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元年八月十五,长安京兆狱。
外面下着雨,不是很大。
淅淅沥沥的秋雨,已延绵数日。
忽而雨势惊人,忽而缠绵婉约。
下下,停停。
也使得整个长安的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京兆狱,顾名思义,归属于长安京兆尹所辖。
它坐落于长安西北角,于偌大长安而言,并不醒目,却又是长安不可获取的一部分。
今天,已经是刘进被关进来的第三天。
他端坐在狱丞的公廨里,一身深衣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褶皱。
面前,是一张长案。
案几上摆着一个火炉,上面炖着火候正好的羊肉。
炉火很旺,羊肉香气扑鼻。
铜釜里冒出的水蒸气,弥散在屋内,又多了几分暖意。
案几上还摆放蘸碟,里面有盐、孜然等香料,还伴着一层木阑粉,可以增加辣味。
除此之外,还有一坛酒,和一个看上去非常简陋的陶碗。
狱丞恭敬候在一旁,看着刘进用锋利的小刀从羊骨架上,贴着骨头割下一条羊肉,在蘸碟里蘸了两蘸,而后放进口中,闭上眼慢慢咀嚼,眉头紧紧蹙成一团。
“殿下,如何?”
“嗯,不错!”
刘进睁开眼,露出笑容。
狱丞如释重负般,轻轻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昨天你用茱萸做调料肯定有问题。茱萸口感带苦,会影响到羊肉的鲜美。这个木阑不错,口味很清新,不会夺走羊肉的鲜,更因其辣度添了几分滋味。”
“殿下喜欢就好!”
狱丞下意识,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这位殿下,真难伺候!
三天前,也是一场大雨。
刘进吃多了酒,在东市门圚外,怒而拔剑,杀死了两个闹事的游侠儿。
对了,也不是他杀的。
刘进的身子骨算不得强健,甚至有点虚弱。
准确的说,那两个游侠儿是死于刘进身边的一名卫率之手。
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却偏偏被两个路过的绣衣使者看到。
绣衣使者,又称绣衣执法。
西汉时期的秘密警察,如同明代锦衣卫一样的存在。
他们最初的职责,是讨奸和治狱。
但伴随发展,他们的权利越来越大,更增加了捕盗缉贼的权利,甚至可以越过州府,直接抓人。
两个绣衣使者见死了人,上来就要抓人。
刘进的卫率本打算教训他们,却被刘进拦住了。
“绣衣江充是陛下心腹,便是家父也要礼让三分。你不动手还好,动手那就是死罪。”
卫率名叫郭乃,本是太子宫的卫率。
他听了刘进的话,有些犹豫。
刘进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他手中的剑,又在尸体上戳了几下,高呼:“杀人者,刘进也。”
原本气势汹汹的绣衣使者,突然止步了。
刘进随即让郭乃前去报信,他则留在了案发现场。
一开始,长安县拿下了刘进。
但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后,顿时如拿了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刘进,何人也?
汉帝刘彻长孙,太子刘据长子。
换句话说,他是皇孙,天家贵胄。
长安县拿个普通人当然没问题,可让他们抓刘进,却麻烦的紧。
好在,不久之后京兆尹沈武派人过来,说是愿意接手刘进。
长安县二话不说,立刻把刘进交给了对方。
之后,有执金吾过来询问。
得知京兆府收押了刘进之后,便悄无声息的走了。
就这样,刘进被送进了京兆狱。
这一关就是三天。
而这三天里,没有人过来询问,身为京兆尹的沈武,也没有出现过,更没有审讯。
那感觉,他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似地。
但刘进并不着急。
他这个身份,他这个地位,怎可能被人遗忘?
之所以悄无声息,也只是从他的角度而言。
此时此刻,那朝堂里只怕是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所以,刘进很安心。
他是个好吃的,偏偏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他喜欢的食物。
倒是这羊肉极其鲜美,纯天然野生山羊,肉质紧凑,入口嚼劲十足,非常美味。
就是没有芝麻酱。
也没有香油蒜泥调料。
无奈之下,刘进只好根据本地有的材料进行烹制,还专门对蘸料进行调制。
经过几日的功夫,总算是调制出还算可口的蘸料。
看着狱丞滚动的喉咙,刘进笑了。
“自己拿碗,还让我伺候不成?”
