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扬孤零零地坐在靠近城墙的屋顶上,家传的宝枪架在他肩头。
那把名为“黑炎”的枪看着像铁,实际上是块石头,枪头枪杆一体,连枪头都是纯黑的。
据说叶承炎在年少时,从一个商人手中以五个银毫的价钱买下这把枪。
那个商人自称来自海外的仙岛,制成枪的材料是仙岛上的陨铁。
他对年少的叶承炎说,小朋友你根骨清奇,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将来必有维护天下太平的重任,这把枪与你有缘,别人我都要卖一个金铢,就只卖你五个银毫了!
少年叶承炎就这样上当受骗了。
实际上这枪的材料是来自大夏东南海岸的黑水石,传说海中的鲛人视之为不祥的征兆,一旦发现,就会将其推到海岸上来。
黑水石虽然坚硬稀有,但颜色不好看,不像什么红的蓝的透明的,能做成女子喜爱的饰品。
所以没什么价值。
只是不知道哪个无聊人把它磨得粗具枪形,又被商人拿出来骗小朋友。
叶承炎买了那把枪回来,人人都笑话他是个大傻子。
人们都说那把枪又沉重又粗糙,挥舞困难不说,枪头连牛皮也扎不穿,只是根粗棒子罢了。
但少年叶承炎没有气馁,只是日复一日地磨着这杆枪的枪头。
终于把它磨得又尖锐又锋利。
最后他带着这杆枪在马上驰骋,和它一起名扬天下。
这就是叶扬妈妈讲给叶扬的故事。
这故事叶扬也没在别的地方听过,他有想过,这故事或许是妈妈编来教育自己的吧,但也不打算去求证。
他在雨中想妈妈。
他没有戴斗笠,也没有披蓑衣,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本该感到寒冷,却只觉得浑身滚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
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像是一团火,把他的脑海点燃了。
他这里的视野一点不比城楼上差,甚至更近,角度也更好。
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叶扬能清晰地看见张平之和林尘战在一起,两人都以绝大的力量挥舞兵器,他们手上的枪撞在一起时,激起的气浪像是连落下的雨水都凝滞了。
现在的张平之气势迫人,表情狰狞,但不知怎么的,叶扬还是能将这个身影轻易地和那个和蔼的张将军联系在一起。
我该怎么办呢?
画面浮现在叶扬脑海里。
那天张平之带着他去家里,对着大小俩个儿子说这是叶扬,年纪还比你们小一些,武艺可高多了,你们一会儿可以去后院找人家请教请教。
他对着女儿说阿菊啊,这是叶扬,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哥哥,你们年龄也差不多了,可以认识一下哈哈哈,咱们家是武人,没那么多规矩,我不干涉的。说完捂着将军肚哈哈大笑。
他吃晚饭时对着妻子说让后厨多上些肉!叶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长成我这样以后怎么在沙场上横行啊?
他妻子捂着嘴笑,拍了他一下,说小扬长得这么清秀,以后是个玉面小将军的!怎么能长得和你一样?桌上的人齐声欢笑起来。
夜晚他把叶扬叫到后院的小瀑布旁,说扬儿啊,这次蛮子实在太多了,那个叫叱云槐的也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觉得还是应该求和,求和才能让阿菊他们不受伤害啊,打起来的话,城破了该怎么办啊叶扬似懂非懂地点头。
美好得像一场梦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
叶扬又看向张平之身后的那些人,能一路跟到这里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了,他们拼了命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有的是环首刀,有的是抢来的步战短枪。
他们即使死在当场也一步不退,因为他们知道,要是让张平之的后背出现空隙,所有人就全完蛋了。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从帐中跑出来,或许也会身处其中吧?
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使不愿意的人也会被裹挟进来——或者被周围的人杀死。
我该怎么办呢?
叶扬觉得自己掌心火热,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手热还是手上的枪在发热。
他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一定要做些什么!!
可要做什么呢?
问题的答案仿佛就在他嘴边,可他说不出来。
他只能握着枪,皱着眉头,呆呆地坐着。
一团火在他腹中旋转着、聚集着,可它的主人却始终没有找到释放它的路径。
我该怎么办呢?
他觉得那个答案是两个字,可那两个字像是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
它们躲起来了,像是知道一旦它们出现,就会撕毁叶扬所有的幻想。
他脑海幻想着他应该冲上城楼去把赵太守杀了,这时没人能注意到他,杀了赵鸣一切就结束了,他会回到张将军家里,继续过那梦一样的生活
和过去十六年都不一样的,梦一样的生活
叶扬沉浸在思考、幻想和茫然中,丝毫没有注意到——
有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无声地来到他身后。
带来了一句话。
“少将军那日教你许多,正是为了此时。”
那个声音低而空灵,像是一阵微风,缓缓刮进了叶扬的脑海。
然后在他脑海中化成了一股强劲的飓风,肆虐着将他所有的思绪吹散!
