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对15-v阿利奥斯那篇论文意外在意。
《关于宇宙以波的形式呈现之探析》——她虽对其中的名词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勾陈在明显表现出对她来历的了解后给出这篇未公开的论文,必然是有祂的深意在的。
这位超算仿生人会设语言陷阱,给信息时却异常大方,谢琅不认为祂会再多拐几个弯来示意,这篇论文必然关乎她来到联邦的原因。
如果没有在谢鸣玉的身体里苏醒,她那日应当离死不远,能体验到新世界的事物确实是一大幸事。
等等。
谢琅眼睛不由微微睁大。
新世界?
勾陈无机质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让谢琅无端有种被蛇盯上的错觉。然而这感觉一闪而过,她心下略略一定,不由暗笑:“勾陈”这词,在大启与蛇也无甚联系。
大抵还是祂身上时不时会透露出几分非人感,叫人心虚吧。
她望了一眼霍里斯所在的仪器方向,发现那光罩上头还有数字,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取芯片这一手术的倒计时:
竟然还要将近一个半天河时。
勾陈注意到谢琅目光注视的方向,没有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反而道:“他的脊椎换过一截,芯片在人造脊椎里边,取出来比较困难。”
祂并未详述到底有多难,但谢琅大致能猜到。
毕竟在大启,伤了脊柱的人就只能瘫在床上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对此没什么异议,只是又重复问道:“您是想聊聊论文的事吗?”
勾陈难得地弯了下眼睛。
祂说:“是,不过比起这个,我也想观察一下你。”
那双冰蓝色的机械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辉,看着她,像看一个上好的实验器材,或是一种上好的实验材料。
这种光辉稍纵即逝,只是那点金色的火星又在祂瞳孔正中猛烈燃烧起来,似乎只需要有人堆上足够多的易燃物,再吹出一口气,就能点燃一场燎原的大火。
谢琅很熟悉这样的目光,工部里某位热衷种地的官员看见她带回朝中的新种子时,眼睛里爆出的就是这样夺目的光彩。
她这才想起勾陈的人格模块来源于联邦科技之父恩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祂冷静外表下,包裹着的内里也带有研究员的热忱与疯狂。
天才在某些时候,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我对你很感兴趣,不过可惜,这种成功不可复刻。”
勾陈滑到她身前——离得近了,谢琅看得到祂鞋底泛起的层层涟漪,大概是某种磁场,或是引力相斥带来的悬浮效果——祂左手前探,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琅袖子正好往上窜了一截,因而勾陈有一半的手掌直接毫无阻碍地同她手贴在一处。
冰凉柔软的触感,祂没有属于人的体温,掌心的皮肤却与人手没什么区别。
谢琅能感觉祂轻微一顿,随后松了手,这回是直接拽住她袖口,往下扯了扯,才重新隔着衣服握住她手腕,将她朝圆门的方向带。
很微妙,让她想起少时某位年长表兄拉她的时候,也是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别怕,我不会做什么。”似乎担心她害怕,勾陈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这间地下实验室是小茹的,里面有她的一项研究成果,不过报废了。”
祂没有再多说什么,谢琅却知道,祂必然想让她看看那项研究成果——或许,那正是她来到联邦的原因。
她默不作声地顺着手腕上的力道跟上勾陈,朝圆门内走去。
圆门内部连接着的同样是一条圆形隧道,地面呈半弧状,中间低四周高。
隧道内的灯光没亮几盏,亮起的也是一闪一闪的,但随着勾陈目标明确地向隧道尽头飘去,那些嵌在隧道顶的光带便一寸寸正常亮了起来。
谢琅注意到隧道墙壁也是她认不出的金属,深灰的底色上浮有银白的条纹。
——不是条纹,更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墙壁,留下的深深刻痕。
那道白色条纹旁还有一线深棕色,形状不算规则,靠下的部分似乎有朝下淌的趋势。
是血吗?
“是血。”行在前方的勾陈不曾回头,只平静道,“可能是你的哦,小鸣玉的,也可能是小茹的。”
谢琅:“”您现在是丝毫不遮掩了啊。
小茹应该说的就是15-v阿利奥斯,这位首席研究员的真名是崔茹,和她真正母亲的名字一样。
她脑中掠过什么,便抬起头,看向勾陈的后脑——一只冰蓝的眼睛又浮在祂泛着金属光泽的银发上,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您是想说,柯卡塔是从这个实验室里,将他们带出抓出去的?”
