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的黄昏到来,许明渊在街角停下来,夕阳将他的背影照得桔黄,灰黑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无限延长 。
沙沙的声音响起,几个细小的触手从这影子里钻出来,共同指向一个地方。
这是在叫他过去吗。
许明渊思索片刻,顺着触手指的方向前进,马上就要彻底天黑了,黑夜与白日两个人格也将更替,即便触手重新变大,人格黑夜也能再次解决对方。
触手将许明渊带回他跟任佑民从山里出来的地方。
沙沙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小蛇般的触手钻入影子里消失不见,一个女孩从树上落下来,与许明渊四目相对。
女孩莫约八九岁,她的头发很长又有些乱,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发梢打结团成一团,但脸很干净,五官水灵,睫毛浓密纤长,眼眸是翠色的,在夕阳桔黄色光芒的交织下,呈现出不安和诡谲的斑斓异样。
三月的天气还很冷,女孩穿了条单薄的碎花裙,赤裸双脚,白嫩的腿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是任佑民所描述的模样。
“他来了。”女孩没有任何肢体,也没有任何面部表奇怪,可光听声音却能感受到明显的恐惧,像在颤抖。
“帮帮我们。”她说,“哥哥姐姐已经要撑不住了。”
“他是谁。”许明渊的眼眸平静毫无波澜,没有因为女孩的出现惊喜又或者戒备,但用于储存匕首的弹珠已经握在手中,女孩稍有异动就会第一时间攻击对方。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是他把镇子变成这样的,还把我们变成了一个怪物。”女孩有些害怕许明渊手中的弹珠,下意识后退两步,见许明渊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才吞了下口水紧张地继续道:“镇上反对想求助的都死了,剩下的人,包括爸爸都在帮他们做坏事,只有任爷爷是个例外。”
女孩说着缓缓闭上眼,眼睫颤动,似乎是想哭,但下一秒,她翠色的眸子亮起,碧色的光芒像夕阳下的萤火虫,在幽暗深邃的森林边缘微小而明亮地漂浮着。
但当她再开口时,说话的声音竟是变成了男声,是个男孩的声音,他说:“爷爷是对墨墨最好的人,因为诚哥在乎墨墨,所以他没办法,只能把爷爷弄疯!”
女孩面无表情,静静站在原地,但属于男孩的声音异常激动,“那人很恐怖的,他把我们都杀了,又伸手在爷爷头上摸了下,爷爷就疯了!爷爷还记得要把我们平安带回去,每天都上山找我们。白天我们能救爷爷,可是晚上不行!”
“晚上她会出来,连诚哥也要压不住她了,她那么恨爷爷,一定会吃了爷爷的。”
女孩翠色的眸子又一次亮起,声音变回女音,但比第一次的明显年长几岁。
“我根本不想这样活着,可爸爸妈妈被她骗了,那根本救不了我们,他们把人骗过来给她吃只会让她越来越强了!诚哥也要打不过她了,我们会......”
不等说完,女孩眸子再次亮起,又一个声音出现,同样是孩子的声音。
“她真的很过分,明明是她先害人的......”
“为什么!不是说恶有恶报嘛,她凭什么......”
“你们能不能不要吵,马上太黑了,说重点。”
“说好的,一人一句,到我了!”
......