他的大脑忽然就一片空白。
褚司白说了第二句话。
“有人要打开城门,放蛮子进来祸乱全城百姓,你要怎么做?”
叶扬忽然觉得心脏猛猛跳了一下。
两个字像是一条怒龙忽然从他心底窜出来!
他脑海里的空白瞬间就被这两个字完全挤占!
甚至连他的骨骼、肌肉、鲜血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出枪!!!!!!!”
他猛地站起来,长枪负在身后,攥着枪的手指节发青。
去过和前十六年都不一样的,梦一样的生活?
不!!
前十六年才是自己迄今为止人生的全部!!
才决定了我要为什么而活!!!
有人要放蛮子进来,杀死别人的丈夫,强暴别人的妻子,剥夺别人赖以生存的一切?
那么——
我要出枪!
出枪!!
出枪!!!
叶扬从屋檐上跳下去,不要命一般朝着城墙下的战场狂奔!
苏醒的巨龙在他胸中咆哮,随他的脚步震动天地!
张平之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离成功只差一线了。
他以蛮力和重量猛攻这个年轻人,想迫使他后退或者让开道路。
这一招他在战场上屡试不爽,冲阵根本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张平之几次在出招时押上全部的力量,自信这个年轻人肯定会承受不住时,他却总能以巧妙的手法卸去力道,再一次摆好架势站在自己身前。
姓林的比他想象中要强!
他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喘息了两口,感觉到了疲惫。
一方面是手臂发酸,渐渐失去知觉。
另一方面是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了,他会忍不住想自己要失败了吧?该留下什么样的遗言呢?
然后又立刻清醒过来,自己把遗言说给这些人听又有什么用?
一定要往前!!往前还有活路!!
可是林尘忽然一枪晃过,张平之一时没看清,没能挡住。
这一枪刺在他手臂上,但他内里穿了软甲,受伤不重。
他痛得咬了咬牙,把敌人的枪拔出来,后退了两步。
这时他眼角忽然瞥见了一丝希望,面露喜色。
那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飞奔而来的叶扬!
“扬儿助我!!”
他兴奋地大喊,同时抖了抖重枪。
有叶扬相助的话,他就要突破这最后的一丝阻碍!
可他马上就愣住了。
“奉令讨贼!”叶扬直视着他,一边奔跑,一边高呼。
突入战场的叶扬如入无人之境,他脚下的步法精妙,轻易绕过层层军士,冲到他们面前,举枪刺死了张平之仅剩的两个亲信。
来到愣住的张平之面前。
张平之看清了他的眼神。
叶扬的眼神又变回了张平之最初见到他的样子。
张平之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不单单只是个难相处、别扭、拧巴、孤独的眼神。
那眼神中暗藏着坚定,藏着叶扬自己的想法,藏着他就算去死也要做的事!
那眼底原来是有潜龙在渊啊!
原来如此。
张平之意识到最终的时刻来临了,他再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地大吼或者胡乱挥刀,突然间却只感到无比的平静。
老天还是给了我一个能说遗言的人。
他弃了林尘,正面对着叶扬,面无表情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挥下了。
叶扬同样面无表情,手中传世的长枪刺破他的胸甲,将他胸膛贯穿。
张平之低下头,把脸贴近了叶扬。
“阿菊她就”嘴中嗡嗡说完这些字后,统领柳叶营六千兵马的冲阵大将张平之,就此停止了呼吸。
胜利了,周围的士卒开始兴奋地欢呼,今夜他们死了大概三十个人,他们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叶扬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他怔住了,长枪随着张平之无力的尸身垂下。
“唉,年轻人还是见的太少了啊。你想想这些被他杀死的士兵,也都有幸福美好的家庭,有没有好受些?”
林尘穿过人群,缓步走上来,把手搭在叶扬的肩膀上。
“你选择了正确而艰难的道路。”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叶扬半懂不懂。
“就像一个火烧王庭、宁死不降的英雄那样。”
“不过和反派的女儿谈恋爱也是经典剧情了。”
“连坐我也不怎么推崇。”
“你要是真有心的话,天亮前把那个叫阿菊的女孩接出来藏到家里吧;如果被发现了,就说你们早已成婚了,我会帮你斡旋一二。”
叶扬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头。
震天的欢呼声中,他再看了一眼张平之死前的表情,深深地闭上眼,把黑枪拔了出来。
雨在这时停了。
九月二十日,凌晨。
北方边境告急的消息终于传到帝都天烛城。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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