勾陈没有说话。
祂只是沉默地带着谢琅继续往前,那只冰凉的手也依然松松握着她的手腕。
越往前走,越有一股浓郁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了燃起火,又被迅速扑灭。
她也看见了金属壁上留下了被火舌燎过的焦痕。
“嗒。”
是勾陈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祂放弃了飘浮在空中的前进方式,转而落脚在实地上,一步一步带着谢琅朝前走。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是前方的空间不足以祂用科技手段浮起来,还是祂不愿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睥睨地去看一个已经死去的研究员最后留下的成果?
凭直觉说,谢琅觉得是后者。
那股焦糊味愈发浓重,像是还有烟雾没有散去,激得谢琅鼻腔喉头都开始发痒。
她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稍等。”勾陈说。
而后,谢琅便感觉到自己脸上覆上了一层冰凉凉的东西。她用还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只触到冰冷的金属质感。
这大概是一种她没见过的过滤面具?总之,口鼻被这东西覆上以后,她没有再闻到焦糊味,也不太想咳嗽了。
她已经能看见前方微微亮着蓝光的出口,那是另一扇半开的圆形金属门。
但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谢琅便越觉得身子发轻,可向前迈步的时候,她又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踩在实地上的。
那就是灵魂在飘吗?
这种感觉不算强烈,更像是醉酒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勾陈平静地说:“这里,树形的时空仍有交叉,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很正常。”
谢琅想起娀家家主娀谶提过,时间是树形结构;又想起勾陈复述的,娀谶遭到刺杀前发来的那几句诗。
“树与树的枝桠已然交错”。
指的就是这个?
在谢琅思索间,勾陈终于带着她踏进最深处的房间——那里面除去一台大型的圆筒状仪器外,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没有窗,只有微蓝的光在闪烁,也是,地底怎么会有窗呢。
勾陈后背一侧的机械探出去,一道扭曲的数据流闪过,房间内的光照便被拨到适宜人眼的程度。
谢琅眨了下眼,适应了一下,发现眼前这台形似她见过的广告中的全息舱的仪器,外表也是焦黑的,只有零星的银白部位告诉她仪器原本的颜色。
“这是什么?”
勾陈松开她的手腕,手指轻触向仪器表面。
那些焦痕飞快自祂指尖消逝,露出下面很浅的银白金属层,以及金属层下影影绰绰的复杂结构。
“这是一台调整‘波’的仪器。”祂声音很平静,谢琅却从祂的扬起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赞赏,“你可以先看看那份论文,开启密码是jade。”
谢琅没意料到祂会直接告诉自己开启密码,半信半疑地调出光脑,点开论文,在弹出的密码框里输入了这一串字符,惊奇地发现水墨一般的文字的确在光屏上徐徐展开。
这或许称不上一篇论文,更像一份观察报告。
“古地星远古神话中认为世界由树构成。”
“对于跃迁虫洞的研究,让我发现了一个新的可能。从跃迁虫洞当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其他时空的蜃影。”
“拨乱‘波’,我可以看见恒星由盛年回退到最初升起的样貌,也能看见星云从向外扩张改为向内收缩,而我心知肚明,这是我尝试在遥远的亿万光年之外回拨代表‘时间’的波纹带来的影像回退。”
“也或许,是我在此只能看见许多年前的星体,但时间带来的影像却是真实的现在我一度怀疑是我的想法和思维都出现了问题,需要去医疗中心看看。”
“直到我真切触碰到另一个时空,我知道,宇宙是以波的形式重叠的。”
这份有着论文标题的观察报告在此戛然而止。
谢琅却猛地抬起头,眼神震悚,直直望向被勾陈按住表面的仪器。
它当真很像全息舱,只是更宽大一些,应当能够躺下两个人。
勾陈也正看着她,那双冰蓝的眼睛里金色的光焰仍在攒动,像是要将她的脸烧出一个洞,看见她内里与外表尚有几分差异的灵魂。
“我知道小茹的研究进度,只是当时并不在环形山内。”祂定定地望向她,语声很缓,“你代表了这场仓促实验的成功,如果没有这场实验”
谢琅神色绷紧了:
“那我和她,都会死在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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