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的衰弱,其实在这个冬天就已有显露。最明显的,就是他变得严重畏寒。
圣君初到深渊的那个冬天,就像普通奴隶那样衣衫褴褛、挨饿受冻,可说熬也熬过来了。后来被送进奴隶棚,在那样对人类来说完全不可能存活的恶劣环境下,也硬是撑了快两个月。
但到了第五年,真正的严冬还没来临,兰缪尔就已经开始出现症状。有好几次,昏耀看到人类贴在火石炉边蜷缩成一团,唇色青白地发抖。
之后就是生病,反复地生病。
昏耀心疼得受不了。
他认定是前两年的那些折磨把兰缪尔的身体底子弄坏了,于是一想起旧年的事情就后悔,一想起就后悔。
他开始做噩梦,有时候梦见早年兰缪尔受苦的日子,有时候又梦见兰缪尔变成一朵雪白的花,摇曳在结界崖上。
但深渊没有阳光,连雨露都蕴含瘴气。纵使那朵花拼命地伸着枝叶,仍然一点点枯萎下去,最后干瘪地在风中折断了。
昏耀开始搜集珍贵的药材,但药汤解决不了寒冷的问题。
后来,他冒着雪,独自背着铁弓去霜角群山打猎。猎来的野兽被剥下皮毛,皮毛则被一层层铺在宫殿的砖地上。
最初兰缪尔并没当回事儿——他早听说昏耀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善于骑马打猎,又对猎物有着古怪的收集癖——只以为这算是魔王的个人爱好。
但随着昏耀日益沉迷于进山,隔三差五还带伤回来,兰缪尔就开始不赞成了。他开始皱眉,故作嫌弃地拎着那些皮毛,明示暗示地要昏耀收收心,但后者依旧如故。
这个冬天,昏耀最后一次进山打猎,遇上了暴风雪的天气。
整整三天过去,王庭的魔族都等慌了,却等不到他们的王归来。
按理来说,以昏耀对雪山的熟悉程度,哪怕是恶劣气候,立刻折返不应该有太大的困难。可现在不见踪影,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兰缪尔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向母神祈祷过了,然而那几个漆黑的夜晚,风声尖利得令人耳膜生疼。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低眉闭目,不知何时双手交握在了胸前,用力到骨节发白。
到了第四天,昏耀才带着他的猎物回来。
兰缪尔闻讯赶来,第一眼
就看见魔王坐在巫医的小帐篷里,右臂和前胸都是纵横的伤口,血都冻住了。
多古满头大汗,正在给他挑出刺入肉里的鳞甲碎片。
兰缪尔又气急又心疼,咬牙一步步走近,对他怒目而视: “吾王!”
昏耀的气色极差,浑身鳞片黯淡渗血,像是被烧干了。可他精神却很高涨,指着身旁那几乎有人类身高的三倍那么长的巨兽尸体,摇着尾巴洋洋自得:
“嘘,别叫。兰缪尔,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百岁的火狐王,深渊最凶残的巨兽之一,只在风雪天气出没。在今天之前,还从未有过魔族成功猎过火狐王"
兰缪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顿时觉得魔王简直疯了。
"您为了猎这个东西才不回来!?"
昏耀不搭理他,笑意掩不住,遍布伤痕的尾巴依旧快乐地在地上摇着。
"您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旧伤是多严重的症状,如果在雪山里发病怎么办,您不要命了吗!"昏耀还是无动于衷。
兰缪尔: “吾王!”
昏耀: "嗯,在呢。"
"您!"
兰缪尔本来气得不行,准备了一肚子话想骂。
可看到昏耀兴致这么高,被诘问了也不还口,反而一时语塞了。说实话,他好像从没看到昏耀开心成这个样子。不再像冷酷血腥的魔王,更像个热烈的孩子。
兰缪尔沉着脸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忍心继续扫这个兴。
他心想:算了,昏耀也不是那种玩物丧志的魔,可能只是遇到了罕见的猎物,一时没压住好胜心和征服欲。
再说,猎杀魔兽本来就是在深渊展露武力的一种途径,说不定魔王有自己的考虑呢?
所以最后,兰缪尔也只是做出严厉的模样,要昏耀保证——
"请吾王发誓,这个冬天,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昏耀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斜眼瞥着兰缪尔,说: “好啊,最后一次了。”
猎到了火狐王之后,昏耀对打猎的兴趣似乎迅速消散了。他爽快地给兰缪尔做了不再进山的保证,并专心地筹备起极寒节的祭礼来
。
而魔王在暴风雪中猎得的猎物,很快被送到了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那里去。过了五六天,制成一袭赤红华丽的火狐皮毯。
东西是放在宽大的托盘上,由两个魔族侍从送进来的。
兰缪尔上手一摸,就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声: "天啊。"
昏耀歪头撑着下颌,饶有趣味地说: “披上,我看看。”
于是,兰缪尔将白皙的指节搭在火红色的毛毯上,抖开那沉甸甸的重量,像披风一样搭住肩膀。
火狐王的躯体确实很大。将皮毛加工缝纫,制成了毯子之后,不仅能把人类整个儿裹进去,还在地上拖出一片艳红。
难以想象,昏耀究竟是怎么在呼啸的雪山中跟这样的庞然大物搏斗的。
昏耀: “什么感觉?”
兰缪尔: "嗯很暖和?"
