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真相集 第二十六集 五羖大夫

    首止之盟,管夷吾相助齐桓公,将齐国霸业推至巅峰。

    即将成为春秋时期第二位霸主的晋文公,此时还只是一个落难公子,名字叫做重耳。

    晋献公的三个儿子,申生此时已受骊姬陷害自杀。另有两个公子,乃是夷吾与重耳,早被打发出京城,远赴边塞,一个在蒲,一个在屈。

    当初献公曾派大夫士蔿为监工,为夷吾、重耳两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筑城,因士蔿敷衍塞责,城墙内皆充以木柴,并无砖石。这也是中国有史所载,第一件豆腐渣工程。

    夷吾到达蒲城,见到如此一个大规模豆腐渣工程,自然不忿,遂写信给父亲献公,揭露此事。晋献公大怒,亲将士蔿召至殿上,厉声责之。士蒍似乎早有对策,于是稽首而奏。

    士蒍:臣闻无丧而慼,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

    意思就是,这种临时边塞之城,早晚还是会落在戎狄手中,干嘛要修这么坚固,留给敌人用?你要真对儿子好,不让他们跑这么远,不就得了嘛?献公听罢,竟然无辞以对。

    士蔿于是再拜而出,退而赋咏道: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適从?

    所言一国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是云自己不知奉谁为主也。

    晋文公二十二年,闻说申生自杀,夷吾与重耳皆都逃到封邑,深沟固垒以守。其后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只恨墙高城坚。重耳闻说父亲派军来伐,便对手下将士嘱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国君兵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敌。

    于是越墙逃走,逃亡翟国。寺人披自后追至,举剑砍来,断其袖口。

    冬末十二月,北国之地,大雪纷飞。

    虞国大夫百里奚奔波于逃亡之途,比重耳愈加狼狈万状,穷困落迫。

    镜头闪回。百里奚出自姜姓,宋国宛人,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身为庶长子,故又称孟明。家境赤贫,穷困潦倒,年轻时替人养牛为生,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妻杜氏。

    宋国宗法制度森严,平民绝无希望入仕为官。杜氏很有见识,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旷世奇才,于是鼓励百里奚离开故乡,出游列国求仕。当晚计议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杀家中惟一下蛋母鸡,并劈门闩为柴,炖鸡煮饭,给丈夫饯行。

    百里奚问道:将门闩为柴,则以何闩门?

    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门且无用,留闩何为?

    百里奚感动下泪。饭毕,杜氏乃将家中所有装入行囊,打发丈夫离家上路。百里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诸国难有出头机会,乃一路往东,历经宋、鲁,又至齐国。

    因朝堂无人,又兼时运未通,故此都未得到录用。在齐国日久,百里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讨,四处浪荡漂泊。因见齐国不能为用,便欲还家,西行复至洛阳。放眼望去,只见洛阳大街上高车驷马奔驰,就连车夫亦都衣着光鲜,气势轩昂。

    百里奚踽踽独行,离开洛阳,不由悲从中来。寻思无颜回见发妻,于是止于宋国郅地,来至鸣鹿村,入一茅庐求乞。

    房主闻听门首有人声唤,开门出来,乃是一名中年壮汉,虽乡农打扮,却是骨格清奇,气质不俗。那壮汉将百里奚相了一相,并不以其衣衫褴褛加以小视,反热情款待。

    两人叙礼入座,略谈数语,各自惊喜异常,互相钦佩对方才学,皆都以为遇到知己。

    百里奚:宛人百里奚,字子明,至齐求仕不遇,无颜还家,落魄至此。斯文扫地,厚颜行乞贵府,实在惭愧无已。敢问尊主人贵姓尊氏,大名如何称呼?

