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霞宫
偌大的卧室内,只点着一盏烛灯。火光微弱,无风无动,死一般的寂靜。
昏暗中,纤瘦的身影坐在梳妆台前,低垂着眉睫,直视手里的珠花,那枚被发簪取代的珠花,经过无数辗转,依然回到她手中,散发柔白的光
‘清月姑娘,哀家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清月不敢,太后请说。’
‘自皇帝登基以来,恰逢虞老将军不幸辞世,朝中,除了顾相国与田将军以外,我孤儿寡母只能依靠先皇福泽及余下老臣的力保住在这皇宫内,终日惶惶不安。如今,边关接连失守,驸马被掳,金辽贪得无厌,诸侯躁动,局势内忧外患。不得已,命人暗中探访许大人下落,寻他回宫,还朝重用,希望能借天将之才,助我大宋惩恶除奸,巩固江山,百姓安居乐业,更不负先帝重托。’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吗?’
‘清月不知。’媚娘抬起头,盈盈双眼露着疑惑,太后毫无表情,稳稳起身走到她面前。
‘这次与金国并非单纯的联姻,还有更关键的任务要交托许大人。’尾音落在了“许”字上,媚娘已预感七八分,且无心周旋。
‘太后,请不妨直说吧。’
‘好,你和雨胭情如姐妹,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如今,大局当前,事关人命与江山社稷。哀家要你替代四公主,与金国世子完婚。’
‘啊?这。’原以为太后会要求自己离去,好让仕林一心参政,没想到却是
‘可清月只是一介草民,如何替得了公主?’
‘普天之下,只有你能。’
‘我?’
‘因为,你有过去。’
‘过去?’她双眼无神,似丢了魂,木讷的吐出一句。
‘是。你的前世今生,哀家清楚。’闻之,媚娘脸色惨白,身子踉跄退到椅子边,险些跌倒。
‘你不必惊慌,那些神鬼之说,我信。先祖命人撰写的《义妖传》我也读过,对你和天仙夫人的故事甚为敬佩。所以,你才是最令我放心的人选。’太后顺势按她就座,媚娘默然听从,绣帕沁了汗。太后未在意,继续道:
‘许大人此去身负重任,和亲只是一部分,金国想要的不止公主一人,除了疆域城池,还包括他自己。’媚娘顿时抬头,注视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太后,温软中已不见先前的肃穆,她一再提及仕林,目光诚恳,难道事态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严重吗?
‘如果你不信,哀家就请顾相国前来,他是许大人的恩师,你一问便知。’太后唤人宣进顾忠。
‘臣参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相国免礼。劳烦相国百忙中跑一趟,这位就是卢清月姑娘。’顾忠起身就看见太后身旁站着的媚娘,与仕林师徒多年,他的私事甚少过问,却也有所耳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人物”,不免稍稍打量。清雅的脸上略施脂粉,仍显苍白,一双弯眉紧蹙,两眼微红。纤瘦的身子,莲步轻移到他面前,欠身行礼。
‘民女见过顾相国。’
‘卢姑娘不必多礼,既是太后宣召,许大人的至交,老夫也不必相瞒。仕林是文曲星下凡,智慧超群,身世不同寻常。金王十分赏识,早想邀其会见,知其态度强硬,不会轻易妥协,就设计抓了驸马与许公子为胁,点名要他亲送,才肯放人,这也是皇上要寻他回来的真正原因,其中还有更为复杂的情况恕我不便说明。我只能告诉你,即使金王罢手,还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为的是什么?卢姑娘冰雪聪明,也能猜到几分了。议和是老夫的主意,召他还朝送亲,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无可奈何。’顾忠说得恳切,深一口叹气,惹得老泪纵横,众多学生中,最让他得意的便是仕林,只可惜时逢乱世,天下不稳。媚娘安静的听着,顾忠德高望重,为人正派,又是仕林的启蒙之师,不会恶意加害,他的话值得信任。
‘许大人营救驸马能否一同平安归来正是哀家所担心的,只希望老天保佑,吉人自有天相,我朝再不能缺损这样的贤臣,否则后果实在不可想象。’太后言此,潸然拭泪,顾忠立刻下跪劝解。
‘太后保重凤体,臣自当竭尽毕生余力,辅佐皇上安邦治国,不负先帝重托。’
‘哎,老相国辛苦,本该是安享晚年的,只可惜我朝良才稀缺,皇上又年轻事浅,只能劳烦相国事必躬亲,操心国事,本宫实感惭愧。”
“太后言重,臣受先帝托付,理当鞠躬尽瘁,为我朝孝犬马之劳,只是臣暮年将尽,心力有余,实难力挽全局,令太后担忧,臣惶恐。”
“难道就真的没有贤能之士来救我大宋一命?救我驸马平安还朝吗?先帝啊,你快显显灵吧。”曹太后激动的对着窗外呐喊,齿间发出的颤音纠扯着旁人心底的每一寸脉搏。
‘民女愿意代替公主出嫁金国。’媚娘跟着下跪,泪与痛在眼中盘旋,心却异常坚定。顾忠听着暗自感叹:好一位大义凛然的痴心女子,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既是如此。
‘你答应了?’太后喜出望外,虽然一切在她的预料之中。
‘是。’微弱的回应后顷刻坠下两行泪,落在光洁的玉石板上,清晰透彻。
‘你果然没让哀家失望,起来说话吧。’太后一手扶起她,如释重负,浅露笑意。
‘皇上今日召见了许大人,想必已有了万全之策,是吗,顾相国?’
