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说鲁莲对面前人兴趣丧失泰半。
但幽幽烛光里,那张脸当真是颊染晕色、艳色无双,又觉得,俗便俗些。
倒也不是不能忍。
于是,还是点头应了。
“好,那拜堂的日子就定在明晚,你若有旁的要求,可全部说与小婢,她自会去办。”
鲁莲既打定主意要依了姜瑶,便自然不会惹她不高兴。
他常年在脂粉堆里混,若要决意哄人,那自然是一哄一个准。
姜瑶也应承着他,她只作了一副欢天喜地、又要强行压下去的模样,两人一个嘴甜似蜜,一个曲意逢迎,两厢得宜,不一会儿,竟当真有些柔情蜜意的氛围起来。
鲁莲也不是急色之人,又坐了会,看看窗外月色,便起身告辞。
等他一出门,姜瑶脸就垮了。
她揉揉笑得有些僵的脸颊,心想,呸。
伪君子。
下流胚。
此时她倒也想不起之前觉得他与她相似的事儿了,只是手支着下颔,想着趁明日拜堂,最好要闹一场大的。
她眸光在桌上的青铜莲花灯上落下,寺庙里的灯,自然不会多金贵。
和国公府的四角梅花宫灯不同,这里的灯是绛纱灯,做成莲花样式,薄薄一层浆纱将灯罩笼住,一点棉芯在灯油里静静烧着。
姜瑶看着,突然又想起梁国公府。
她都消失一天一夜了。
再怎么样,也该来找她了吧?
姜瑶想起桃花树下那一身甲胄的楚昉。
他应该…会找他吧?
至于其他人,姜瑶就更没信心了。
她不由叹一声气,只觉这姜大娘子给她挖的路,可都是绝路。
姜瑶又振作精神。
不管怎么样,可不能待在鲁莲身边。
她想起书中,这鲁莲身为最称职的女主身边工具人,那可是相当的阴毒。
他虽爱慕王清玄,可又彩旗飘飘,屋内一屋子的侍妾,有侍妾就便罢了,纳回去也不当人——书里人气倒不错。
可姜瑶这样的,什么男人没见过?
最好的,可不是那口蜜腹剑的花花公子,最好的,是那一逗一害羞的纯情公子。
想起这,姜瑶不由又想起楚昭来。
论起来,要不是答应了国公爷,这人当真是里里外外,都是她的菜啊。
意识到自己在这境地,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姜瑶可惜地收回了思绪。
又坐了会,眸光在床下,寻到那枚被她藏起来的碎瓷,姜瑶略想了想,手指在桌面“笃笃笃”敲了敲。
不一会,一个婢女进来。
是方才端了铜盆擦地的那杏眼婢女,见到她,一张小脸绷着,福了福身:“姜娘子有何吩咐?”
姜瑶自然看出来她的不快。
当是为之前的婢女抱不平吧?
可她的不平,又该去找谁呢。
姜瑶垂下眼去,过了会又抬起来,道:“你家郎君明日要与我拜堂,有许多缺的,不论是买还是找,你都替我找来。”
她抬着下巴,那张白净似雪的脸在幽火里,当真被衬出十分的娇艳,十分的倨傲。
那双桃花眼睨着人,十分不客气的模样:“我接下来的话,你可千万听好,也记好了,我要”
姜瑶一通一口气地说完,直把这婢女听得骇然。
不过一边城小官的女儿,若非沾了梁国公府的边,如何能进郎君的眼儿?如今竟然一气儿要那许多千珍百贵的东西,真真…
婢女憋红了脸,那姜瑶却还在继续:“…旁的也就罢了,凤冠霞帔一时不凑来手,那次一等的也是没办法,但那首饰,我定要漱玉斋的,漱玉斋有个镇斋之宝,是颗鸡子大小的红玛瑙,我要用那红玛瑙嵌我的凤冠。”
婢女咬着牙,弓下身去:“是。”
正要抬起头来,却听头顶那清柔如珠玉的声音又道:“还有…”
她没忍住抬起头,惊呼出声:“还有?!”
面前那容貌似娇的小娘子脸一下冷下来:“怎么?你有意见?”
“不,不敢。”
婢子现在不知道,郎君对这人态度,再加上她之前眼也不眨地砸人手段,顿时噤若寒蝉,连忙垂下头去。
姜瑶这才满意,道:“还有,漱玉斋另有一套绿翡翠做的头面,同出一块石种,玉色浓滴,名为[群玉山头],我十分喜欢,你去买回来。”
婢女一惊:“可…”
姜瑶板起脸来:“还不快去!”