    农夫壮汉:小可乃商朝遗民,子姓,蹇氏,因平辈行三,故曰蹇叔。虽不似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倒也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乐于农耕,留恋山水,故隐居于此。

    百里奚:原来却是个林泉高士。更令小可愧煞,高山仰止。

    蹇叔大喜,于是命家人整治村蔬,杀鸡置酒。席间纵论学问,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结为兄弟。蹇叔比百里奚年长一岁,是为兄长,百里奚便为小弟。蹇叔便留百里奚在家,扫榻安席,殷勤款留。百里奚总算安顿下来,结束流浪乞讨生活。

    只因蹇叔家境也甚清贫,百里奚便即重操旧业,帮村里人养牛为生。

    齐国内乱,齐襄公被弑,公孙无知自立为君,悬榜招贤。百里奚闻知,欲往应聘。

    蹇叔却道:无知得位不正,迟早败亡,我弟休去。

    百里奚从之,继续养牛。未过多久,蹇叔预言应验,公孙无知被杀,公子小白回国为君,公孙无知党徒多被清洗,死于非命。百里奚闻信,暗敬兄长先见之能。

    其后齐桓公再次悬榜招贤,百里奚便不敢前往,由此错过仕齐。

    又过数年,复闻周王子颓极喜养牛,宫中牛倌皆都得宠,信任无比。百里奚复又心动,欲以养牛之技自荐于王子颓,再与蹇叔商量。蹇叔思考片刻,再次劝止。

    蹇叔:王子颓身为王室宗亲,却喜养牛低贱之业,难成大事,我弟还是休去!

    百里奚:弟在乡间,实在难挨穷困。且仗养牛之技货卖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

    蹇叔:既如此,贤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阳找你。

    百里奚于是告别蹇叔,往洛阳去见王子颓,说以养牛之道。子颓闻言大喜,便用百里奚为家臣,助己养牛。没过多久,蹇叔果然来与百里奚会合,百里奚荐兄于王子颓,子颓不集结好歹,倒也大度,亦善待之。蹇叔观察数日,私自劝谓百里奚。

    蹇叔:我看子颓志大才疏,性情浮华,身边皆奸佞小人,必不长久,弟宜早去。

    百里奚:话虽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弃之岂不可惜?

    蹇叔叹道:贤弟久困,饥不择食。我有故友宫之奇在虞国为大夫,可荐贤弟于彼为官。

    百里奚喜道:如此妙极!弟若得官,便可偿还母妻温饱富贵。

    于是便索荐书,离开洛阳,北至虞国,来见宫之奇。

    宫之奇见有蹇叔荐书,又与百里奚交谈,惊叹大才,遂引见虞公,封为中大夫。其后蹇叔亦至,拜见虞公之后,回到馆舍,再次劝阻百里奚。

    蹇叔:我看虞公刚愎自用,贪财短视,不似有为之君。贤弟乃烈烈大丈夫,岂可轻易失身于人?宜另寻明主事之。

    百里奚:兄所谓明主,究系何人?

    蹇叔:我闻晋公子重耳颇有贤名,日后必会发达,我兄弟可往投之。

    百里奚:兄言差矣!重耳只是晋国公子,且受骊姬排黜,早晚必遭陷害,虽贤何用?

    蹇叔:贤弟不可如此短视。岂不闻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百里奚:兄言虽是,但小弟如今年近半百,终得大夫高位,岂肯轻弃?此时弟托兄恩赐,已至河东,复再使我往河西苦熬三十年,亦恐岁月不容也。

    蹇叔叹道:贤弟为生计所迫,甘愿屈身于小国暗主,愚兄不忍劝阻,就此告辞。他日若不得志,便来鸣鹿村寻我可也。

    百里奚苦留不住,知道兄长去意已决,遂置酒饯行,依依惜别。而两人经此一别,果然就是三十年之久,正应今日之谶。

    送走蹇叔,百里奚乃向虞公请假,返乡探亲,欲将家人接到京城享福。虞公许之。

    百里奚还至乡里,却见一片残垣断壁,家中旧舍也已不见。询问村民,方知真相。

    村民:自你走后,你妻杜氏生下一子,与你母一家三口,苦度时光。不幸五年之前,你家失火,老母一急之下病死;妻杜氏只有携子出外逃难,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

    百里奚:如此,我母葬在何处?

