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冥冥之中,萧子窈心中便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她时常想不明白,萧大帅到底是想将她教成怎样的一个人。
她自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娇小姐,偏偏,萧大帅却总不准她哭,更不准她输——做功课必须门门考第一,骑马射箭也从不能落下,腿被鞍子磨伤了千万不可以喊疼,再疼也要忍着,根本哭不得。
却唯独沈要一个,总爱问她:“六小姐,你疼不疼?”
她简直快要疼死了。
原来,剧痛的时候,人是哭也哭不出来的,更不消说什么,只要咬着谁的手或袖口,便不至于太疼了——她甚至开不了口,甚至叫不出沈要的名字,甚至还没等到见他一面,就要疼得死掉了。
然而,迷迷糊糊的,她却又好像听到了沈要的声音,好近,说的也照样还是那句话,一点儿新意也没有的呆子,简直不会讨她的欢心。
他说:“六小姐,你疼不疼?”
她于是吃力的掀起眼皮来看他,却不想,只看到一张不知是哭还是笑的鬼脸。
真丑。
萧子窈心想。
她养的小狗,怎么会丑成这副模样?
“六小姐……不,子窈、萧子窈,你别丢下我,你快看看我,理我一下,好不好!”
是时,沈要哭音不止。
暴雨蒙蒙,纷纷扰扰,他全身上下都抖得厉害,偏那一双冷冰冰的手,却始终按在她的腰间,纹丝不动、分毫不让。
“……不要流血!”
“不要流血,不要流出来!”
“都回去,快回去啊!不要再流出来了!”
“我把心愿券给你——我、我随时都带在身上的,所以你不要流血了,都回去,你让血都回去啊!”
他只管嚎啕不已的哀求道。
萧子窈于是偏了偏头,只不过看的却不再是他。
三步开外的位置,正是瘫倒在地的侯耀祖。
他大约还没有死绝——她早说过的,沈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去,所以只打伤了他的膝盖与琵琶骨,虽不至死,但总之等于残废,站也不能坐也不能,甚至两手也已经形同虚设,仿佛一条死狗,又如同一个死掉的女人,软弱,并且无力。
如此,她便一下子笑出声来,然后边笑边咳,道:“呆子,你做得很好,但是心愿券很宝贵,你要精打细算着用才是。”
谁知,她话音还未落下,沈要那厢却已然急得两眼通红了,想去捂她的嘴而不能,想去摸她的脸更不敢,所以连讲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又一字一顿,好像方才学会人言似的。
“别、别说话。”
“我不要什么心愿券了。”
“我只要你。”
“你最宝贵。”
“你不要说话了。”
“会很痛的。”
“六小姐,我知道你最怕痛了。”
“你不可以痛。”
他哽咽着说道,“你不可以痛,更不可以流血。”
其实,萧子窈伤得并不算太严重。
毕竟,侯耀祖用的只是马刺,而非手枪,伤口虽深,但总不至于刺穿肺腑,到底还是皮肉伤罢了,唯独出血甚多,所以看上去尤其骇人。
沈要几乎喘不上气来。
哪怕是在早先前,萧子窈流产的那一回,他都不曾见过她体内流出来这么多的血。
真奇怪。
他分明是个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怪物,又怎会害怕看到一个人流血呢。
事已至此,他简直狼狈得像个晕血症患者,一见那鲜血淋漓,便直觉自己遍体生寒,连唇舌都一起交战打架。
萧子窈终究还是不忍,便不懈的同他说道:“哭什么呀呆子……你杀过的人又不比他少,你难道还会害怕这些?”
沈要不由自主的哽了哽。
“我怕……你变成我的报应。”
他说。
那声音实在颤得没了边儿,甚至字音也变调,倘若换作别人来听,根本是分辨不出来的。
偏偏,他眼前之人,却只有萧子窈而已。
只要是她就好。
不对。
应当说,一定得是她才好。
“我听人说,报应就是让人变得痛苦。”
“痛苦就是不幸福的意思。”
“你就是我的幸福。”
“所以我害怕,我做了坏事,最后变痛苦的人却是你。”
“这不公平。”
他再没作声了。
不远处,隐隐约约又亮起来一片火光,如山坟鬼火,徐徐渐进,他知道那来人是谁,一群他的走狗、他的鹰犬,过境如蝗虫,吃人不吐骨头。
他是如此的训练有素,擅长将活人生生训化为犬,却唯独不清楚应该如何将他的六小姐抱在怀里——她的膝窝里全是血,腰窝上也是,怎么抱都不好,怎么抱都会让她觉得痛。
偏偏,萧子窈竟仍是笑。
“呆子,你知不知道,生孩子会出更多的血?你应该是见过的,我二姐她就是……”
“那我不要你生孩子了。”
沈要哽咽道,“我不想你流血。”
他的爱温度太低。
就仿佛,他一生里阴雨连绵,虽然萧子窈将他捡到了伞下,可他到底还是一条湿漉漉的野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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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耍无赖,贴到她身上去,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溅了她一身泥点子而已。
他与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大约是沈要第一次如此想到。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带入犬园的那一日。
——父母是早已死掉了的,也不知死在了哪里,有人当街如强盗一般一把将他拽住,然后转身便走,又路过一家杂货铺,上面招牌挂了个“沈”字,所以他从此姓沈。
那种与不安极其相似、并且十分恐怖的感觉,简直与他眼下的种种彻彻底底的重叠起来了。
那是孤独。
纵使萧子窈就在此处,他也照样觉得孤独。
然而,比起孤独,变得孤独,却更加令人感到痛苦。
所以沈要不能没有萧子窈。
因为小狗不能没有主人。
再之后的事情,几乎都是顺理成章。
萧子窈终究还是被抬上了担架,等公署医院派车来接太久等,他便要人立刻开车去送。
他只管跪在后座狭窄的过道里,攥紧她的手。
“不要流血了。”
——萧子窈早已数不清这到底是沈要翻来覆去来回重复的第几遍了。
偏偏,从她的角度看去,却只见沈要那一面坐立不安的肩膀,大衣湿都湿透了,这会儿便自然的、重重的压在他的肩上,他挣脱不了,便如笼中困兽。
她不免有些鼻酸起来,便说:“呆子,我只是去清创,然后打破伤风疫苗,最多也只是缝缝针、暂时坐坐轮椅罢了,真的不严重。”
谁知,她正说罢了,公署医院便也到了,沈要于是跟下车去,一言不发的追在后面,有护士拦他一把,只道是手术室里不能进人,他便挣扎着、远远的望定她去,然后叫了一声。