昏耀满意了。
他站起来,走向他的奴隶,并从后面拾起毛毯的一角,恶劣地将兰缪尔蒙头裹住。
人类“唔”地发出小小的惊呼,在毛毯里面扑腾了两下。魔王便将他连人带毯地扛起来,一直抱到床上。
毛毯散开,兰缪尔银灰长发凌乱,无奈地仰躺在一片柔软中。昏耀:"不错,很合适,以后这毛毯就放在宫殿
里。你喜欢可以用。
兰缪尔讶然: 您不准备挂到宝库里去吗?
昏耀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火狐牙已经挂上去了。皮毛太大,白占地方。”
兰缪尔其实很喜欢这条又美丽又柔软又暖和的毛毯,立马将半张脸压进了毛茸茸里面。
昏耀弯了弯嘴角。
像发现了什么幼稚却有趣的游戏一样,魔王再次抓起毛毯的一角,把兰缪尔埋了进去。
相处第五年,他还是会经常觉得他的奴隶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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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极寒祭礼,魔王仍然亲自受寒。
兰缪尔想与昏耀同去,但得不到允许。魔王又搬出什么人类不配 “你想得美”之类的借口,将奴隶关在烧着火石炉的宫殿里。
兰缪尔只能站在老地方——那
扇窗户前目送着昏耀在雪中行走的背影。
魔王仍然是次日凌晨归来。兰缪尔抖开那张火狐皮毯裹在昏耀身上。令侍从取来他为他准备的饭菜,以及炉子上烫着的酒。
等昏耀稍微好受一些之后,兰缪尔忽然歪头问道:说起来,吾王为什么会唱祭歌?
时至今日,兰缪尔确实知道了:原来一般的魔王或者首领,真的不会自己唱祭歌的。
昏耀盘膝坐在兽皮上,将编起来的发辫拆开,嘴里说: “没有为什么。当年过得落魄,没有自己的祭司,可不就得自己唱?这首歌又不难。
兰缪尔挪过去,帮他捻走发间还没融化的小冰碴之后,用手去捂被冻得冰冷的那截断角,问:受寒呢?
魔王的深红眼眸闪动了一下: 也没有为什么。
兰缪尔: “您只是不想对我说。”
昏耀的喉结动了动,在掌中把玩着刚拆下来的骨铃。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受寒的时候。”
那或许是他毕生里最为狼狈、最为绝望的冬天,昏耀心想。
被神子射断右角,一夜间从魔族的幼王变成了败者,从深渊的希望变成了耻辱。
被亲人抛弃,在追杀中受了重伤,落下近乎残缺的病症。
他似乎已经废了。任谁来看,都会摇摇头叹口气。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无处容身的断角魔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莽莽的雪原上,看到了一对交叠的骸骨。
一具小的骨头,紧紧抓着另一具大的骨头。那是死去的儿子抱着死去的父亲。
就这么淹没在大雪里,破灭得无声无息。
昏耀站住了,寒风吹过黑发,那截断角若隐若现。他死死睨着这对骸骨,紧咬的牙缝里呵出了白雾。
无尽的悲怆、无尽的屈辱与无尽的不甘在这一瞬间,像喷薄的岩浆那样冲上了喉咙。为什么。
魔族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回到那片日月轮转的故乡。
可那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金发少年轻描淡写的一箭,就摧毁了他的全部。
高高在上的人类,想要
断绝魔族的希望,就像掐断一根不合眼的野草的根系那样轻松。风雪模糊了视线。
昏耀捡起那颗被埋在雪里的小小的孩童头骨。他将它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再抬头时,狠戾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泪。
他扯开嘶哑的嗓子,唱起了魔族的祭歌。
他饥寒交迫地走进风雪,他伤痕累累地走进风雪,仿佛真正地与那些死在冬天的先祖们完成了灵魂的合一,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结界崖上。以浸满仇恨的视线,逼视头顶的结界。
他不败,他不死。
他会活下去,赢回来。
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撕开这轮无情的崖月,将那个金发少年狠狠踩进泥里。
自那以后,每个极寒节,魔王都会亲自受寒。
直到他有了祭司,有了臣属,也有了打磨好的祭祀用的头骨。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但那个冬天,雪原上交叠而死的父子还在追逐着他的魂魄。
或许,只有深渊的风雪彻底止息之日,他才能走出这片寒冷。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您能教我唱吗?
昏耀从回忆里脱身的时候,兰缪尔依然乖巧地坐在他的面前。
魔王咧开嘴,捏了捏人类的脸颊: “兰缪尔,我的故事白讲了吗?你呢,是要被我狠狠踩进泥里的
兰缪尔: “踩完之后,您能教我唱吗?”
昏耀哼了一声,眯起眼。
第五年,他不再恐吓人类,要他吞火石了。魔王将那件火狐皮毯抖开,披在兰缪尔的肩上,说:“我只教一遍。”
话是这样说,昏耀实际教起来的时候,耐心比他看上去的样子要多许多。
兰缪尔的音乐天赋又好得吓人,很快找准了调子。开阔宁静的宫殿里,魔族与人族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短歌来。
等兰缪尔唱累了,忽然开口说: “到了春天”他裹着红得发光的火狐皮毯,依偎在魔王怀里, “我想在结界崖上种点花。”
花?什么花?“我从人间带了种子来啊。”
昏耀嗤笑: 别做梦了,深渊从不开人间的花。
/>兰缪尔坚持道: 试一试又无关紧要,何况万一真的开了呢。
花开了又怎么样?
花开了,”兰缪尔郑重其事地说, “吾王就可以看到了。您不想看看,当人间的花盛开在深渊里,是什么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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