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年,九月,洛阳。
尔朱世隆得知尔朱荣的死讯,瞬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挣扎了几次才回过神来。
尔朱荣一死,作为族弟的尔朱世隆责无旁贷成了洛阳城内尔朱势力的新话事人。他赶紧派人召集大家到尔朱荣的府上商量对策。。
现在整个洛阳都在庆贺,只有这些尔朱氏的死党以及从并州过来的五千契胡骑兵个个象过街老鼠一般,惶惶不知所措。
虽然皇帝元子攸已经下了诏书,不再追究他们的罪名,但这些人心里还是没底。这几年尔朱一党都专横跋扈惯了,每个人做过哪些事说过哪些话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一旦失势,谁能保证以后不会被秋后算账?
有人建议趁着宫城还没有戒严,马上领兵杀入宫中把元子攸抓起来再说。
贺拔胜不赞成,他说皇上既然敢出手,肯定有所防备,我们这些人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建议还是先出城再说。
尔朱世隆纠结了一下,最终没敢冒险。他也觉得洛阳城内不能久留,还是先出去再做打算。于是尔朱世隆率领众人保护着尔朱荣的夫人北乡长公主,连夜杀出西阳门,暂时驻扎在河阴,打算天亮之后就回晋阳。
这里就是两年前尔朱荣残杀北魏公卿大臣制造河阴之变的地方,如今尔朱荣自己也身死明光殿,秋风萧瑟,物是人非。
关于如何处理尔朱荣残余党羽的问题,元子攸那边其实是有争议的。王道习建议把这些死党一并干掉免除后患,但元徽认为尔朱氏在外面还有很大的势力,汾州有尔朱兆,徐州有尔朱仲远,雍州有尔朱天光,如果尔朱世隆被干掉,这些人肯定会造反,那时候就麻烦了。不如采取怀柔之策,先把这些人稳定下来再说。
元子攸表示赞成元徽的意见。他认真思考了温子升讲给他的汉末故事,认为当年王允之所以最终失败,就是因为没有安抚好西凉残余势力。血的教训就在眼前,我可不能重蹈覆辙。何况现在洛阳城内还有五千契胡骑兵,真逼急了造起反来还真没办法对付。还是争取用恩义感化这些契胡比较好。就算他们暂时不接受也没关系,只要不闹事就行,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巩固一下成果,把洛阳周边安顿好。毕竟我是皇帝,支持我的人肯定比支持尔朱氏的人多。
所以尔朱世隆率军逃出洛阳的时候,基本没遇到什么阻拦。
元子攸的初衷是好的,奈何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了解汉末那段历史的人不只温子升一个人。
当初正是贾诩的一句话,使得本已打算解散的西凉大军重新集结杀回长安,最终导致了三国并立的格局。
这次也有同样一个角色出现了。
尔朱荣虽然专权跋扈,但其识人用人却是当世第一的水平,帐下诸将对其也颇怀知遇之恩。他在世时特别厚待来自北方六镇的豪杰,其中就有怀朔的司马子如。
作为典型的怀朔派,司马子如不是武川贺拔胜、贺拔岳那种能够冲锋陷阵独挡一方的大将,而是识大势知大体、机警善辩的文臣型人设。尔朱荣一直对司马子如重用有加,先后任命他为中兵参军、假平南将军、建兴太守、大行台郎中、代理相州刺史等官职,都是非常重要的岗位。平定元颢之后,司马子如被任命为金紫光禄大夫,做为尔朱荣的代言人之一留在朝内。
事发当日司马子如也在宫中。听闻尔朱荣被杀,司马子如担心自己也会被清算,于是趁乱从宫内逃出来,家也不回了,直接赶到尔朱荣的府第,之后跟着尔朱世隆逃出洛阳城。
听闻尔朱世隆想回晋阳,司马子如赶紧站出来说将军不可,如今天下战乱已久,大家习惯性地只认强者。如果我们就此北走的话,相当于以弱者姿态示人,气势上就已经输了,内部恐怕也会出现叛乱。事贵应机,兵不厌诈,我建议先分兵占领河桥,然后出其不意杀回洛阳。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显示一下我们还有余力,让众人心生畏惧,不敢轻易站出来跟我们作对。
尔朱世隆觉得有道理。现在最要紧的是人心和士气,人心一散队伍就没法带了。于是他决定不走了,领兵先攻打河桥,扼住洛阳的咽喉要道。
守卫河桥和北中城的是武卫将军奚毅。奚毅以为尔朱荣一死,事情差不多就完了,没有想到尔朱世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攻打河桥,他也没有陈庆之的本事,没支撑多久北中城就被攻克,河桥落入尔朱世隆手中,奚毅本人也被生擒。
奚毅作为背叛尔朱荣的反面典型,没什么悬念直接被砍了。
元子攸听闻尔朱世隆造反了,河桥已经失守,也吓得够呛,心说怕啥来啥,这下半场的剧本咋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他赶紧派前华阳太守段育去抚慰尔朱世隆,说皇帝都不追究你们的罪过了,你们就别闹事了赶紧回家吧。
尔朱世隆二话没说把段育也砍了。
安抚失败,元子攸也没招了。现在尔朱世隆已经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搞不好其他尔朱家族的人也会群起效尤,到时候自己只有洛阳一座孤城,非常被动。
现在的最大问题是自己的武装力量不够,身边大都是些文官,打仗实在是不在行,外面也没有支援力量。
