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的时候,林怀恩和林若卿准时从“晴天海岸”准时出发,乘坐悬挂着香岛东官两地牌的埃尔法一路沿着滨海路,直奔东官湾口岸。
通过企业关口快速过关后,这辆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埃尔法便消失在了车流中。在中环转了一圈,林若卿让司机老廖和秘书直接去香岛分公司,而母子两人则换乘了另外一辆保姆车前往半山白加道。九点的时候,埃尔法分秒不差的停在了何夕花园的门口。
管家李世文和两个女仆已等在门口,李世文虽然是血统纯正的英格兰盎撒人,但在林家当管家已多年,早就融入了中国,不仅在香岛和东官都有置业,还娶了个广州女人,生了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在华隆香岛分公司工作,二女儿还在读书,而他的外甥女李玉茹则是林若卿的管家。
看到林若卿下来,李世文亲手接过了林若卿的墨镜、包和西装外套,尽管知道林若卿一定用过了餐,还是按照华式的礼仪问道:“小姐,您和小少爷用过早饭了吗?没有的话,我叫陈嫂为你准备些点心。”说完李世文还对林怀恩微笑了一下。
林怀恩回应以微笑,但没有说话。虽说李世文的女儿,也就是他们家的管家李玉茹,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带过他,但他和李世文才见过三、四次面。主要是碍于父母和外公之间拧巴的关系,他甚至和外公也算不上多亲密。
不过这不是说外公、外婆对他不够好,实际上外公、外婆都对他挺好的,他九岁生日、十二岁生日还有十五岁生日,外公都转了华隆的股份给他,合计一共百分之二点七,别小看这百分之二点七,就林怀恩所知,在华隆市值最高的时候,这百分之二点七的股份,价值高达六七十个亿。即便现在华隆股价缩水到了最高点的百分之十,那也是好几个亿。
除了股份之外,外婆还大大小小送了他不知道多少名贵玩意,玉器、钻石什么的,这些全都保管在妈妈那里。何西花园,外公、外婆还为他准备了专属房间,里面配了十多万的电脑和光纤专线,还有间活动室专门给他放乐高,以及其他的模型。
也许换其他孩子会感激万分,然而林怀恩自小就对金钱没什么感觉,也就没觉得外公、外婆对他好。还有可能,因为外公、外婆一度和母亲断绝关系,因此林怀恩心中还是和外公、外婆有些隔阂。
“吃过了。不用准备任何东西。”林若卿向着屋内走去,“我爸爸醒来了吗?”
“醒来了,早上吃了点米粉,然后一直在看书。”李世文回答道。
林若卿点头,和林怀恩一起走到电梯门口时,她转头说道:“李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去看我爸爸就可以了。”
“好的。”李世文微微鞠躬,“我会叫厨房准备好你和小少爷喜欢的菜单。”
林若卿再次点头,按下了电梯,两个人乘坐电梯直上三楼,到了父亲的病房。即便她是林建业的亲女儿,也不能直接进入病房,必须等保镖先和里面的医生沟通,才能进入。
林怀恩跟在母亲身边站在门口,见林若卿忧心忡忡与房间内戴着口罩的医生对话,也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表情凝重。即便母亲没有说,他也猜的到外公的病很重。
而外公对华隆的重要性,就算他年纪尚小,也清楚不是母亲现在能够取代的。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取代而已。
林怀恩心有所思的时候,米白色的负压门打开,全副武装的医生又给他们消了毒,才让他们进入房间。
出乎林若卿的预料,母亲林关雅南并不在病房里,而父亲林建业斜靠在床上,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阳光下看着书。和过年的时候比,父亲消瘦了很多,皮肤也在变干,像是正在枯死的老树。除了眼中还闪烁着矍铄的光,完全看不出来半年前,父亲还能在健身房里举哑铃。她预感到了情况不容乐观,心情瞬间荡到了谷底。
“爸爸。”林若卿加快了脚步,走到床边,握了一下父亲那只有气无力搁在床边枯槁的手,“你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外公......”林怀恩也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林建业。
林建业放下手中的书,取下老花镜,看了林若卿一眼,又对林怀恩慈祥的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沙发椅说道:“你和怀恩先坐。”
两人依言坐到了沙发椅上,林怀恩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盯着外公盖着的薄被。
林若卿拖动了一下单人沙发,靠林建业的病床更近了一点。她随意的瞥了一眼被反扣在床头柜上的书,书的封面有点古旧,一片血红,像是中央画着唐卡的羊皮纸,繁复的花纹中,手拈莲花的佛陀垂着眼帘,仿佛正俯瞰尘世。唐卡画的下面是一行繁体字和一行藏文,上面写着——《圣地生死书》。凝视着那血红的封页和微笑着的佛陀,就像看到了一面镜子,这些画面全是镜子的倒影,它们不在她的正面,而在她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果然,父亲一开口就是黑暗的深渊。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并未曾知晓这深渊有多黑暗,有多深邃。
“医生说,我时日无多了......”