‘回太后,是有营救之策。’
‘好。你先退下吧,哀家还有话要与清月姑娘说。’
‘是,臣告退。’待顾忠退出大厅,两人人纷纷坐下。
‘现在你都了解了,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哀家除了要你去和亲,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去做,但你得向我保证,决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否则不但救不了人,还会害人送命。我绝不是威逼你,你也最好相信我的话。’
‘民女保证若有第三人知道,定当自行了断。’清月知道自己已无后路可退,既然答应,便要义无反顾了。
‘好。这件事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需你忘记过去,做一个迷人的新娘。’太后起身,走向她。从袖内拿出枣核儿大小的白玉瓶,交到她手中。
‘没有过去,太后还会放心吗?’手中玉瓶似乎散发着极寒之气,令她不自主的颤抖,找不到一丝力量来抵抗。
‘放心不了,我便不会提。相信你比任何人更在乎许大人的生死吧。’太后的话如针刺,扎在媚娘心里,顿时又掉出一行泪。
‘这是鹤顶红,无色无味,见血封喉。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太后是要民女。’
‘不错。为了许大人能救回驸马和许公子,保住他们的性命,也为了天下黎民,你必须完成。’太后语出坚决,犀利之色彻底融化了她最后犹疑。
‘民女知道。’媚娘已感觉全身麻木,强忍着欲夺眶而出的泪,思绪却不由己控。啸山与固安命在旦夕,仕林身处险境,吉凶难测,半分都不容她迟疑。
烛火燃尽,被风吹熄,媚娘回过神,苍白的脸凝望住桌上翠绿的簪子。当年仕林父母因簪子结识,又因簪子重逢,续下不解之缘。如今眼前的簪子,它不是暖人心扉的定情之物,也不是牵丝引线的月老化身,它是结束,是阴谋,可怜可悲
突然,一束光射入,跟着门开,有人进来,清月惊吓的喊出声:
“谁?”
“嘘!是我。”
“雨胭,你怎么进来的?”人影晃动,惊吓了她,闻声熟悉,便稍宽了心。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说话间,烛灯点亮,照出两个内侍装扮的人,雨胭和润珠。
“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让太后知道,就麻烦了。”
“你放心,母后早就寝了,我特地挑这个时候来,没人会发现的。你马上和润珠对换衣服,我送你出宫。”
“那润珠呢?”
“她代你去金国。”
“这怎么行,万一被发现,她如何活得了?”
“不会的,母后忙送亲的事,没时间来这里。到了出嫁当日,红妆浓抹,又有面纱遮掩,很难辨认,你就听我的,快跟我走吧。”
“不,我不能走。”
“为什么?难道你想被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吗?听说金国世子荒淫无度,好几个妃子毁在他手里,你还想去送死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怎能让他人带我受罪?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清月姑娘,润珠愿意的。润珠从小被卖进宫来,跟了几个主子,任凭打骂、受欺。自从跟着公主,她带我如姐妹,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公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何况清月姑娘为人善良,对润珠也好,我是真的愿意。”
“不,你够可怜的,何以再受罪。况且这是我自己的事,既已承诺太后,就要信守到底,你们都别再劝了,我意已决。”如此重要的大事,没有人能替她完成,何况还是个身世可怜的丫头,她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
“清月!”