“六小姐,不要再流血了。”
手术是小手术,萧子窈通身的伤口不过只有三寸深,唯独清创有些麻烦,腰际的那处倒还好说,膝窝的位置却要尽量避开韧带与筋脉,免得落下残疾。
沈要只在外面等了很久。
他没力气站着,索性便蹲在手术室的门口,两只膝盖左右分得很开,两手就空荡荡的垂在中间。
也有想过去抽烟,但是不可以,倘若六小姐闻到了烟味,之后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于是犹犹豫豫的扣上了自己的双手,两面五指合十,如许愿,最终压在额角。
“请菩萨保佑。”
“今天也有可能是我的生日。”
“我想拿我的生日愿望来换。”
“换萧子窈以后都平安顺遂。”
“我可以用命来换她。”
然,话音至此,他却微微一顿。
复又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张口道:“哪怕,代价是让她抛弃我,都可以。”
他的指尖终于滑落唇边。
手术室白门大开了。
一个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一见沈要狼狈至此,便立刻笑道:“沈军长,何必如此担心,这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让夫人进手术室也只是为了卫生,她甚至用不到全麻……”
沈要一瞬怔忪。
“没打麻药吗?”
“打了的,打了的,毕竟是要把刀子伸到肉里面去割,还要把损伤的、被污染了的肉割掉,自然是要打麻药的,只不过用的是局部麻醉,这样对神经有好处。”
“那……麻药过了之后呢?”
那医生有些为难:“这,自然是会疼上一阵子的。”
“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个嘛,一般来说,都是忍一忍,再吃一些止痛药便是了。如果沈军长实在心疼夫人,那就在她疼的时候多陪陪她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力,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要听罢,于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子窈很快便被人推了出来。
她两腿尚且不能弯折,便只好躺在折叠床上,脸色不太好,却不至于不好到面色惨白的模样。
她与沈要之间,终究还是她先开口。
“呆子,你靠过来一点,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要立刻站起身来。
只不过,想是他蹲了太久的缘故,这会儿猛的起立,脑袋或两腿便都有些不适,直觉一个晕得厉害、另一个则是软得厉害,于是,不过两三步,他便顿在了原地,终又缓缓的跪了下去,正跪在她的床边。
那模样,要多卑微便有多卑微。
“六小姐,我在。”
萧子窈吃力的笑了笑。
“干嘛跪着?地上脏,还冷。”
沈要说:“这样离你比较近。”
“我又不会去哪里,你不用这样紧张兮兮的,快站起来。”
“就这样吧。”
他很是坚持,“就这样。这样说话,可以听得很清。”
萧子窈眉目如画。
那应当是颜色淡淡的山水画,黑白色的,浓黑的眉眼与白宣的脸,又很像黑白相片,一如既往的好看,偏偏沈要不太爱看。
不是不爱看她。
而是不爱看黑白色的她。
萧子窈说:“呆子,我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怕过侯耀祖,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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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要干巴巴的说:“因为你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他话里话外,都是明明白白的愧悔与埋怨。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却一字一句的纠正起他来。
“不是哦。”
“我不害怕,不是因为相信我自己。”
“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她终究还是盈盈一笑。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发了疯似的、不要命的跑来找我。”
“并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
“这世上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人满心满眼的全是我了。”
什么呀。
沈要没由来的就两眼一热。
原来,她分明是,都知道的。
知道他的心急如焚,也知道他的痴心执妄。
果然,她终将成为他的报应。
那如同伤口一般的、始终阵痛不已的感情,不是别的,而是爱情。
原来还会有这种爱情。
鲜血横流,血肉模糊,骨头碎掉,眼睛落泪。
那是,整个世界都因为她而变成一道巨大伤口的爱情。
可他却甘之如饴。
“六小姐。”
沈要于是忽然唤道,“我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当然可以。
现在的他,几乎做什么都可以。
萧子窈自然是准的,他便顺势膝行而前,然后轻声问道:“你饿不饿?我去借医院的食堂,给你煮长寿面吃。”
萧子窈就笑他道:“哎呀,我差点忘记了,我们每天都也可以许生日愿望的——那一会儿我们要许些什么愿望好呢?”
谁知,她正说着,那厢,沈要却自顾自的、淡淡的摇了摇头,而后低低的说了一声:“今天不行。”
她便问为什么。
“因为今天的愿望用掉了。”
沈要说,“今天的愿望,已经被我给用掉了。”
他眉眼低垂。
那眼光好静好静,仿佛唯恐惊扰了她似的,所以不言不语,就此尘埃落定。
偏偏,是时,他发梢上却忽然滚落一滴不合时宜的雨珠,好巧不巧,正落在他的眼角下面,如泪痣似的,总之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那是啪嗒一声的轻响,一下子砸得粉身碎骨,最终缓缓变成一滴眼泪,终于滑下他的脸去。
“你哭了?”
萧子窈顿时紧张的问道。
谁知,沈要却说:“没有。就只是觉得,我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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