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一整天的陆正刚在昏黄的台灯底下写起了日记,内容是下面这样的:
昨天上午去巨野河街道办洽谈项目,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回到的公司。
没有吃午饭,因为下午两点就要接着出去考察新项目,时间比较紧迫。我得检查一下前天抽空写好的文字,有没有错别字或者语病之类,这是我的职业习惯,我毕竟是秘书出身。
因为内容与主线剧情跳跃度较大,提报上去之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竟然万幸真的发布出去了。
我很惊喜,因为我知道,你看得到。
文稿是前天白天抽空写得差不多的。前天下午四点多,临下班,公司突然来了件急事,我得紧急地出一份文件。弄好之后,已经将近八点了。
我给文章仓促地收了个尾,实际上写得仍是意犹未尽。我通读了一遍,本想直接发给你,但犹豫了一根烟的时间,理智终于战胜了冲动——都有家有户的,我担心会生出事端,惹下本可避免的麻烦;况且文章的内容我是知道的,我也担心你看完以后会睡不着觉。
我何必那样做。
我打了个车。半路上,突发奇想,何不尝试一下直接发到书上呢?用手机看电子书,应该很平常吧?况且我的小说近期每日在读只有4-5人,屈指可数,我甚至都能猜到都有谁:你,俺爸爸,我的两个手机号注册的两个账号,仅此而已。受众既然极为有限,就没有法律风险,所以也就没有隐匿真实地名、人名、学校名的的必要
——如果发布成功,还能达到福利奖的更新要求,岂不是一举两得。
昨天下午我和同事一起去看了泉城的赛马场。我走进了马厩,伸手触摸了好几匹骏马,深为震撼。我拍了许多照片,稍一迟疑,便打消了给你发过去的念头。
我们接着去考察了绸带公园,平平无奇,只有喷泉影院颇有创意。以喷涌而出的水帘作为幕布,在上面放映电影。据说单只水幕电影总投资就将近两千万,我是看不出来钱到底花在了哪里。
晚饭时间,合作方请我们在绸带公园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吃饭。我作为座上宾和主要领导,难免要应酬一下,就喝了三高脚杯白酒,大约七八两。
我在那种场合很少说话,觉得无趣、无聊,但工作使然,我不得不坐在那里,顺着别人的话头补充说一些话,内心里盼望着酒局能早点结束。
那家烧烤店的菜味儿很一般,也很吵闹,我不会带你去。
昨晚十点左右我满身酒气地回到家,悠悠还没有睡,我陪她玩了一会儿。她最近很皮,晚上总不睡觉,精神好得很。见到我回来,很亲热地欢迎我,要我抱抱、举高高,我一天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因为今天一早九点半就要赶到雪野的“天上的街市”项目开月度总结会——又到月底了嘛,总结复盘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我要起很早赶过去。会议要开一整天,晚上还有聚餐,难免要喝酒。而稿子还没有准备好,昨晚十一点整,我坐到书桌前开始码字,写下了这些文字。
酒意微醺,头脑有些混沌,精神也有些不济,眼皮不时打架。再坚持更新两天,每天至少4000字,就能达成这个月全勤的条件。千把块钱的稿费,我不能前功尽弃;而且我有额外的动力,就是你。
下个月,我不会这么紧赶慢赶地更新了,要更佛系一些。
我望向窗外,想着或许你已经进入梦乡了吧,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文字总是浪漫的,是情绪表达很好用的工具。但它毕竟只是工具,你所看到的只是我斟酌之后想让你看到的。有些话语,难以启齿;有些冲动,羞于表达;有些念头,惮为倾诉。但好在我至少还有这个工具,这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人不能想要的太多,贪嗔痴是冤孽之源,这些道理我都懂。“知足常乐”这句最朴素的忠告,大家都知道应该那样做,但鲜有人能真正做到——我反正是做不到,我想要的更多。
有些可以写下来轻声呢喃的话语,倾诉衷肠,肆意宣泄;但很难当面说出口。不管理想的世界有多么美好和幸福,我们终归还是要面对平淡而狼藉的生活。
我需要关心明日的工作汇报会不会挨怼、车险的几家报价要做一次选择、戒烟戒酒和减肥要尽快落实到行动上、俺爸爸在家又开始搭棚种蘑菇他的身体扛不扛得住、你明天要怎么过、我只能下周三上午晚点到公司因为要带悠悠去打预防针、马上又要周末了该怎么改善一下伙食补偿补偿俺妈妈等等。
我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或许真到了见面的那一天,我见到你却只能强作镇定地云淡风轻地跟你打声招呼,而你甚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应上一声,看着悠悠或是别处,掩饰着内心的慌乱,生怕别人看出端倪
——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生活现实。
你在回复的信息中提到了十九岁。
十九岁那年,也就是2009年。前半年,我在一中读高三;后半年,我在山大上大一。我想了想,我去找你,应该是2010年1月份,那时我正在休寒假,时间和情绪上都对得上。
那年上半年,我突然想出家当和尚。
现在想不起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大概率与学习压力大有关,但肯定不是为情所困,因为我在高中就没谈过恋爱;如果有的话,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我翻学校的墙头爬出了学校,坐公交车到淮西客运站找到了俺二大家的毛坤哥。