“别再说了,你们快走吧,让人发现,就说不清了。”
“好,我劝不动你,自有人能劝,等着。”雨胭拉开门,又带进一个人,清月睁大了眼,更为惊讶。
“仕林。”只见仕林也穿着内侍服,有些羞愧的抬起头,眼里一股深切的思念缠绕着她。
“你们长话短说吧,我到外面把风。”雨胭和润珠掩上门,退到了外厅。屋里只剩下两人,暗黄的光照着两颗心如分隔了千年之久,倏地靠在一起,紧握住双手。
“仕林”
“媚娘!”彼此相望,仍说不出话来,几日不见,瘦了,看得让人心疼。
“你好吗?在宫里吃住都习惯吗?有人为难你吗?”一连串的关切,温热着媚娘几近绝望的心,深深的看着仕林,不说话只不注地摇头。
“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不该落在你头上,跟我出宫去吧。”
“不,我不能走。”
“为什么?是不是他们逼你?”
“不是,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不可能,我不信。”
“是真的,我亲口答应了太后,顾相国也在场,不信你问他。”
“媚娘!”
“仕林,你听我说,躲不是办法,我早知平地生波,祸福难济。若跟你走,润珠就活不了,我怎能忍心牺牲他人,就算逃出去,我也不会活得心安理得,你和我是一样的,对不对?”
“你去,叫我又如何心安理得?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跟我走,马车就在外面,你连夜出城,回昆仑。”仕林知其不易妥协,拽着她的手,连拖带抱的往外拉。许是铁了心,使了力,软硬不放,媚娘怎么也挣脱不出,情急之下怒从心生:
“仕林你放手!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怎么可以不顾他人死活,你不想救儿子了吗?”
“”话音撂下,果然有效的使他松了手,同时迷茫的望向她,踉跄着退了几步。
“我自私?我是自私吗?媚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你如此。”仕林从没有如此生气,也从未对她红眼斥责,此时竟冲出喉咙,没了分寸。
“我”被他一吼,媚娘无言以对,也难怪他,只闷着嘤嘤的哭了起来。仕林自知语重,吓到了她,换了平时是如何也舍不得说一句。想伸手安抚,又心急如焚,一声声叹气,一步步焦虑,仍止不住她频频抹泪。屋外的雨胭听着情况不对,要进去,润珠扯了扯,摇摇头。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他望见天色,突觉不能再耽搁,便壮了胆子板过她的肩。
“对,我是自私,我是不顾他人,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怨,今天我就是要”媚娘倏地提手堵住他的唇,泪已留了满脸。
“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去,也不会让润珠去。那么,你要如何向金国交代?这份罪太重了。我去,至少能换回固安和啸山;至少有段时间我们在一路;至少是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分开,一分一秒不要,仕林”媚娘倒进他怀里,忍不住抽泣着,仕林收紧了怀抱,闭上眼咬着唇。今晚,是他央求了雨胭帮忙,安排与媚娘见面,想要说服她出宫。本来信心满满,可现在听她吐露心声,对着这份深情,神志也跟着模糊起来。
“你去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吗?”他仍是重复这一句话。
“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自私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媚娘拽着他胸前的衣襟,很紧很紧,深怕会稍纵即逝,身子却不由轻颤,曾经沧海终逃不过分离。
“我不答应,你马上回去。”仕林拉开她,抓着她的双臂,坚定说道。
“不!如果我离开,出了差池,固安和啸山怎么办?你又如何对得起碧莲?几个孩子那么小,不能没有亲爹,雨胭和晓柔都还年轻,也不能没有丈夫,伯父、伯母年事已高,如果失去孙子,他们能承受得住吗?只要我去,能救这么多人,不值得吗?”
“我和宝山会想办法救他们,如果要用你的命去换,若是他们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欠固安太多,让我为他做一点事,你就答应吧。”媚娘含泪的眼直盯着仕林,四目间泛起一条汪洋,将对方的脸满溢得愈加迷蒙,没有渡船、没有浮木,彼此在矛盾与心痛的浪潮中苦苦挣扎,直到仕林的手渐松,唇上滑落的红色刺开了云雾。
“啊~仕林~。”媚娘惊见,不及思考就抵上他的唇,轻轻浅浅的吸吮那道伤口,咸腥溢在齿间,疼痛一并吞下。仕林直直的站着,思绪在柔韧的环抱里冻结,在推送而入的窒息中彻底沦陷。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慢慢抬起手,扶上她的肩这一刻,上天入地,永世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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