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下飞行器还是先接通通讯?
这并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谢琅当即看向一旁端坐着的娀萧,示意他通过通讯请求。
见状,霍里斯也收回了锚住他能力核心的锁链。
娀萧掩去脸上复杂的神色,站起身踱到视讯光屏前,朗声吩咐ai:“接通通讯。”
狭小的光屏徐徐展开,视讯接通,可映入三人眼帘的,却并非人像,而是一片深黑的影子。
谢琅、霍里斯:“?”
那影子还在细微的颤动,看起来有几分像羽毛的质感?
两人很难看出这是哪一部分的羽毛,还在思索的时候,就听到一道慈祥温和的女声:“本不必接通通讯是小萧吗?”
谢琅看着娀萧身体紧绷一瞬又缓下来,神情更是放柔了些,说话语气也变得谦逊而谨慎:
“祖母,是我。”与方才同他们说话时相比,娀萧此时的声音语调柔和得像一团绵糖,“我带了客人来,您想见见吗?”
祖母?
会是娀家的家主吗?
谢琅无论如何都摸不准情况——她毕竟还是对娀家人缺乏了解,只能从娀萧与“祖母”的对话中去简单勾勒这位老年女性的影子:或许是神情非常慈祥的一位小老太太?
霍里斯低声对她说:“依娀萧的名字排辈来看,他的确会是娀家家主的孙辈。在函夏星系的三个星主家族中,娀家主应该是辈分最长的一位。”
他话音稍顿,似在思索,赶在娀萧呼唤他们下飞行器前吐出了一个数字:“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女士,明日就该满一百八十岁了。”
一百八十岁在联邦人中确实算是高寿,或许这次的塞如林大典被安排在山海星举行,也是因为这位极为长寿的老人。
说到一百五十岁以上的联邦人在此之前,谢琅只在全联邦实时直播中见过军部主.席柯卡塔。那是位看得出苍老疲态的老人,神色上看着确然精神奕奕,可终究是日薄西山,如同一缕绵绵燃不尽的细烟。
她本以为娀家家主也是如此的。
可跟着娀萧走下飞行器,借由方才看见的玉白藤蔓跨过三根枝干、到达主会客厅看见先一步过来的娀家家主时,谢琅才发现她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
娀家的主会客厅建得金碧辉煌。大约是禽鸟都喜爱鲜丽的颜色,地砖是金灿灿的色泽,廊柱如玉,而高耸的穹顶像是透明的,在暖白的光线照耀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彩光,更照得嵌在柱子上、家具上的红蓝绿等多色羽毛隐隐发亮。
许是经过精巧排布,这些装饰看上去不算杂乱,反倒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只是人站在其中必定失色。
偏偏娀家家主似乎生来就有攫去一切人眼光的天赋。谢琅进到会客厅内,先注意到的反倒不是那些装饰品,而是她。
娀家家主正坐在会客厅主位。那张椅子也是黄澄澄的,木质中隐约能见到几缕金丝,衬得她全身衣服比细雪还要白。她坐着时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了,脊背微微发弯,却仍有十足的气魄,让人只会将目光首先放在她身上。
谢琅看得出来她并不年轻了: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脸上也是细纹丛生,有了极细的斑点。可她气血丰润,目光看上去竟比剑还利,叠着一重又一重的冷光,落到进到会客厅的三人身上,却又变得柔和。
——是长辈看到晚辈的慈爱眼神。
谢琅见她招了下手,眼睛和嘴角都微弯,于是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
娀家家主和颜悦色地说:“好孩子,上前来。”声音同方才他们在飞行器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谢琅能够确认:刚才在飞行器停靠点等待的的确是娀家家主,可她也没有直接见他们,为什么还要等在那?
另外,随着她话音一落,谢琅便听见主会客厅的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这座巨大的厅堂一时之间便只剩下谢琅、霍里斯两人和娀家祖孙二人。
方才厅堂内还有其余人,什么事是必须单单讲给他们听的?
谢琅还在思索,一旁的娀萧率先行上前去,跪坐在娀家家主脚边,垂首唤道:“祖母。”
娀家主便轻轻摸了下他的头,那只手不算枯瘦,却也看得出风霜的痕迹——谢琅瞧见一弯新月似的疤痕横亘在她也布有老人斑的手背上,像是被利器伤过。
她温声细语地对娀萧说:“吃到教训了?”