他那时候在一家饭店当厨师。
他带我吃了一顿“好七水饺”——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真的很好吃,我当时很讶异水饺竟然能做得这么好吃。饺子还没吃完,他就把我出卖了。他背着我跟俺爸爸打了电话,说我逃学了,在他这里。等我吃完了水饺,在他打工的那家饭店等着他下班,想跟着他回出租屋睡觉的时候,俺爸爸就赶到我身边了。
他那天很意外地并没有揍我,而是骑着俺二大的摩托车把我送回了学校,一路上我们两人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早读课的时候,我又翻墙头逃了出去。
这次我直接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云龙山。爬到了半山腰,我突然看到一位和尚在一块大石头上打坐念经,盘着佛珠,闭着眼睛,一脸祥和。
我突然很羡慕他那样的生活:无欲无求,六根清净,了无牵挂,悠然自得,每天要做的,就只是念经而已。
我走进了寺院,来到一间大殿里。有个披着袈裟的大头和尚站在佛前,敲着木鱼,兀自念着经。我走上前去,打断了他,双手合十,跟他说我想出家当和尚。
你猜怎么着?
他告诉我出家也要家长签字同意、有关管理部门批准,而且本地人不能在当地寺庙出家,只能到外地寺院剃度修行。
我当时就绝望了,心想:我竟连出个家也不能从心所欲了,真是倒霉。
我虽然失望,但是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跪倒在一个蒲团上,态度虔诚,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佛前祷告。
我早忘了我当时在祈祷什么,我只记得我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后来直接瘫倒在蒲团上睡着了。一位僧人推醒了我,说了一堆叽里咕噜的禅语,我当时没记住,现在更是想不起来。
我有些尴尬,起身走出大殿,来到一侧的厢房,一群僧人正在那里打坐念着经。
傍晚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光柱,密密麻麻的浮尘在那些光柱里翻滚、跳跃、追逐,看上去热闹非凡。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很寂寞,就走了出来。
我看到西边天边挂着很漂亮的晚霞,像着了火一样绚烂。我爬上了最高处的观景台,在那里站了一阵子,极目远眺,逸兴遄飞。但突然发觉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或者拖家带口的人们,而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有些寂寞,就下了山。
肚子饿了,我在附近吃了一碗米线。想了很久,实在没地方去,就打车又回学校里去了。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走进教室,马上就被同学们包围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我去了哪里。有人告诉我,我的家长正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焦急地商量着去哪里找你呢。
我一阵惊慌,不久之后,不知道谁去通风报的信儿,俺爸爸就走进了教室,来到了我的身边,同时问我去了哪里。
他那次好像是害怕了,很担忧的样子,并没有揍我,倒颇让我感到意外。
我说,我心里烦闷,出去转了转。
后来刘雅琛——就是其中一位喜欢我的邳州的女孩子,她后来上了北大——给我递了一张小纸条,我记得大意是说:大家都以为我失踪了,到处找我;还有人说我去了一中九里校区南边的山上跳悬崖了,总之她很担心我。
我当时没有回复,把那纸条揉成一团就给扔了,一脸无吊所谓的样子——当时觉得那样做很酷。
我那时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也不在谈恋爱上。现在想来,仍然觉得很奇怪。我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思都在哪里。
关于我要出家当和尚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每当说起我当年有多“难找”的时候,这件事经常会被提起。如果当时寺院收留我,我可能就在那里呆着了,看来我与佛祖是无缘的。
后来的一次模拟考试,我考了全年级684名,那时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了。俺妈妈觉得天塌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便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还炒了一份我最爱吃的辣子鸡,带着它们来学校看我。声泪俱下地劝我好好学习,吃口馒头赌口气。
我看着俺妈妈憔悴、焦虑的样子很是心疼,也很自责,于是真的就打起了精神,沉下心来好好学习了一个月左右,便考入了山大。
我的高考成绩在全校是141名,而我高一入学的时候,是全年级第18名。高中期间,我的成绩一般会徘徊在全年级400名左右。排名的依据是语数外三科的总分。
每次考试,三科中最先出成绩的是英语,我的英语很好,单科成绩在年级前20名左右;接着出成绩的是语文,我的语文更好,单科成绩在年级前5名左右;经常能写出满分作文,老师们把我的作文复印下来在全年级传阅。这两科成绩出来后,我的总分一定是年级前10名,真的很稳定。但是一旦数学成绩下来,我的三科总分就在几百名开外了。