    村民:就在村南,荒坡之上,松林边上。

    百里奚依照村民指点,来到母亲坟墓之前,长跪于地,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由是回到虞国奉职,不断派人到处寻找家人,然而多年以来毫无信息。百里奚在虞国身居高位,自有达官贵人欲与结为姻亲,只因惦念妻子,皆都不应。

    时光飞逝,光阴易过,转瞬便过二十余年,百里奚已年届七十古稀,妻子杳无音信,其亦不曾再婚。白发老翁形单影只,国内卿士大夫皆以为异。

    二十余年之后,蹇叔预言竟然再次应验。周大夫边伯作乱,赶走天子周惠王,将王子颓立为天子;但未过两年,惠王又在郑、虢二侯相助下还国复位,将子颓杀死,复辟成功。

    百里奚闻而大惊,自语道:若不从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

    其后未几,蹇叔预言再次应验。晋献公借道伐虢,大夫宫之奇劝谏不从,虞公因贪宝璧良马,应允晋国借道。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无能,为保官职,便即缄默不语。结果晋在灭虢之后,返回时顺手灭虞,百里奚便被晋军所俘。随后秦晋联姻,百里奚作为晋伯姬陪嫁奴隶,随往秦国。百里奚历经磨难,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宝贵皆归尘土,临老来却成奴隶。

    百里奚:兄长蹇叔算无疑策,实乃当世奇人!只叹我年已七十,醒来已迟。此去秦国为奴,必然枉死异域,尸骨不得归乡。不由见机逃走,还去归依我兄蹇叔。

    计议已定,便在途中扎营停宿之时,抽个不防,易服南下,逃奔宛邑。时值隆冬季节,大雪纷飞,道路泥泞,好不凄惶。途中路过楚国,身上盘缠全无,饥饿困顿,再也无力前行。因思自己还会养牛,便更名改姓,自荐进入楚宫,就此成为楚国牛倌。

    送亲队伍次日拔营起行,发现百里奚不见,遍寻不着,于是报告晋姬。

    晋姬:一个七十岁老奴,行将就死,走了也罢,倒还少个累赘。

    从人闻听,也便不再追究,继续护驾西行。

    晋姬嫁至秦国,甚受秦侯宠爱。忽一日晋国使节访秦,使团中便有当初送亲时随从,奉晋侯之命赍礼前来,送进内宫,献与晋姬。

    晋姬:我父母兄弟,如今安好。

    从使:回报夫人,皆都安好。只是申生自杀,重耳与夷吾两位公子避走他国。

    晋姬:都中又有何见闻否?

    从使:无有。但闻陪嫁老奴百里奚,不知怎地逃去楚国,见为楚成王宫中牛倌。

    晋姬:也难为他,这般年纪,倒能跑这么远。

    从使:正是。夫人若无甚吩咐,小人不敢久处内宫,就此告退。

    晋使随从去后不久,秦穆公任好散朝,还至内宫。晋姬跪迎,夫妻落坐闲聊,晋姬说起晋国之事,秦穆公不免陪同叹息一番。晋姬见谈话气氛未免过于凝重,忽想起随从刚才所说趣事,于是转移话题。

    晋姬:妾有一事,未曾向夫君禀报,望乞休怪。

    秦穆公:寡人不怪。未知何事?

    晋姬:妾嫁来秦国之时,陪嫁奴隶之中有个七十老翁,因会放牛,故此携来。不料行至半途,夜间宿营之时,未知何故,此翁竟然私自逃跑。

    秦穆公:竟有此事!料此一个七十老翁,老态龙钟,能逃向何处?说不得,定是饥饿侵袭,疲惫难耐,死在荒野中也。

    晋姬:说出来夫君定然不信。闻说他竟然跑出数百里之外,到达楚都,给楚王做了牛倌。

    秦穆公:这可是千古未有之事,奇怪至极。

    晋姬:说来倒也不奇。大周朝开国太师姜子牙,不也是七旬有余,尚自朝歌一口气跑到西岐?自朝歌到岐山未知多远,想来总有千里之遥,更胜过此翁也。

    秦穆公:未料夫人倒是多见多闻。姜子牙身具道术,与此翁恐不能相提并论。

    晋姬:说起此翁,倒也不是平常之辈。

    秦穆公:哦?不知究系何人?

