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厂区外边,麻辣烫的门口贴着旺铺出租的A4纸,隔壁的老杨牛肉粉还开着,李驰把这车停到了门口,人朝着门口方向坐着,看着车子。
我挨着他并排坐着,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外面的天可真黑。工业区一到晚上,真没什么人。
老板端上牛肉粉,还送了一碟花生米。李驰对老板点了点头。
老板转身收拾桌子,李驰才对我说了句:“上回来过这里。”
我不好问是哪一次,下订单的那次,还是送货的那次,又或者是他以前也来催过债,只是那时候厂子还好好生产经营着,和现在大不相同。
没等我问起,李驰主动和我说起:“第一次来厂区上门推销,就做成了这厂子的生意,我一高兴地就拉着那后勤主任要请他吃饭,那主任人挺老实,实在拗不过,便说吃门口那家牛肉粉就可以。”李驰提起了筷子,吹了吹粉,摇着头,“也是个好人。”
“唉。”我跟着叹了口气,想到刚才巡逻的师傅说的那些话,厂子里乱起来,就他一人拿着大喇叭喊,让大家伙儿别乱,结果被人下了黑手。
“不过那些工人也怪倒霉的。”李驰吃了两口,又摇头感叹。
我心中一时不知该站在谁这边,只感觉用“下了黑手”的说法已是不妥。
“那主任也是替老板背锅。”我有些忿忿道,本就没有胃口,现在更是连提起筷子的心思也没有了,“这老板怎么能这么坑人呢。坑了厂子的管理干部,坑了五百名员工的生计,还有我们……”
说到这个,我心里难过起来,努力张了张鼻孔,强压下涌上来的酸意。
“我就知道。我下午打那家伙手机关机,我就知道出事儿了。”
见我如此,李驰突然也难过起来,扒了两口,就撂下筷子。
一旁拾掇邻桌的老板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我们俩:“两位,今天的牛肉粉是咸了淡了?不合口味?”
我忙摇头:“不是。老板,您的粉味道挺好的。我们是为别的事儿。”
老板索性拉开座椅坐下,一手搭在椅背上,同我们闲扯起来。
“小伙子,我上回见你也来过,和那家轴承厂的人。”胖老板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前,说,“他们里面的工服上头绣着字ZXZC。中新轴承,也算是有点名气。”
李驰点头,实话实说道:“就是被那个ZXZC给坑惨了。在我们家订一千件冬装,钱都没付,人倒跑了,我被坑惨了。”
老板“啊”了一下,拍着大腿说了一句:“你也是给他们家供货的?哎哟,早知道……你上两周来这儿坐坐,没准还能把钱给追回来。”
我惊讶极了:“这怎么回事?”
“老板两个礼拜前就联系不上了。那些狗鼻子的供货商们,马上嗅到不对劲,纷纷拿着手里的应付账款来厂里堵副厂长和财务了。”老板说到这个,来回划拉好几下手,说,“在我店跟前,来回来去的一波波人,中午有时就在我这儿吃饭,我听到了几句……”
“你听到什么了?”李驰忽然压低音量。
老板也跟着俯身压低音量,两人就像是交换情况的地下党似的,这时候,柜台上谁拍了一下,我们闻着动静,都转回头,看到老板娘面露不悦,大声喊了句:“老杨,去后面看着火,锅里正炖着汤呢,你也不怕烧糊了,在这前头跟人闲聊。”
话是说给自己老公听的,但说话的语气明显是“烦着我们”的,我和李驰见状,不好再问,就扒着碗里的牛肉粉,匆匆吃完了,走出了铺子。
我们一离开座位,老板娘立刻就收了桌子,凳脚碗筷弄出了响动,赶人的意思。
我跨上车后座,李驰骑上车,回头朝我说:“司葭,回家了。”
回家了?不去报警了吗?