元子攸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好友高氏兄弟。
高乾现在还在东冀州,高敖曹本来被尔朱荣抓起来关在晋阳。这次入洛的时候,尔朱荣担心把高敖曹留在晋阳会有麻烦,所以把他也带过来了,关在驼牛署内。
于是元子攸马上把高敖曹放了出来,同时派人去东冀州找高乾。高乾听闻好哥们得手了,非常高兴,马不停蹄直达洛阳。
元子攸知道只局限在洛阳一地是没有前途的。高氏是冀州大族,在河北一带有非常大的影响力,把他们派回去召集地方势力支援中央,比留在洛阳更有价值。所以他没有把高氏兄弟留下,而是任命高乾为河北大使,高敖曹为直阁将军,让他们赶紧回家召集乡曲,作为朝廷的外援。
元子攸亲自把高氏兄弟送至河边,举着酒杯指着河水道,卿兄弟乃冀州豪杰,能使士卒为你们拼死效力。京城倘若有什么变故,烦劳你们为我在黄河上助一下声势。
高乾垂泪受诏,高敖曹拔剑起舞,两人发誓以死报答元子攸的信任。
此外,元子攸还把同样关在驼牛署内的薛修义也放了出来。薛修义是原龙门镇将,在萧宝寅叛乱的时候也头脑发热起兵响应,后来被杨侃设计收降。本来朝廷答应既往不咎,还给封了个龙骧将军。但尔朱荣掌权之后,认为薛修义谋反的事不能原谅,又给抓了起来。
薛氏是河东一带的豪强,影响力也很大,所以元子攸任命薛修义为弘农河北河东正平四郡大都督,让他也回去组织人马支持朝廷。
这还不够,元子攸还密令河西的贼帅纥豆陵步藩找时机偷袭晋阳,扰乱尔朱氏的后方。
纥豆陵部是原匈奴的后裔,后改姓窦氏。纥豆陵部这些年一直被尔朱荣的契胡欺负,双方结怨甚深。元子攸许诺如果搞定了尔朱氏的后方,不仅不追究他们以前的罪过,还会大加封赏。
棋下得比较大,但见到效果还要一段时间。眼前的危机还是得元子攸自己处理。
十月初一,尔朱世隆派部将尔朱拂律归带领一千契胡骑兵,身批白服,来到洛阳城北门外索要尔朱荣的尸首。
元子攸还没有放弃努力,他亲自出面登上城北西侧的大夏门,派主书牛法尚替他传话,说尔朱荣虽有一些功劳,但他阴谋造反,确实没办法原谅。不过我只追究他一个人的罪过,其余人等均不过问。如果你们肯归降的话,官职待遇都不变。
尔朱拂律归怆然道,我们跟随太原王入朝,实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们都受过太原王的知遇大恩,今天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带他回家,让他可以在自己的故乡入土长眠。
尔朱拂律归越说越悲愤,忍不住满眼垂泪,身后的契胡骑兵也失声恸哭,声震洛阳城。
元子攸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毕竟尔朱荣的功劳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现在天下安定了,你却硬说他要谋反,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突然下黑手把人给整死了,实在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嫌疑,不太好向天下人交代。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出这一步就不能后退了。
尔朱拂律归是奉命行事,跟他说效果不大。于是元子攸又派侍中朱瑞拿着丹书铁券直接去北中城里找尔朱世隆,说皇上已经答应赦免你们了,特派我来颁发铁券作为凭证,你们还是别闹事了,赶紧退兵投降了吧。
朱瑞本来也是尔朱荣委任的官员,但这次他权衡利弊,还是决定留在了元子攸这边。
毕竟是故人,尔朱世隆也没为难朱瑞。他对朱瑞说,我大哥尔朱荣功盖天地,赤心奉国,长乐王居然不顾当初的信誓,枉加屠害,现在还想凭这两行铁字来欺骗我?我已经发誓为大哥报仇,绝对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长乐是元子攸当皇帝之前的王号。尔朱荣世隆如此称呼,明显已经不再认他是皇帝了。
朱瑞无奈,只好回到城内把尔朱荣世隆的话转达给元子攸。
元子攸知道劝降没可能了。那就只能打了。
但洛阳城内官兵数量太少,守城尚且吃力,出城打仗根本没戏。
可是龟缩在城里放任契胡骑兵在外面折腾也不是个事儿,搞不好哪里出了纰漏就麻烦了,必须主动出击才能占据主动。
此时的元子攸已经不在乎成本了。他派人把国库里的金银珠宝都搬出来,跟洛阳城的百姓说,皇上现在招募敢死之士来共同保卫朝廷,如果能打败外面那些造反的契胡,这些财宝就都是你们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日之内就有一万多人应征。
元子攸非常高兴,看来还是心向朝廷的人多嘛。十个打一个,怎么着也不会输。
于是元子攸派这些志愿者出城去跟尔朱拂律归的一千骑兵干架。
但打仗不是人多就肯定能赢的。契胡骑兵个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洛阳城里这些老百姓根本没受过训练,也没有人来统一组织,单兵作战能力没法比,人数优势也发挥不出来,根本不堪一击,多次出兵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元子攸一见实在是打不过,没办法只好闭门不再出去了。
看来打仗光靠热情不行,还需要有能力的人来统筹组织。
可是选谁出来扛大梁好呢?