    晋姬:此公原是宋国宛人,姜姓名奚,字子明,曾为虞国中大夫,闻说本来也是个治国大才。只因虞国被我晋国所灭,故此遭擒为奴。妾知其有治国之能,故此特意将他带来,欲为夫君所用。孰料其偌大年纪,竟会半途逃走?可惜又流落楚国,沦为楚王牧牛之仆。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穆公向来爱才,且早知虞国中大夫百里奚之能,闻言大喜,于是故作不甚在意,只当作笑话听过,夫妻当夜安寝。

    次日上朝,秦穆公将百里奚之事说与众臣,众臣无不啧啧称奇。

    秦穆公:当初殷商高宗武丁,因得傅说于版筑之伍,因其辅佐,以至中兴商朝数百年。今百里奚沦为楚国牛郎,岂不可惜?我欲以重金将其自楚国赎回,你众卿以为如何?

    公子絷:主公不可。楚成王身为一代雄主,极善识人。既使百里奚在宫中养牛,定是不知其真实身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赎之,则是告谓楚王百里奚真实身份,且是为千载难遇大才。则其若留而用之,必不许我以赎;不肯留用,则必杀之,岂容其为别国所用乎?

    秦穆公:卿言是也,我未及计此。如此奈何?

    公子絷:以臣浅见,当以奴隶市价,只以五张黑羊皮求换百里奚,则楚成王必不怀疑。且其亦必不为一奴隶,而拒绝主公之请,定然许之。

    穆公深以为然,便遣使持币,携五张黑羊皮前往郢都,来见楚王。

    楚成王:楚秦两国,向无来往。今卿至此,未知何意?

    秦使:倒也无甚大事。我主公使臣前来致意贤君,是因我国有一年老牛郎,犯法当诛,惧罪逃来楚国,为贤君留用宫中。今来擒归治罪,愿以五张羊皮赎之,望求允准。

    楚成王:此非大事,贵使留下羊皮,将此奴带回秦国便是,亦替我致意秦侯。

    秦使:喏,外臣深谢贤君大恩。

    于是便以王张黑羊皮,将百里奚换回秦国。百里奚一路自怨自艾,不知到至秦国,将面临何种刑罚,心中忐忑不安,前途未卜。

    百里奚被押回秦国,使者上殿,还报秦君。秦穆公闻知大喜,吩咐亲自接见,立命释去绑缚,更换大夫衣冠,以礼相待,并问以国政。百里奚虚惊一场,这才放心落肚。

    百里奚:亡国之臣,何值国君垂询!

    秦穆公:虞君不用宫之奇与卿之谏,才使国灭臣掳,非卿之错也。

    百里奚:多谢贤君替臣开脱。只是悔不听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

    秦穆公:蹇叔却是何人?

    百里奚:是我拜兄,真乃当世奇人,天下绝无仅有之大才。

    秦穆公:子与蹇叔相比,孰胜?

    百里奚:若论治国之能,臣略有所长;但论识人断事之能,蹇叔远过我百倍。

    穆公闻言大喜,当即宣布解除百里奚奴隶身份,并请其修书,遣公子絷去礼聘蹇叔。

    公子絷去后,秦穆公复与百里奚交谈,讨教国家大事,两人畅叙三天,言无不合。穆公甚奇其才,当即便欲拜为上卿,百里奚却再三坚拒。秦穆公甚为惊怪,便问原因。

    百里奚:蹇叔见识高远,胜我十倍,乃当世贤才。请任蹇叔为上卿,臣甘当辅佐。


    秦穆公:卿谓此人既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

    百里奚:蹇叔乐隐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游学求官,被困齐国,求乞于铚,蒙蹇叔倾其所有,收留在府。至全家节衣缩食,亦无不愉之色。

    秦穆公:如此说来,是卿欲报其收留之恩,方欲以上卿让之乎?