婢女一个激灵,竟不知为何膝盖就屈了下去,在姜瑶说了句“好了出去后”,方如蒙大赦,匆匆推门出去。
只是出去时,见到郎君身边的朱能,那朱能却告诉她,郎君有事出去了,若姜娘子有何需要,明日去府内取款子,一应满足便是。
于是那婢女便知,如今厢房内那小娘子如今还讨得郎君欢心,也便应了声是,而后,重新守到厢房门外。
—
这时,被婢女挂心的鲁莲已经走到了大慈恩寺外。
一出寺,寺内无所不在的檀香渐渐淡去,木鱼声也小了。
天上,一轮上弦乐静静挂着。
鲁莲望着那清冷月色,忽而面色柔下来。
心随意动,竟仿佛半点都等不得,招了招手,侍从领来一匹快马,他一掀袍子,翻身上了去。
锦绣斓袍在光下流出灿灿银光。
他低头看了眼,似觉得不妥,又叫侍从拿来披风。
天青色披风系上,那银光便也仿佛蒙尘的明珠一般,黯淡下去。
鲁莲却仿佛满意下来,一夹马腹,乘着风往长安城城中而去。
长安宵禁。
可他不惧宵禁,拍马而走。
四月风犹寒,可他却似毫无所觉,马蹄儿“哒哒”在寂静的长安街上奔驰,穿过一个个坊。
从寂静,到热闹。
光也由暗到亮。
路遇执勤的金吾卫,他便拉马而停,仆从拿了令牌和装得鼓鼓囊囊的锦囊过去,与那金吾卫队长说话,原先面色严酷的金吾卫队长掂了掂锦囊,面色也缓了许多,一扯马缰:“鲁郎君请。”
鲁莲一路顺畅过去,最后,到了朱雀街。
朱雀街上,住着如今长安城里除皇家之外最显贵之人。
梁国公府在街头,琅琊王氏、即王宰辅府次之,他户部尚书府在中。
鲁莲马儿未在户部尚书府前停下,而是,一路疾驰到那宰辅府前。
静夜里,宰辅府的门匾在幽月下发着淡淡的光。
两盏明角灯被风吹得打转。
大门紧紧扣着,一对儿兽首瞪着他。
鲁莲却仿佛看到了极温柔的物事,微微一笑。
那笑极温柔,似想到了令他整个心都温柔酥软下来的人儿。
他将马缰递给仆从,掀袍下马,整了整披风,发觉没一丝银丝线儿露出,才亲去拍那角门。
三长一短。
不一会儿,有个睡眼惺忪的小厮过来,一探头,见门外站着的郎君,面上不自觉就露出笑来:“鲁郎君来了。”
鲁莲素来倨傲,此时却对着一个小厮都温柔以待,笑道:“是,来了。”
“这边请。”
小厮忙开了门,让到一边。
鲁莲走了进去。
宰辅府的宅邸整个也仿佛沉睡。
凉风吹着他,却半点未降下鲁莲渐燃起的血液,他一路顺着僻静的小径,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直到最后停在一个幽静的院落。
院外,一丛白玉兰开着。
清丽的玉兰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鲁莲看着那白玉兰,也露出笑来。
到了这,他的笑就格外多,仿佛也盛着如水的温柔。
不一会,暗下的庭院也亮起来,一婢女提着羊角灯出来,引了他进院。
一切都寂静无声,如这清雅的庭院。
鲁莲进到了待客的外室,便不再进了。
他抬头,假作欣赏壁上的瑶台清影图,不一会,一股极淡的冰片似的冷梅香盈入鼻尖。
鲁莲看着一个人影轻移莲步过来,而后,隔着一道帘子坐了下来。
从他角度,只能看到一截可亲可爱的月白色裙裾。
“鲁郎君,这般晚来,又有何事?”
那声音淡淡的,如那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鲁莲忽而想起一人,面上的笑便淡了,而后,振振精神,从怀中取出一只匣子。
那匣子是紫檀木做的,其上雕着一枝玉兰,雅致非常。
“这是什么?”
“王娘子,今日我新得一管箫。”
“箫?”
里面的声音却淡淡,不大感兴趣的模样。
鲁莲将手递得更前了:“这管箫,名为清碧。”
“清碧?”