其实我很聪明的,一学就会,当时就是懒得学数学,不愿花时间去思考、钻研。
一中那时候推行“素质教育”,我就是素质教育的受害者。早读课和晚自习全靠自己自觉,没有老师监督的;上午八点多上第一节课,下午三点半左右就下了课,对我而言就相当于是放学了。我便会翻墙头出去到汉城后面的静海网吧去上网,玩到很晚很晚才再翻墙头回宿舍睡觉——有时候也直接在网吧座椅上睡。
学校围墙上插着很多尖锐或者锋利的“琉瓶碴子”,我白天用石头硬生生地抹平了一截,方便进进出出。
我去网吧很少干别的,一般都是在“哇嘎”或者“火狐”这些网站上下载那种电影到我的MP5上——我那时省吃俭用地买了一个MP5,爱国者牌子的,黑色的,屏幕比别人的都大,内存也要更大一些。好像花了400多块钱,几乎是我一整个月的生活费。
我下载下来那些电影在MP5里,带回宿舍。我会先蒙头捂在被窝里,脸红心跳地仔细研究几遍,悄悄地忙活一阵子。
后来,我的枕头底下、床单下面都是用过的卫生纸,看着像极了馄饨——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吃馄饨的原因,散发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经常熏得我睡不着觉、头疼、恶心;还会留下印记在枕套和床单上,就像小孩儿尿了床,污了一片儿,看上去很尴尬。
我那个寝室算我一共是六个人,每当其余五人看到我又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有隐隐约约的亮光透过被子或者缝隙传了出来,不久之后感受到我的床铺开始轻微晃动,他们便知道我又有“新货”或者好东西了,便会来到我的床边求我分享一下。
分享当然是可以的,但不能是无偿的。
我去网吧费劲巴拉地下载,需要很长的时间——那时候网速一般都很慢,而网费都是我自掏腰包。
我不是做慈善的,所以他们要我分享我都是要收费的,一般是五块钱看一个小时。
我的那个MP5常常是亏电状态,几乎每天都超负荷运转,比生产队的驴还要凄惨
——充满了电,很快就会耗完了;再充满,又很快耗完;因为永远有人在看。
我的“生意”异常火爆,简直供不应求,甚至有人需要“走后门”——除了正常缴费之外,还要单独请我吃饭或者喝汽水或者帮我写作业——才能有幸品鉴。
我很快就收回了买MP5的本钱,网费也总是很充足。
再到后来,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仅本宿舍的,其他宿舍、甚至其他班的学生也都找我来购买“情绪价值”,我挣了不少钱,一时风光无俩。
最后,终于还是被班主任发现了。
因为有人在自习课上带着耳机看,看得又太专注,班主任李老师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们竟然还是浑然不觉,便被抓了现形。
但他们并没有把我供出来。
在班主任的当面监督下,他们删掉了那些奇怪的视频,班主任就像没发现这件事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去就算了,没再追究。
我想,这就是一中老师的格局和包容吧。
被抓到的那位同学,后来还要赔偿我的损失。我很大度,穿了他的特步牌的运动鞋一个来月,这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当晚我就又翻墙头到网吧“进货”去了。
我不仅贩卖这类电影和视频,我还卖书,大家戏称那为“精神食粮”。
我那时从家坐中巴车到东站,朝阳市场南边有许多报亭,明目张胆地卖这类内容的书,很便宜,五块钱一本,我前后买了十来本吧,在同学间广为流传。
从我这里租书,收费标准是五块钱一天。为了掩人耳目,我把这些书都精心地包上了书皮,并在封皮上手写上:“平面解析几何”、“三角函数”、“满分作文精选”等正统的名目,然后堂而皇之地摆放在课桌上的书立里。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些门道:一般每本这类书,只有三到五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挺厚的;我便把它们从书脊处小心翼翼地切分成三到五份,再按每一小份儿对外出租。这样,我的收益立刻翻了几倍!
我那时真是个小机灵鬼。
那些书里一般会有两到三张彩色的插图,视觉冲击感极强,看上去令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很容易就把自己代入进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有租无类”,好看的东西大家一起欣赏好了。结果没租几回,那些精美的插图就不知道被谁偷偷撕走藏起来了,查也查不出来。
所以后来,我再进货新书,在出租之前,都要先把那些插图撕下来,然后以六块钱一张的价格卖给那些热衷的同学。
有段时间,我看周围哪位男同学都是精神不振、哈欠连天的,都有很重的黑眼圈,而且身体似乎也已被掏空,日渐消瘦。我终于于心不忍,便终止了此类的“生意”。
那些书,我也并没有回收回来,而是由着他们去传阅。
有一回,我震惊地发现,那些书竟然被拆分成了更小的单元,有的人手上,竟然只有一到两页纸,但仍是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趋之若鹜。
那是我对青春的部分记忆。
困了,先睡觉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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