    百里奚:非也,实为其才,非臣所及。

    秦穆公:卿如此力赞,有其事以验之乎?

    百里奚:甚有,甚有。甚多,甚多!

    秦穆公:何妨言之?

    百里奚:臣当初陷于困顿,生计艰难,欲往事奉齐君公孙无知。蹇叔极力阻我,说公孙无知不久必败,则臣得以避过齐国政变。数年之后,又闻周王子颓喜爱养牛,臣以饲牛小技前往求禄,蹇叔再次前往洛阳阻我,则臣幸免与子颓一起被杀。又期年之后,复事奉虞君,蹇叔又前往虞国阻我,因臣不舍利禄,故因虞亡遭擒为奴。

    秦穆公:世间宁有此先知先觉,百不失一者哉?

    百里奚:有也,便是我兄蹇叔。故说蹇叔才能,胜为臣十倍。便似当年鲍叔牙举荐管夷吾之时,所言‘其才胜我十倍’,并无虚言。

    穆公闻言,赞叹不止。于是先置百里奚于客卿之位,等候蹇叔到来,一起委任。

    镜头转换,便说公子絷,驱车在途。

    公子絷奉了秦穆公密令,假作商人,携带重礼及百里奚私书,逶迤到至宋国郅地,前来聘请蹇叔。于是直奔鸣鹿村,在农人指点下来到蹇叔住处。

    举目观看,果然风景幽雅,远离尘嚣,恍如化外仙境。

    公子絷停车于草庐之外,命仆从上前叫门。时间不长,柴门响处,出来一个童子。

    童子出问:客人何来,有何事体?是行途求饮,还是错过饭头?

    公子絷:童儿所问,皆都不是。我等千里迢迢而来,专为访你家主蹇叔先生。

    童子:我家主人从来不与外人相识,公子如何知道他老人家名讳?

    公子絷:你家主人虽不与外人结交,当曾有个结拜兄弟,名唤百里奚者。

    童子:确有此事,但那已是三十年前旧事,小童我彼时还没有问世。

    公子絷哈哈大笑:小童儿说话有趣,三十年前,非但是你,恐你父母亦不曾问世也。此处有你家二老爷百里奚亲笔书信,须面呈你家主翁。

    小童闻说是贵客来访家主,并有百里奚私书,这才相信,便既说道:我家先生与邻居老人到石梁观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爷朋友,可请先入内奉茶。

    公子絷:在下首次拜访,主人不在,岂敢轻造其庐?只在门首恭候可也。

    童子见来客固执,也便由他,自关柴门,进屋去了。

    公子絷坐于门旁石上恭候,御者及仆从皆在身侧侍立。眼见一个时辰已过,仆从皆都着急,公子絷却镇定如恒,不动声色。天色向晚,那童儿复又打开柴门出来,望向村口,忽然欢呼雀跃。公子絷顺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点,迅速向村中移动。

    童子:这位公子,兀地那不是我家主来也?

    公子絷急忙起身相迎,只见那黑点渐行渐近,却是一位壮汉,身背大鹿而来,直长得浓眉环眼、方面长身,煞有威势。

    童儿向那壮汉道:家主,此位公子是从秦国远来,带有二老爷百里奚私书,来求见老先生的。却不肯进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