“不敢,不敢!”
狱丞笑逐颜开,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外面的秋雨,淅淅沥沥。
缠绵的紧!
一个身长九尺的壮汉,正站在外面。
他身穿短衣大袴,脚下一双草鞋。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衣衫,贴在他的身上。
许是站的久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形容很狼狈,但却无法掩去他非凡器宇。
狱丞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匆匆自他身边错身而过。
这壮汉是昨日来的。
他想要拜见刘进,却被刘进拒绝。
这汉子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见刘进拒绝,也不吵也不闹,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仲秋时节,前几日还带着些许暮夏的炎热。
但这连绵秋雨之后,气温陡降。
便是在屋中睡觉,也要盖上薄毯才好。
更不要说,在雨水中站立一整日,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起。
也是这汉子壮实,居然能挺到现在。
狱丞心里面是有些敬佩的。
但也仅仅是敬佩而已。
他不清楚壮汉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他和屋里面那位殿下之间,究竟什么恩怨。
大人物的事情,他掺和不得。
伺候好刘进,让他完好无损走出京兆狱,便是功德圆满。
京兆尹吩咐过:伺候好殿下,莫有一丝一毫怠慢。殿下要什么,只管应下,别啰嗦!
也正是京兆尹的这句话,狱丞才敢让壮汉留在这里。
“汉子,进来吃酒。”
就在狱丞去拿碗筷的时候,屋里传来了一声沉喝。
壮汉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惊喜之色。
站了一整日,他的身子也着实有点顶不住了。
但他还是咬着牙来到门廊下,脱下了脚上湿漉漉的草鞋,迈步走上门廊,走进屋内。
“赵安国拜见恩公!”
他进得屋里,二话不说便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在地上。
刘进没有看他。
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而是小心翼翼贴着骨头,割下一根完整的肉条。
蘸了一下蘸料,丢进嘴里。
没有二八酱的岁月里,终究是少了一点意思。
他拎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酒,放在案几上。
“喝点酒,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壮汉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被刘进这么一打岔,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怎么,不敢吃这碗酒吗?”
“有何不敢。”
壮汉受不得激,立刻起身上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酒!已有十载,未尝过这关中薄白了。”
刘进抬头,看了他一眼。
壮汉,就是当日在东市门圚外卖马的汉子。
那日雨水大,刘进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
昨日他闯进京兆狱,刘进也没有理他。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他,却见他一副三旬上下的模样,肤色黑红,颇为粗糙。
那个肤色,有点像长年累月在草原风吹日晒才有的肤色。
嘢?
这货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楚云飞不对,是张光北!
尼玛,长得和张光北一模一样,就是有点糙
这也让刘进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嗯,这家伙,一口牛饮就能品出关中薄白?
看样子没少喝啊!
穷苦的人家,可没有这种品味。
西汉时期,其实已经有了最原始的蒸馏酒。
只是酒精度数不高,且口感单一。
于是,聪明的关中人就想出各种办法来增加酒的回味。
关中薄白,便是其中之一。
用上好的蒸馏酒,加入薄荷而后加以窖藏。
三年以上方可出窖。
酒的醇香和薄荷的清冽完美混合在一起之后,消除了酒的涩感以及薄荷的异味。
入口甘绵,且有一股子薄荷的清冽和香甜,十分爽口。
普通的酒市价大都在几十钱到几百钱之间。
而关中薄白,市价高达两千八百钱一坛,而且是有价无市。
这算是贡酒,普通人根本喝不到,更别说品尝滋味。
这汉子,出身不简单啊!
“敢吃肉吗?”
“自然。”
壮汉喝了酒,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满腹奏对已经准备妥当。
哪料想刘进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突然转变了话题。
壮汉一肚子的主意,再次落空。
但他并没有慌张,而是两腿张开,两脚交叉,在绒毯上坐下。
这种坐姿,叫做箕踞。
刘进眸光一闪,但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壮汉这么一座,露出了胯下黑黢黢的一团事物在那里,让他感到有些不适。
美好的心情,顿时不见。
而这时,那狱丞拿着碗筷也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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