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昭见对方眼神飘忽,出言安抚:“你俩的关系,涉及儿女私情,也是新朝的政事,阿诺作为亲王,必须得给云地一个交待,何况以王氏的性格,活着便不会罢休,阿诺他,再经不住你和小鱼出任何意外,他这是要彻底绝掉后患。”
没有情爱,也没有相互的理解和尊重,阿诺与王淑仪在这场政治交易中,便都只算计各自的得失和输赢吧?
在阿诺眼里,对方为了促成这一桩交易,不惜去挖他的心,如今,也怪不得他想要她的命。
仲夏时分,暑意渐浓,想到此处的苏容若,只觉苍凉。
西门昭凝视着依旧臻首低垂的女子,目色深远:“假如阿音仍在,阿诺却与你两情相悦,你待如何?”
苏容若抬起眼睫,与他视线交织,心有灵犀,呼吸一顿,轩台上枝动叶摇。
转目望向庭园,夏日繁花盛开,将典雅清约的长乐宫渲染得无比鲜妍:“他曾经说过,阿音是极好的,有她在,他不会悦我。”
金铃,那个并不漂亮却极善良温柔的异族女子,正是阿禧少时想要的妻子,她对待他的方式,在完美地诠释:爱是恩慈,爱是恒久的忍耐。
“我说假如。”西门昭的眼光似乎要透进她的心,固执地坚持,苏容若收回目光,道:“阿禧,我的夫君,曾被人夺去。”
那样美好的女子,她忍不下心,让人家也经历痛失所爱的悲伤,苏容若的声音,如琴的尾曲般轻淡幽微,夹杂隐隐伤痛,却拂得他陡然失力。
她近在咫尺,却已在天边,隔着千山万水。阳光那么好,温暖而明朗,如同多年前那个初夏,在熙熙攘攘的洛京街头。
梳着双髻,眉目如画的精灵童子在人流中钻来钻去,向他扮着鬼脸:不许跟丢了我。
他到底,跟丢了她,在似水流年,在世事迁变。西门昭凝视着苏容若,目色幽远,仿佛穿越了这十多年的离合聚散,爱恨情仇。
“小鱼要认我作义父,陪我去为他选一份礼物,如何?”良久,他微笑,一切成为定局。
大街上车水马龙,商铺连绵,货物琳琅满目,酒楼茶肆喧闹沸腾,这繁华的太平景象,是靖王治边功业的见证。
易容后的西门昭牵着普通妇人装扮的苏容若,慢慢地行在人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如多年旧友,或平常夫妻,一起度过最平常不过的日子。
先买了一匹可爱的胭脂马,配上鞍辔,听有人在叫卖着钗簪和华胜,他挑出一双,插在女子的发髻,左看右瞧,上下打量。
小贩见到两人无言对视的目光,忍不住地笑:“郎君与娘子恩爱,再买一支步摇如何?”
“好,给我娘子来一支。”西门昭依言挑出,在女子头上比划,笑容似有还无,语意如琴瑟相和,咏叹在深情与无情之间。
然后,他带她去到酒肆,听欢快浓烈的弦管乐,看胡女跳热烈艳丽的胡旋舞。
为她点上三勒浆,自己喝着龙膏酒:“我十五岁时便被人领着到酒肆,阿诺那个木头却从来不去,我那时还想,等童子营结业,便带你俩同去。”
“好,下次我们同来。”苏容若微笑,神情愉悦如异域欢快的乐声,杯中之物浓香软滑,舞姬的裙边层层飞扬,柔软的身段伴着轻纱,扭转出无尽的风情与华彩。
日影西移,绚丽的彩霞将窗外的斗拱飞檐染涂得如天上宫阙,这一切都美好得,令人想流泪。
当一串泪水从她眼角渗出,男子轻轻地为她拭去,搂她进怀,似乎被这欢歌热舞和醇酒激发出兴致:“心应弦,手应鼓,旋转如雪飘,飞袖如云追,小若,等天下太平,我们三人去西域各国,看大漠孤烟,听驼铃声声,醉卧星空下,嬉戏绿洲间。”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西域的风土人情,奇人异事,她依在他怀中静静地听,如过去在曼达山的那对壁人,共卧西楼,同观晨夕。
他不曾低头看过她,却在铿铿管乐中,听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酒一杯杯的上来,他说得极是尽兴,带着厌厌夜饮,不醉无归的欢畅。只不过,这家酒肆的酒并非上品,带有几丝浓浓的苦涩和惆怅。
太阳一分分地西沉,他的声音亦跟着落下,当夕光幽幽凉凉地隐退,酒肆起灯,他抱着她走出门,喃喃自语:“好若若,长乐,我送你回家。”
她环上他的颈脖,依进他宽阔的胸膛,起风了,街角的那树巴旦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满地的繁华,满天的凄伤。
轻轻地,她合上眼帘,那一瞬,星光升起,银河清浅,从此,她在此岸,他在彼岸。
似乎有零星的雨点飘过,她隐约地想:原来三勒浆也能醉人,那雨中竟有热意,透过软薄的夏衫,径直地烫进她的心底。
武安二十二年六月一十九,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素泉的上空罗霓虹绮,百鸟齐飞,大吉之日。
东宫,彩旗飘荡,华章辉映,钟鼓齐鸣。
纵在白日,太和殿内亦烛火通明,苏容若以长乐公主的身份,和各邦国使节一样,坐在青玉案后,见证太子赫连迦耶的登基大典。
太子黑色冠冕,纹十二章,仪容威严,气度沉稳,接受于阗白玉雕成的传国玉玺和劝进金册。
他的身后是衮冕庄严的靖王,宁王,康庄王等几个叔伯兄长,再后面,东列崔太尉及诸文官,西边则是以西门昭为首的国公之子和一干武将。
礼乐声中,太子率众人祭拜玉玺金册。随后是前朝的崔太尉,新朝的崔相,以三朝老臣之尊,高声念道:“谨奉册上皇帝尊号贞元,伏望俯狥舆情,光临宝位。厚道交邻国,永敦信睦之诚;敛福锡庶民,长享升平之乐。”
东宫更名皇宫,太子赫连迦耶,从此正式即位赫连皇帝,年号贞元,为天下正统,与洛京窃国惠安朝分庭抗礼。
苏容若望着那个走向御座的单薄身影,十三岁的少年,从此就将被缚在那个位子,终其一生,不得自由。
还记那个薄雪纷飞的冬日,她在范记饼店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的情景,怎会预料?会是她,转辗千里,亲手将他送上这个位子。
这是他的悲哀,也是把命运全挂在他身上的天下人的悲哀,然,他若不坐上去,更多的人会死去,他亦会早早地从世间消失。
在悲哀和死亡面前,她和他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前者。
好在小耶敏慧早熟,温雅内敛,克己怀仁,颇有先太子之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阿诺阿禧也定会助他涤清天下,造福万民。
赫连渊和梅妃为了各自的欲望把局面搞得一团糟,却最终让他俩的亲生儿子来收拾。老天,这是幽默,还是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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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衮冕,即衮衣和冕,是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服礼冠,是皇帝和王公贵族在祭天地宗庙等重大庆典活动时穿戴用的正式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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