    又转对公子絷道:这是我家少主。

    那来者正是蹇叔之子白乙丙,闻言急将身上所背巨鹿送入院中,然后洗手更衣,这才出来,施以晚辈之礼,将客人请入草堂奉茶。

    公子絷不意在此乡村,白乙丙竟能执士大夫之礼相待,甚以为奇。

    时过未久,只听笑声朗朗,脚步声响,却是蹇叔与邻家老人自山中还归。

    白乙丙急忙趋出迎接,说二叔百里奚已在秦国为官,今有信使公子絷来此。

    蹇叔闻言大喜,上堂与公子絷相见,客套一番,叙礼坐定。公子絷呈上百里奚书信,并吩咐仆人去车中,取出秦穆公征书礼币,排列于草堂之上。

    两位邻家老人望之惊骇,知道来客身份尊贵,急告辞还家,不敢在蹇宅多呆。

    蹇叔先将邻居相送出门,回屋后不理征书礼币,先看完百里奚书信,然后抬起头来。

    蹇叔:我弟百里奚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听百里奚忠告,终至败亡,宜也。秦侯今有百里奚并能重用,已足够成就霸业;我已隐居多年,且已年老,无意复出,请公子代为辞谢秦侯。

    公子絷闻言大慌,急施礼道:某来时孟明有嘱,说先生若不赴秦,其绝不独仕,必将还此鸣鹿村隐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业终难成就矣!

    蹇叔叹道:我弟百里奚一生多舛,直想成就一番大业,然始终怀才不遇。今幸遇明主,我岂能不襄成其志。罢也!为成全百里奚,我去秦国便是。

    乃唤过儿子白乙丙,命整治鹿肉,并备村酒招待贵客;又命老妻媳妇收拾行囊,来日便行。公子絷大喜过望,尽欢而寝,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蹇叔将秦君所赠礼币分赠左右邻居,同时嘱咐儿子渔猎之余休废学业,须带家人勤力稼穑。白乙丙应诺,跪拜送父出门。

    蹇叔告别妻子儿女,出门上车,乃与公子絷启程西去,夜宿晓驰,来至秦国。

    未至秦都,百里奚早带仆从远出百里相迎,哭拜于车前。兄弟两个相别三十年后再会,执手相望,不由皆都老泪横流。哭罢多时,又复欢笑,遂同车入城,来见秦侯。

    秦穆公盛宴相待,便欲拜百里奚为上卿,委以国政,请蹇叔为大夫。百里奚坚决辞让不受,非效齐国鲍叔牙举荐管仲旧例,推让好友蹇叔。穆公赞叹不已,遂拜二人为左右庶长,共为国相。因百里奚是用五张黑色公羊皮换回,故秦人皆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

    由此秦国左右二相,皆为古稀老人,便成天下奇闻。秦穆公知道百里奚已无家属,并无后顾之忧;惟恐蹇叔有朝一日,必以告老还乡为由离去。遂复命公子絷扮作商贾至宋,到郅城鸣鹿村,将蹇叔老妻及子白乙丙夫妻全家迁至秦都,更拨巨宅使其安居。

    蹇叔至此,就息回乡隐居之念,安心在秦为相。这日上朝,蹇叔向穆公进献治国大略。

    蹇叔:秦与西戎相接,百姓久与戎民杂居,多不懂礼教,难以管理。故应重置律令,使民惧法,知世间之事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同时加强教训,使民知荣辱;继而树国家正气威严,对犯罪者施以相应刑罚。三事办成,富国图霸之基则成矣。

    秦穆公:秦国偏处一隅,亦可以争霸中原乎?

    蹇叔:秦国虽处西陲,未若齐国东僻至海。今齐桓公年将七十,霸业已衰。秦国应先平定戎狄,解除后顾之忧,然后养兵蓄锐,以待东进。此后一旦中原有变,主公东出函谷,盟于诸侯,即不难代替齐国,成为霸主矣。

    秦穆公:欲称霸诸侯,从何做起?

    蹇叔:欲霸诸侯,信义为先。且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

    秦穆公赞道:蹇叔与百里奚,真我左膀右臂哉!