像是无数个孩子挤在同一副躯体里,随着女孩眼眸的眨动切换灵魂。
她面无表情站在大山的边缘,翠色的眼眸除了切换灵魂时亮起都空洞呆滞,身体也一动不动,像个被固定好的人偶。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们叽叽喳喳来回切换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女孩身后是茂密树木覆盖的陡峭山岩,在愈发昏暗的天色里变得幽深可怖,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恶魔寄居其中,一群孩子进去,回来就融合成了一个。
“嗖!”一声,匕首擦着女孩的脸钉在树上,截断一撮打结的头发。
女孩身体没动,但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了,显然是被吓到了。
太阳在孩子们的争吵中落下,许明渊的人格完成交替,黑夜降临。
他揉着被吵得头疼的耳朵,眼神蕴含杀气地望向女孩,恶狠狠道:“知道天要黑了,就不能快点说吗。”
见小孩全部被吓得不敢吱声了,他又无奈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千万要忍住,不能现在就动手砍了他们,只能哄小孩般命令道:“五秒钟,你们派个代表出来,把事情讲清楚。”
女孩空洞的翠色眼眸亮起整整五秒,才重新黯淡下来,像是刚进行了场无声的角逐。
重新开口的是个女声,声音听起来莫约十五六岁,说话条理清晰,她说:“我叫李涵,因为你昨晚伤了她,我们才能暂时控制身体,今天在山上我们也观察了你很久,发现你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什么坏人后才决定用最后一点时间来见你。”
开口的是个女声,声音听起来莫约十五六岁,说话条理清晰“这具身体的主人叫薛墨,而我们其他人早就死了,是被强行塞进来,而昨晚攻击你的叫薛婷,这里会变成这样也是她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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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年,李涵七岁,是薛家大宅对门家的女儿,因为家里要照顾瘫痪的老人,父母常常顾不上她,故而小小年纪已经很是懂事了。
虽然懂事和早熟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至于薛家,则是古方镇的大户,但那几年国家为了管控生育,还在实行单孩政策,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每家就生了一个孩子。
总共四家,就一共四个孩子,老大薛文,老二薛婷,老三薛诚,以及那年刚会走路不久的薛墨。
薛文的父亲在市里开公司,一家都在市里生活,只有寒暑假会把薛文送回来,其他三个孩子跟他们的父母一起生活在镇上。
薛墨长得水灵,香香软软的,不似寻常小孩那般肿胀,身体被撑得像打了激素的莲藕,一节一节胖得可怕,扒开后全是奶腥味。
会走路后,薛墨就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跑,几乎半个镇子的人都被她追过,也都抱过她。
可惜古方镇的大多数人,包括薛墨的父母都要忙农和上山,忙起来的时候大多顾不上薛墨了。
久而久之,小小的薛墨也察觉到这点,转而跟在其他大点的孩子身后跑,其他孩子也乐意带着她玩,她跑累了就猜拳找个人抱她,抱不动了就换人轮流抱,总归能她完好无损地带回薛宅,还给她爸妈。
李涵也喜欢薛墨,她的身上很香,抱起来软软的,还有股说不明的好闻的味道,说话也很甜,会奶声奶气地叫姐姐,头发像绸缎似的,柔顺得让人总想放在手中把玩。
她还很坚强,即使摔倒了也很少哭泣,对李涵来说照顾薛墨,比在家照顾卧床不起的爷爷还要轻松。
孩子们出去玩时,虽说是猜拳决定谁照顾薛墨,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老三薛诚和李涵主动揽过这个工作。
薛诚比薛墨大七岁,比李涵大两岁,他阳光活泼、聪明又好动,总有用不完的体力,能带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一整天,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他长得也很好看,李涵喜欢跟他一起照顾薛墨,甚至有时还嫉妒薛墨,有这么个好哥哥。
当然说起嫉妒薛墨,有一个人是表现最明显的,薛家的老二——薛婷。
她和薛诚同岁,也就早生了几个月而已,在薛墨之前从未对自己的处境有什么不满。
然而因为薛墨出生,她不再是薛家唯一的女儿。长辈的喜爱、同伴的欢笑、甚至薛诚都把对她这个姐姐的关心照顾分了一大半给妹妹薛墨,也因为薛诚的宠爱,一起出去玩时薛墨也成了大部分孩子的焦点。
当然要说最大的导火索还是任佑民的区别对待。
他的一儿一女都跟薛家结了亲,他是薛婷的姥爷,是薛墨的爷爷。
李涵知道任佑民的女儿在生下薛婷后就不在了,那时还未出生的她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薛墨出生时镇上很多人都说起薛婷母亲的死。