……
到家后,和李驰一起把车停到电瓶车库,我才按捺不住问起来:“李驰,报警吧。说不定咱这钱还有希望能追回来。”
李驰朝我苦笑:“别费这精神了。你没听刚才那老板说吗?来要账的把厂子里的备用金都给提完了,哪来的钱还我们的账。”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焦急道,“这不是一笔小钱,299的衣服,三十万货款呢。”
李驰摇着头轻声说:“三十万就当打水漂了。”
“那胡之菲那边呢?你怎么和胡之菲交代,那是她老爸厂里的货。”
李驰摇头:“还没想好。就厚着脸皮给菲菲坦白呗。除去佣金和利润,赔偿成本大概就十万。”
我心里难受,下意识握紧了车把,这才想到这车当时也是提前消费,实在没忍住,说了句:“还有这车。”
李驰摩挲着车座,眼神这才黯淡下来,比刚才都要黯淡:“看来我跟这车子终究没缘分,我再找那老板卖回给他,我就开了两个月,折价两万,八万买的六万卖回给他,应该能成。”
这话听着真让人心酸,责怪李驰的话再也说不出,一跺脚说了句:“李驰,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说着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滑落下来,我赌气,用手背胡乱擦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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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驰上前一步抱住了我,拍着我的后背将我摁进了怀里,于是刚才赌气的眼泪,就变成了真正的伤心,泪水像断了线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流。
我努力吸着鼻子,想止住哭,可是眼泪就这么越流越多。
李驰安抚了一会儿,并不见效,只得说:“你这么哭,不知道的人当我得了什么绝症了呢。”
我哪里笑得出来,捶了他一下:“别胡言乱语,你好好的呢。”
我扬起脸,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李驰双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抹去我的泪水,用温柔的语调说:“对啊,我人不是好好的吗?你看看……”
我愣了愣,忘了哭,想的是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没事,亏了的钱就还能挣回来。”他努力扯出了个笑脸,“你不是说我是销售大魔王。我努力帮胡之菲带货呗。一件一件带,十件十件卖,再也不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了……”
“你又不是机器人,你也要休息的。”我哭笑不得,心口又酸又涨,喃喃说,“我也有几万存款。我也能帮你。”
李驰将我抱得更紧了……
那日之后,胡之菲看了新闻知道中新轴承厂倒闭的事儿,不知她怎么想到李驰一定会把新买的车子给卖了,胡之菲当机立断给车子换了把带密码的环形锁,还把钥匙给扔了。
李驰和老板商定好了价钱,要到停车库里拿车的时候,一见车子的锁给换了,整个人都傻眼了。
胡之菲正在家里等着他呢。下面这些都是胡之菲事后给转述的——
“李驰,你那三十万的账款是不是收不回来了?”胡之菲办好事也是一脸金刚菩萨的模样。
李驰讪笑着挠了挠头:“你知道了?”
“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是想自己扛,还是怎么的,拿不拿我当朋友了。”胡之菲骂了一句。
李驰从来没像那天这么吃瘪,那是胡之菲说的。
“我拿你当朋友啊。不过衣服出去了,钱没收回来,我也不能让你吃亏。我现在手头吃紧,只能卖车。”李驰破罐子破摔的说。
“你怎么每次都拿车子出气,你不是喜欢那车子,就跟你小情人似的。”胡之菲用词不当,要算起来,李驰拥有那辆车的时间更久远,一直跟着他从苏州到了上海,那车才是他的正牌女友,我和李驰是他丢了车之后才好上的。
“这笔账算了。”胡之菲拿出大掌柜的架势,说,“我直播带货给我爸销了这么多库存,清掉一笔坏账的权利都没有吗?看不起谁呢。”
李驰咽了口唾沫:“真这么算了?”
胡之菲说:“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就说那批货是直播电商做的老客户优惠,零利润促销。你等着……”
说着,胡之菲就给胡新华打了个电话,然后这个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但是,搞笑的是,胡之菲一激动把环形锁的密码给忘了,最后,他们两人只好把摩托车扛回家,李驰问装修队借了把切割枪把锁给切了,才能重新用车子。
“胡之菲,就六位数字你还能忘了?就你这脑瓜,数学题能算清楚吗?快年底了,你可得跟你那合伙人好好核一下账,说句不该说的吧——骗子专爱对着身边人下手。发小、同学、久未联系的朋友都不能全信。”
谁也没想到,李驰嘴欠的一句话,最后竟然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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