    百里奚既为秦相,勤勉政事。因安步当车,暑不张伞,走遍国中,不用随从武装防卫,深得秦人信赖。对内提倡教化,开启民智,依周朝官制朝仪改变秦国落后体制;对外与邻国遣使交好,不兴战事,乃使秦国大治。

    是年秦国大熟,百里奚请穆公郊祭,回城后聚百官于府中,共飨胙肉,佐以美酒,并命家伎歌舞助兴。

    酒至半酣,忽见人影闪处,一名年老女仆登堂入室,当众施礼。百里奚抬头望去,却是府内杂役,因主理缝洗衣被,故称浣娘。

    百里奚:浣娘,今日公卿大夫毕集府中,你登堂何干?

    浣娘:众卿欢饮,嫌无礼乐酬宾。妾自幼极善弹唱,请献一曲,以娱嘉宾,不亦可乎?

    众官闻此,无不大奇,继而鼓掌欢笑。百里奚欣然允之,便命其抚琴为咏。那浣娘再拜称谢,便于大庭广众之下退而端坐,落落大方援琴抚弦,自弹自唱。其曲词云: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黎。

    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一曲歌罢,余音绕梁,那浣娘已是泪如雨下。百官闻听此曲委婉幽怨,且句句道着国相名讳,字字真切,耐人寻味,不由皆都大惊。

    百里奚此时早已涕泣横流,离座上前,将那浣娘面貌仔细观之,半天方才收泪。

    百里奚哽咽问道:这一妇人,你不是我发妻杜氏乎!

    浣娘俯身再拜:妾正是上大夫百里奚结发之妻,娘家杜氏。

    百里奚:如何寻到此处?既为我府中浣娘,据我所知已有数载,又因何不肯相认,却于此大庭广众之下,公卿大夫席前,自请献曲?

    杜氏:妾自火灾毁家亡室,携子孟明视行乞列国,辗转万里,四十年寻夫不辍,以至此地。因不知夫君身为大夫之尊,是否忘却故人,另有新欢,故请入府为佣,做浣娘三载。今日方敢相见,是欲公卿大夫,做个证见!

    百里奚:离别之后,你母子是怎生过活?

    杜氏:自离别之后,四十余载,家中景状,已尽在适才歌中矣。

    百里奚闻罢,热泪复不能止,叫道:既如此,我儿何在?

    言犹未了,堂中早就奔出一个家仆,四十许岁年纪,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百里奚惊道:你是何人?

    孟明视:父亲,孩儿孟明视在此!

    百里奚问道:因何以此为名?

    杜氏代为答道:愿尽此生,能得生父孟明看视一眼也!

    当下一家三口在堂上相认,抱头痛哭,众官无不下泪。

    蹇叔更是悲喜交加,命子白乙丙出见婶母,更与孟明视结为兄弟。

    秦人闻知此事,无不感动。秦穆公闻报大喜,派人多送财帛,以示祝贺。

    秦穆公在位主政,与百里奚、蹇叔主明臣贤,在国内不遗余力推行教化,对国外复施德诸侯,由是八戎来服。

    镜头转换,按下秦穆公,复说楚成王。

    楚成王自前番被齐桓公以威势逼迫,在诸侯面前认错,并向周王室进贡包茅,始终气愤不过,时刻欲雪此耻。及闻郑国不参与首止之盟,公然与齐桓公作对,不由大喜,便与大夫屈完商议北进中原之策。

    屈完奏道:欲争中原,必先联郑。今郑伯手下,大夫申侯用事。申侯贪而善媚,极得郑文公信重,言听计从。大王欲与郑修好,何不遣使先通于申侯,使为中媒?

    成王听罢大喜,即纳其计,遣使赍币,前往收买申侯。申侯见到财帛,当即许诺,遂即入宫,怂恿郑伯背齐事楚。郑伯闻此,犹豫不决。

    郑文公:倘姜小白率诸侯来伐,我却如何是好?

    申侯笑道:天下诸侯,非楚不能敌齐。况齐侯前番首止之盟,挟众拥立姬子郑,专与天子作对;而主公已允天使背齐向楚,已身负王命,今不早决,齐、楚二国皆将仇郑矣!

