈出四百五十九万亩田地来。
看样子江南那些人,还是心存侥幸。”
朱翊钧的话像拂过湖面的清风,清淡平和,却让张居正心生寒意,后背发麻。
江南啊江南!
张居正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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