娀萧垂首应是。
她似乎没有多问的意思,目光转向亦走上前的谢琅和霍里斯。
谢琅这才看清她眼睛的颜色:那是剔透的琥珀色,眼底仿佛沉了细碎的金箔,微微一晃便浮上来,像是河中捞起的细碎金砂。
“不要盯着老身的眼睛看。”娀家主倏尔笑了,抬起手轻轻遮住双眼,谢琅却已经看见了金砂之下隐秘的白色纹路:
它如同一枚洁白的、藏在云间的月亮,有魔魅的吸引力从中释放出来,教谢琅也不由得多看了几分,直到老人亲自将眼睛挡住。
“这是一对不该留下的眼睛。”娀家家主含笑道,“所幸,老身还能用它来看人。”
谢琅忍不住问:“女士,您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们?”
她实在想不明白了。毕竟,前生在大启时,她几乎也没有经历过被老人私下拉到旁边嘱咐的情况。
这实在是过于新奇的体验。
“女士?老身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更多的人还是唤老身为‘夫人’。”娀家主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微垂又上扬,“老身只是想看看你们,看看”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不再有方才那般岁月流逝带来的厚重感,反而清脆得如同黄莺啼鸣:
“看看我能告诉你们什么。”
谢琅猛地发现,跪坐在她脚边的娀萧呼吸已经放缓了,眼睛微闭神色安详,一副陷入熟睡的样子。
她再看霍里斯,出乎她意料的是,年轻的少将也垂着头站立,吐息声极其轻微,若不是她靠近了些,便完全听不到。
这两人竟然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睡着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琅重新往上首看,便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主位上站起来。
她长发乌似鸦羽,鬓边却生着金灿灿的羽毛,嘴唇丰润,红得像天际夺目的晚霞。那一双眼睛却是谢琅熟悉的,分明就是娀家家主的眼睛,只是现在那枚掩在金箔后的月亮浮出琥珀色的水面,在她眼瞳中大放光彩。
谢琅握紧了手。糟糕的是,她这时感受不到半点能力的存在。
莫非,这并不是现实之中?
这么想了,她才惊觉自己此刻并不在娀家的主会客厅里。
入眼的房间装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漆黑羽毛。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却没有一丝拂到面上。谢琅警惕地四下望望,惊诧地发现原本还能看见的霍里斯、娀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似乎正站在一只振翅飞翔的巨鸟身躯上,眼前唯一的活人,居然只剩下变得无比年轻的娀家家主。
“我名娀谶。”娀家家主温和地说,“你现在处在我用能力构造的幻境里。”
联邦文字与大启不同,但谢琅知道,娀谶口中的“谶”字正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谶”为隐语,大启高祖皇帝当年也是凭谶纬之说集结兵马,最后一统天下的,它本身就可以视为一种预兆。
娀家家主为何会选用这个字作为名字?
电光火石间,谢琅猝然想起,在银青星时读过的那些组诗,署名是
“您是娀嘉梧?”她惊诧提问,“那只是个别名?”
“是的。”娀谶回以微笑,“看来你读过我年轻闲暇时随意涂抹的诗句。”
“《颂灵歌诀》”谢琅尝试回忆读过诗歌的名字,却只想起诗集名。
她还在冥思苦想,却听娀谶曼声说:
“‘受冤的英魂将骨血浸入沙石,破碎的美玉哀哀唤着,如同齿轮行走在时间上的足音’。这首诗并没有写完。”
谢琅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难得想起,自己同霍里斯讲过这首《普罗非特悲思》,那时少将告诉她——
“在帝国末期,‘普罗非特’是一位预言家的名字。”当时正值银青星的黄昏,照明卫星的光芒暗下,只有微垂的天幕,还坠着几颗晚星。如雾一般的夜色里,霍里斯轻轻说,“她被认为成功预言了帝国不败舰队的覆灭,在反抗帝国统治的起义军人心中点燃了一簇不灭的火。”
谢琅和霍里斯一样不相信预言的存在,可娀谶为什么提到这个?
“好孩子。”娀谶和蔼地说。她年轻时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晕在花朵上的日光,暖而轻,没有半点压人的感觉,“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谢琅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她的问话,猜想应该是她能力的原因,不由抿了下唇,说:
“谢鸣玉。”
大启朝中,常以字称人,“琅”字本也有声音清朗的意思,“琳琅”便为珠玉之声,因此她字鸣玉。
可娀谶却淡笑着摇了头:“这并非你的真名。”
她目光深邃,像是能透过谢琅此刻虚假的躯体,看清她的灵魂:
“告诉我,原本的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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