    郑文公被其一片花言巧语迷惑,乃遣申侯为使,通款于楚王。细作将此事报至临淄,齐桓公再聚诸侯,率军伐郑,包围郑国新密城。申侯尚在楚国未归,急向楚成王进言。

    申侯:郑伯所以愿归大王,是谓惟有楚国足以抗齐。今新密被齐围攻,大王若不救郑,臣无辞以复郑伯,则郑楚联盟必破,大王前功尽弃矣!

    楚王嘉言相慰,升殿谋于群臣,商议如何救郑。令尹子文献计道:许国近我,且事齐最勤,大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国之围自解。

    楚王大喜,遂亲率兵车二百乘伐许,作势佯攻,却放其信使出入,向齐国报信求救。

    齐侯闻说许都被围,果率诸侯去郑救许,新密之围遂解。

    楚成王闻报诸侯联军来救许都,遂不交一兵一矢,就此引军而退,还于郢城。

    明年春,齐桓公复率诸侯之师伐郑。陈侯派大将辕涛涂从征,因与申侯有隙,便亲写密书,遣心腹入城,呈于孔叔。其书略云:

    此前伐楚归师,申侯谏齐桓公休走沿海东道,举郑国之资以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郑国媚楚,使郑伯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明公若解郑国之困,不必兵戈相争,只需诛杀申侯,齐兵便可不战而罢,我等诸侯,亦必随之退兵。

    孔叔深以为然,厚赏来使遣归,复以辕涛涂来书密呈于郑文公。

    郑文公:原来如此,此贼可恶!寡人亦悔前日不听卿言,以致齐兵伐郑;今齐侯又来,亦申侯劝我盟楚之故也。

    乃召申侯问道:卿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国救兵安在?

    申侯见郑伯言辞不善,惊不能答。郑文公亦不待其辩,便喝教武士:推出斩之!

    郑文公既杀申侯,遂函其首级,使孔叔献于齐侯,请罪交好。齐桓公见申侯伏诛,又素知孔叔之贤,遂许郑国求和议成,大会诸侯于宁毋。

    镜头转换,按下齐楚之争,复说晋国内乱。

    晋献公二十二年,立骊姬所生奚齐为嗣,复遣大夫贾华率兵赶赴屈城,攻伐三子姬夷吾。屈邑百姓纷纷逃散,夷吾明知不敌,准备逃往翟国,去寻兄长重耳。

    谋臣郤芮进言:主公不可。今长公子重耳已在彼处,主公若再逃去,晋侯必移军证讨翟国。翟国岂是晋国对手?其国人若惧而擒献你兄弟二人,则反而速招大祸及身。

    夷吾便问:然则我到何处容身?

    郤芮答道:不如逃往梁国,足可安身。梁国靠近秦国,而以秦国之强,晋国必不敢以军伐之。今晋君年老,不久人世,一旦殡天,主公可求秦兵护送,回国继位矣。

    夷吾闻说有理,于是逃往梁国(今陕西韩城),寄居在此,结好秦侯,以待时变。

    周惠王在位二十四年,病重去世。齐桓公召集诸侯会盟于洮(今山东鄄城),共拥太子姬郑继立王位,史称周襄王。

    周襄王二年,齐桓公与诸侯盟会于葵丘。晋献公因病去迟,路遇周朝宰孔。

    宰孔:齐侯日益骄横,明公休要与盟。以晋国之强,姜小白能将明公奈何?

    晋献公闻此,复兼自己生病,于是返回。因病情加重,遂唤荀息至榻前托孤,命其拥立奚齐为君。荀息指天为誓,必不负所托。秋九月,晋献公病卒。

    画外音:晋献公在位二十六年,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建立赫赫武功。起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一批异姓人才,又诛富氏子弟、桓庄之族,废除公族大夫制度,魄力非凡。但晚年宠爱骊姬,杀申生,逐夷吾及重耳,终至国中大乱。(本集完)



第二十六集 五羖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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