李涵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知道任佑民最喜欢自己的孙女,因为有女婿和儿子帮忙,他经常闲得慌,然后就会带孩子们上山。
上山后他会统一孩子们教认植物,等孩子们自己玩时,还会把薛墨单独抱过来,给她摘一朵最好看的花薛,带在她头上,还会捏着她肉肉的小脸夸:“墨墨,真可爱呦。”
到农忙时,有些孩子要留下来跟着大人一起忙时,任佑民也会从山上带一堆好玩的小玩意回来给孩子们,但其中最漂亮的,一定留给薛墨。
没有人觉得奇怪或者嫉妒,毕竟那是薛墨的爷爷,爷爷宠孙女没什么不对,但薛婷不行,因为那也是她的外公,她不该被这样区别对待。
一开始薛婷只是吵架和闹别扭,然后一年又一年积攒的怨恨终于在某天彻底爆发了。
那天是薛墨的四岁生日,半个镇子的人都去祝贺,李涵也被父母乔装打扮,穿了个漂亮的裙子去参加生日宴。
那时的她怎么都没想到三天后,会是薛诚的葬礼,是薛家分家的日子。
薛墨生日那天,她的衣服是薛文父亲专门从市里带来的,雪白蓬松的公主裙、镶着水钻亮晶晶的皇冠、还有一双带蝴蝶结的粉红色小皮鞋,漂亮极了,一出场就成了所有孩子的焦点,这一切都是薛婷没有过的。
还有这繁华热闹,充满祥和的生日宴,薛婷的嫉妒再也压不住了,她趁着大人忙碌时,拉着满脸笑意叫着姐姐的薛墨走到后院的深井前。
好在薛诚发现薛墨不见了,及时找过来才阻止了薛墨被推下去的命运,但他也在和薛婷在打斗中摔下了井。
薛墨的哭声很大,但除了其他孩子没人关心,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忙,生日宴也不例外。
孩子们无法把掉下去的两人救上来,救人途中反而又掉一人下去。
等大人们反应过来开始救人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薛诚死了,薛婷的腿断了,后掉下去的那个小胖子倒没什么事。
热闹祝福的生日宴在死寂与悲痛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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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懂的李涵想上前哄坐在地上哭闹的薛墨,她的公主裙脏了,皇冠也掉了,但不等靠近却被母亲一把拽住,强行拖回家,她说:“丫头,快走,别过去,赶紧跟妈回家。”
出门前,李涵又扭头看向薛墨,女孩呆呆坐在地上,像个人偶般失了灵魂,眼神空洞地望向双眼未阖的薛诚。
或许是错觉,但李涵看到薛墨的眸子亮了下,有一种翡翠样的光芒闪过。
李涵住在薛宅对面,知道那晚薛宅里的争吵声就没停过,吵声刺耳尖锐,又夹杂绝望的嘶吼和痛苦的哭声,隐隐约约她听到有人在哭喊说:“薛诚啊,我的孩子啊......”
她被吵得不能入睡,听到这句话时彻底睡不着到了,缩在被窝里同样流下了眼泪。
黑夜让李涵清楚地感受到薛诚不在了,这一认知随着回忆越发深刻,她回想着关于薛诚的一切,一夜未睡,也哭了一夜。
三天后,她参加了薛诚的葬礼。
除了薛婷一家,又是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只是这次没了欢声笑语,没了祝福道贺,是庄严肃穆的灵堂,充满死寂与悲痛,还有不少流言蜚语悉悉索索,挥之不去地传入耳中。
“欸,可怜薛诚这孩子的,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我跟你说那晚啊,他妈哭了一晚上,就差跟着一起去了。”
“薛婷那丫头也是狠,那也算自己半个妹妹啊,怎么就能下去手呢。”
“别说薛婷了,这薛墨以后怕也是不好过啊。”
“你们说,薛墨知道自己哥哥救她死了不。”
“一点点小孩,哪懂啊,指不定还以为哥哥睡着了呢。”
......
听着这些话,李涵很是难受,她忍不住抬头望向最前方的薛墨。
小小的薛墨站在最前面,黑色的小裙子象征死亡和离别,异常沉重地压在她身上,薛文的母亲面色惨白地盯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处在流言蜚语的最中间,窒息和绝望像蛇一般缠绕捆绑着她,无论如何都不可挣脱,似乎要将她彻底泯灭。
李涵知道薛诚死了,即便早就准备但此刻这般直白地面对时,她再次哭了出来。
被所有孩子当大哥哥一样的薛诚面色苍白,面容平静,他闭着眼,嘴角没了笑意,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静静躺在樟木棺材里。
他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李涵哭得很厉害,等几近崩溃的情绪有所缓和后又担心地看向薛墨。
她想,薛墨能明白吗,明白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吗。
泪眼朦胧间,李涵看到薛墨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薛诚,直到棺材阖上,她也没有移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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