林若卿感觉自己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仿佛浑身力气刹那间全都被抽空了,整个人一下虚弱到了极点。她微微张了张嘴唇,试图说点什么,大脑里却一片空白。世界变得很寂静,机器的运转,空调喷吐空气的声音,那些在屏幕上跳动的彩色波浪线和白雾状的冷气,在她的眼前纠缠,形成了如梦似幻的场景。她看见了小时候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园里,他们坐了旋转木马,划了船,还用塑胶枪射中了毛茸茸的小熊公仔。她又想起了父亲带自己去北代湖度假,自己在老虎石公园的沙滩拿着小铲子一玩就是一整天,她用沙子修了自己的宫殿、花园,还修了山崖和别墅.....为了保护她的作品不被破坏,她哭着喊着不愿意回房,于是父亲和母亲搭了帐篷,陪她在沙滩上睡了一晚,可惜的沙堡终究是沙堡,一个早潮就塌了大半。她哭花了脸,为了哄她开心,父亲还特意找人从美国带回来好多盒乐高,在那个年代乐高近乎奢侈品。不过后来,自己见到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次看到他,他身边都围绕着一大群人,那些在烟雾缭绕的空气说话。父亲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少,给与她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奢侈品到各种数码产品,从跑车再到房子,就连私人飞机都是以她命名.....
可似乎,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长相有些丑萌的廉价小熊公仔,还有那怎么玩不腻的乐高。
那个小熊公仔如今去哪里了呢?
那些她搭建的乐高积木,如今又在哪里呢?
很奇怪,她向来是个有计划的人,也确确实实的想到过会面临父亲确实命不久矣的状况,然而她却没有思考过,她该如何面对即将死去的父亲,更没有思考过,该对父亲说些什么。
安慰?好像毫无意义。
讨论华隆的未来?好像太过冷血无情。
总之,这一刻,向来冷静,无论何时何地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林若卿,感觉自己心乱如麻,乃至恐惧。她有些意外自己竟无法直视父亲,她低下了头,莫名的觉得眼眶湿润。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意识到,父亲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支柱。也许,她意识到了,但觉得父亲的支撑并不重要。
直至此刻。
林怀恩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将头垂了下去,莫名其妙的他有些想要流泪,但他的心情不似母亲那般复杂,他才十五岁,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也感受不到光阴的珍贵,他心中只有怜悯。
他只是想起了外公过年的时候,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自信健康,说起话来声音很洪亮,坐在席间便如坐在庙宇中的雕塑,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模样看起来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
然而不过是几个月,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孱弱苍老到一阵微风都能吹倒一样。
负压病房的空气极为静谧,仿佛深不见底的海。
林怀恩突然间觉得,外公是母亲的海,而母亲又是自己的海,他们各自在各自的海中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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