其实最有能力担任这个职责的人选就是贺拔胜。
贺拔胜阻止了尔朱残党攻打皇宫的打算,建议尔朱世隆率众出逃,看似为尔朱氏打算,实际内心的算盘早就打好了。现在尔朱荣已死,尔朱氏剩下的几个人里根本没有人有能力有威望值得自己投靠,还是站在朝廷这边是正路。所以他并没有跟着尔朱世隆一起出城,而是转身去投奔了元子攸。
元子攸得知贺拔胜的行为,大大夸奖了他一番。
但贺拔胜一直是尔朱荣的人,刚刚投奔过来,不知虚实,元子攸最终没敢启用他。
在朝内找了一圈之后,元子攸最后任命前车骑大将军李叔仁为大都督,总体负责讨伐尔朱世隆的事宜。
这个任命很是让人捉急。
李叔仁的指挥能力和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六镇败给破卫可孤,山东败给邢杲,基本就没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现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他能扭转败局基本是没希望的。
果然,李叔仁上任之后,任由契胡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根本就没什么对付的思路。
初六的时候,皇后尔朱英娥终于生了个皇子,按惯例大赦天下。
但这个时候赦不赦的根本没啥意义,你赦免别人,别人可没想放过你。
元子攸成天愁眉不展。本来以为成功解决掉尔朱荣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现在如此难受。他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结果满朝堂的文武大臣都面面相觑计无所出,大都督李叔仁更是头都不敢抬。
这时,元子攸身边的通直散骑常侍李苗看不下去了,他奋衣而起道,现在这些毛贼如此嚣张,朝廷有倾覆之忧,正是忠臣烈士报国立效的时候。我虽不是武将,但社稷安危责无旁贷。我请求率领一支部队去截断河桥,至少可以让契胡部队无法渡河。
总算有人站出来了,元徽和高道穆赶紧称赞李苗的主意好,元子攸也被李苗的志气所打动,觉得可以一试,于是下令全力支持李苗的计划,同时让李叔仁负责接应。
李苗招募了一百多名敢死之士,偷偷准备了很多装满柴草油料的火船。
八月十三,夜半时分,李苗率人从上游马渚顺流而下,在距离河桥还有几里地的时候,点燃了火船。
几十艘火船势不可挡,先后撞到河桥上,一时间黄河上空烈焰冲天。
河桥乃是一座木质浮桥,最怕火攻,很快就被彻底引燃。
洛阳城下的契胡骑兵发现河桥起火了,顿时军心大乱,生怕自己困在黄河南岸被人包了饺子,于是纷纷争桥北渡。
本来就被烧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突然涌上来这么多人,河桥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从中间断裂倾覆,桥上的契胡士兵落入黄河,淹死了一多半。
李苗一看计划已经成功,没必要再直接跟契胡部队硬打,于是率领众人停泊在河中的小岛上,等待洛阳城中的援军出来接应。
结果李叔仁太不靠谱,光站在城上看热闹,迟迟没有派兵出来。
当夜月光明朗,北中城里的尔朱世隆很快就缓过味来,一看偷袭的部队原来就这么点儿人,于是命人从浅滩处涉水上岛与官军死斗。
岛上的官军孤立无援,人数又太少,没支撑多久就全军覆没。李苗宁死不降,举身跳入黄河而死。
李苗用生命为代价截断了河桥,也切断了北岸契胡部队进入洛阳的通道。
尔朱世隆见河桥已断,短时间内无法修复,没奈何只好收兵北还。
元子攸得知李苗以身殉国,伤心痛惜了很长时间,追赠李苗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河阳县侯,谥号忠烈。
第二天,元子攸确认尔朱世隆的部队已经走远了,这才稍稍定了下心,下令派行台源子恭率领一万兵马出西道,行台杨昱率八千兵马出东道以讨伐尔朱世隆。
这些其实都是虚张声势而已,现在元子攸的部队根本没有对抗尔朱氏的实力。所以源子恭的主要任务其实是镇守太行陉的丹河峡谷,修筑堡垒防备契胡部队再次南下。而杨昱则根本没有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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