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便是婉儿的大喜之日,穆那冲真心爱重未来的妻,托人求苏容若往嫁妆塞进不少贵重物什,她自然成全他。
最受皇宠的国公府公子的婚礼,洛京数条街道烛光花影,香车宝马,鼓乐以贺,喜气盈盈,一连几天的流水宴,宾客如云,路人争看。
苏容若忙得不亦乐乎,眼瞧着婉儿以低微之身,十里红妆地嫁入国公府为正妻,与心上人朝夕相守,却与娘家别为陌路。
她猜不出便宜堂姊是欢喜多,还是惨淡多。但她到底不是伤秋感怀之人,既然已为婉儿尽力,今后的幸福便在对方自己手中了。
何况别的事务在等她,秋日将尽,勾维来的消息说,突厥今年肯定来报去年之仇,她需要立即为纳什和都童在楼烦的活动提供后援物质。
转眼便是小雪,北风萧瑟,东宫最高处。
年轻的皇诸独自坐在亭阁,俯瞰望去,宫墙之外,蒙蒙城廓,飞檐翘角下的千家万户,都掩映在红尘万里。
今日朝议,君父再提起征兵一事,阿舅照例行使封驳之权,竟遭君父厉声斥责,说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青穹高地,是先祖居住,繁衍和壮大之地,君父心心念念已久,梦想在他有生之年收复。太子的心绪,翻飞如风卷起的袍袖。
然,灭云国,战突厥,对伊哈,镇崇山,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若是民不聊生,纵我赫连治下真的连到天边,又有何益?
兵祸连年,阿诺和阿禧分裂突厥之计尚未成功,君父便要为失地收复,再度征税招兵,蓄置战马。
西漠乃丝路大国,商牧发达,国力强盛,我朝若妄动干戈,不仅会祸及海内,对夹在两国之间的西域各城邦,亦是灭顶之灾。
君父这是要为成就帝王的身后功名,不顾眼前万千性命。太子的眼光,凝重悠远,看过尘世所有,落在人心幽暗的黑洞。
阿舅向来对君父以战求安的国策持保留意见,君父日渐不满,但象今日这般公然怒斥,倘是首次。
想必是冬日已至,阿诺的军报尚未抵达,他才暴躁如此?或者,梅妃那里?
自幼接受阿公为我特设的“守成之君”的训练,我孜孜以求的,是以宽仁平易之政,建一个四海升平,万民安乐,路不拾遗,野无遗贤的国度。
君父却疑我与阿舅勾联,过早地觊觑那至尊之位。太子内心苦涩:我竟碍于身份,不能为阿舅,说一句公道的话。
他叹息之声才起,便听有人话语:“见过殿下,老臣今日来得迟了。”太子回过头,与进得亭内的少师行礼。
少师进阁就座后摆开棋盘:“刚遇上钱博士带小皇子向太后请安,便多说了几句,皇子年方四岁,聪明过人,应对从容,颇有殿下幼时之风。”
太子微笑,昏暗天地便绽出一抹朗朗日光:“钱博士与老师出自同门,教的学生,必有类似之处。”
两人在谈笑间你来我往地对奕,几柱香功夫后,少师收起棋子,摇头:“老臣认输,看来唯有南山先生能赢殿下。”
“长风棋技,泊之书画,东亭箫声,皆已达惊天地泣鬼神之境,可惜他们几个或致力教学,或纵情山水,不得常见。”太子眼中,有淡淡的遗憾。
“洛京城钟灵神秀,人材辈出,连穆那公子也是个有慧根的,经此一劫,倒是悟了。”少师苍老的感慨反衬得檐角铜铃在风中的声响越发清脆。
太子微微一笑:“这孩子先前顽皮,却终是不负骁武公的苦心,据说是听了苏小郎的一番言论,苏小郎敏慧宽惠,阿诺倒也会看人。”
少师若有所思地问:“说起靖北王,至今尚消息,突厥大军怕已到了勾维,皇上这两日着急上火,不知他这次如何应对?”
“按律,边陲大将用兵,战略布署当得君父允准,然勾维飞沙走石,路途险恶,消息不达天听,也属正常。”说起那人,太子眼里浮起几许暖意。
少师意有所指:“靖北王怕也明白,朝中这局势,还是不达天听为好。只是,将在外君令不受,他此举,定会惹怒陛下。”
冷风从阁梁间穿过,寒意在半空盘旋,太子扰紧大氅,语调温和:“君父将阿诺遣到那生死绝地,便是要练他这柄绝世利剑,息灭两公府和梅妃的怒火,如今剑已练成,他舍不得轻易毁去,少些封赏罢了,阿诺原也不在意。”
眼光地落在亭外高大的松柏,青茂枝叶,参天树冠,苍然遒劲地伸向高空,仿若天压下来,它依然能稳稳地撑起。
“陛下早想变革兵马制,以弱三公兵权,昨日下旨召回龙卫公,怕是要给靖北王分兵,这,是要将十三殿下放在火上烤啊。”少师仍旧忧虑不减。
“身为皇子,谁不是被架在火上烤?只,这次招回龙卫公,我觉得,还有别的事,我们怕是不知。”太子目中浮起隐隐悲凉:这一天,快到了。
少师眉头紧皱:“玄微派去协助龙卫公的人失踪,可见那边防范极紧,手段了得,他怕是得亲自动作才能查清,我担心,嬉月宫将很快反扑。”
太子两手交握,微笑依然,目光却看向远处的嬉月宫:“她精医药,长音律,擅书画,懂权略,谙人心,我疑她,是与云国有关。”
自谷空氏与曼殊皇室联姻,云国贵女便有去曼达山学医修身的,那处素来与世隔绝,要查得水落石出,必是难上加难。
“谷空女子也好,云国贵女也罢,她都握有君心,以飞蛾扑火之绝决,来报国仇家恨。”寒风灌进耳内,少师的语音如大石入泥潭般冷沉。
太子抬头看天,天阴欲雪,晚云晦暗,似无数冤死的灵魂在云层后呼喊,诉说,求助,而他,无能为力,自身难保。
这怕是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场雪。良久,他落下一子:“这血海深仇,她要我们以血来还,老师,我,等不到玄微的证据到了。”
他对未来命运的预知,让年迈的少师悲伤至极:“她来之前定是做过精心布局,有心算无心,如今,她坐拥天下,无有顾忌和弱点。”
目光在得意门生风神俊朗的脸上停住:“且让老臣与殿下同行。”太子良久不语,再抬睫时,澄澈的眼眸,水光渐起:“老师。”
少师欣慰地笑:“当年先皇命老臣为汝师,老臣就曾预言,定会以世嫡皇太孙为傲,与殿下同行,乃老臣一生之大幸。”
太子凝目半晌,深深一揖,语意是从未有过的怆然:“寒冬已到,老师今年,会遣哪位郎君回宗庙拜年?”
少师看着那株松柏:“要熬过寒冬忍辱活下去的,需得坚韧,二郎不及玄微智计,然忍性未必在他之下,就他吧。”
太庙的钟声响起,沉闷悠长,伴随昏暗的余晖,拉开乱世的序幕。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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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封驳:古代大臣对皇帝的圣旨进行审查,如发现有失宜之处,就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可以驳回去要求重拟的制度。
说明:下章便是第二卷了,情感线和故事线将同时展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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