那人却一副惊讶模样,竟致站起,裙裾拂动,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在即将碰到帘子时才停下来。
鲁莲就这样看着她仿佛感觉失态,又重新落坐下去。
他不由暗骂一声贱,这贱也不知骂的自己,还是旁人。
只忽而想起寺庙中那人,心思浅薄便浅薄,要便是要,不要便是不要,她若真想要那楚昭…
不对,她想要同时三个。
鲁莲嘴角不知为什么带了丝笑,声音里也含着,带着柔意:“是,正是清碧。”
“昨日方从多宝阁得来,只是为这匣子又等了一日,是以现下才拿来给王娘子。”
“这…”里面顿了顿,“多少银子?珠儿,去取我的匣子来。”
“这是我特意送王娘子的,自不好收你的银子。”
鲁莲将匣子举高,垂下的眼,却看着娘子露在裙裾外的一截绣履。
其上点缀着一颗半点瑕疵都无的南海明珠。
那明珠亮得几乎要刺他眼。
鲁莲知,以王娘子心性,自不是那见钱眼开的。
琅琊王氏,多少年的积蕴,又哪里肯占他便宜,倒不似寺中那人…
王娘子果然遣了身边的小婢,执意不肯收,最后,非以一匣子明珠,换了他手中一管“清碧”。
而后,又送他出去。
鲁莲在离开宰辅府时,又往回看了眼。
翘角飞檐之上,一轮弦月高悬,似遥不可及。
鲁莲忽而有些疲倦,脑中想起另一抹活色生香来。
比起这轮清冷的月,她要暖得多。
他决意回一趟寺庙,可也不急,干脆下了马,由仆从牵着,自己慢慢在街上行走。
仆从问:“郎君,可是要回府?”
鲁莲摇摇头:“去寺庙。”
去大慈恩寺,要经过一个吉云台,吉云台高高的楼台之下,有个可供八匹大马而过的月亮门。
鲁莲才要过月亮门,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
风声急切,带着马蹄儿阵阵。
鲁莲下意识回过身,就见长安悠远的月色之下,一队身披黑色甲胄的人披星戴月而来。
他们行得极快,不一会就到近前。
而为首那人,更是如风急影,其身上雪似的大袍灌了风高高鼓起,呼啸着穿过他。
长安城里人人称颂的楚昭郎在这暗夜里疾驰,仿佛奔一场夜会。
鲁莲微微笑了起来。
他突然为自己掳了那姜大娘子高兴。
若非如此,怎么能见楚昭这般费神,大半夜地不睡觉出来寻人,想来这两日,国公府里不好受吧。
正当鲁莲得意时,那行至远处的楚昭突然一拍马屁股,回转过来,呼呼到他面前。
到他面前时,马蹄高高扬起,楚昭一扯缰绳,烟尘呛了鲁莲满脸。
鲁莲心骂了句脏话,他敢肯定,那楚昭必是故意的。
而那人间楚昭郎却只是板了那张令长安城里所有小娘子都魂牵梦萦的那张脸,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拍拍屁股走了。
鲁莲:
脑子有病啊!
对着那卷起滚滚尘烟的马屁股,鲁莲难得没什么风度,骂了声娘。
而远处的楚昭,却对着那跟来的侍从道:“去,叫人跟着鲁莲花,悄悄的,看他要去哪儿。”
“为,为何?”
侍从太惊讶了,没忍住问了出来,再者按照郎君脾气,长安宵禁,还敢在外面闲逛之人当直接报长安令,令他关去衙门改造几日才对,如今怎么反而叫人暗中跟随?
楚昭睨他一眼,对自己侍从倒没冷脸,难得高兴解释:“鲁莲花看着我的样子,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什,什么意思?”
而在那侍从没反应过来时,他那素来高高在上的郎君面带几分怜悯,那眼神仿佛在看这世间最难得的蠢虫。
侍从一拍脑袋,蓦然反应过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
“所以,查他。”
郎君道。
——
这时,姜瑶正躺在婢女悉心铺好的软衾上睡觉。
和昨晚不同,她在做梦。
梦里没有美郎君,相反,她躺在了一个血作的池子里。
红色的血咕噜噜冒着泡,烫得她浑身都起了燎泡,姜瑶在里面张牙舞爪地往上爬,好不容易要爬出来,一梳着丫髻的人突然冲到她面前。
那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嘴,那嘴朝她一咧:“你逃不掉的。”
姜瑶一吓,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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