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立这厢则领着老臣们左弯右拐,终于到达安全处后,才爬上轩台,从怀里掏出小酒壶,居高临下地看。
两路人马在方圆几里的街道狭路相逢,刀枪向相,一方喊着穆那端反了,另一方叫着禁军逆篡,躲闪不及的行人夹在两军之间,或被马蹄所踏,或为兵器所伤。
刀光剑影,锋利雪亮,照着无数拚命撕杀的脸,阴风冷雪中回荡着喊杀和惨呼声,父母用尽心力抚育而成的生命,你死我活,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张牌,一颗棋。
这其中的绝多数人,怕都以为自己在为朝庭和道义而战,至死不会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一切为何发生?
老大说得对,乱世已到,他让我保护自己,不得轻易站队,他却似乎已然选边,他这是真心待我。少年独坐风雪,旁观着这场似乎突如其来却早已注定的内讧,心内冰火两重。
热,是喉中辣酒和远在天涯的故友情意。冷,是刚悟出来的残酷现实:世界原来是一条封闭的暗道,极少的人才能见到它的真实面貌。
鲜血如雨一般飞溅在大街,无数的人被兵器切瓜砍菜一般剁开捅穿,瞬间变成断肢或残尸。
人类的自相残杀,原来并不比屠宰畜牲更有章法和规矩。少年瞧着眼前惨烈,禁不住地瑟瑟发抖,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定要和老大站在一起,至少,老子活得象个人,死也死得明白。
这场屠戮延续了大半日,最终以禁军的胜利而告终。
当禁军在遍地尸体和鲜血中清点伤亡,皇帝铁青着脸离开廷尉司时,毓秀宫的那双纤纤玉手,将夜光杯里的玉液琼浆泼向虚空:阿衡哥哥,名单上的人又少一个,我且敬你一杯。
绝世的美女,在深情地微笑,仿若再见那英俊潇洒的男子,手持一株含苞待放的花,缓缓地走近她:“这是你最喜欢的天鹤。”
天鹤成药后极毒,开花时却极艳,她从前喜它的美,现在却爱它的毒,这份毒,帮她达成过许多心愿。
空廊风灯摇曳,雪霰交加,漪娘进到屋里,抖落大氅雪花:“穆那端的五千精兵,二千被屠,其余投降,夏初逃脱,穆那端与长史被带进大牢。”
“穆那端的精兵,多是灭我云国的畜生,活到现在,报应来得太晚。穆那端么,老狗定将他千刀万剐。至于长史,如他所愿,让他好好地走,安抚好他的家小。”女子的语音柔软而冰冷,如天地纷纷扬扬飘落的白雪。
皇帝回到正阳宫,面上余怒未消,心中却因杀戮和鲜血奇怪地几丝兴奋。
天子被困在廷尉司良久,诸臣不敢回家,提心吊胆地等在皇宫,此时见他回来,个个提紧的心才稍稍有所缓和。
赫连渊踏过羊毛毯,在半人高的火炉旁烤得片刻,方坐上皇帝宝座,借着满室烛火,将群臣一一地打量,半晌,沉默不语。
诸臣对上他鹰视狼顾般的眼神,纷纷垂目,唯王相含笑说道:“陛下平安归来,老臣总算舒了口气。”
宫人将香热的奶茶置于御案,皇帝一气饮完:“穆那端造反,你们看,当如何处置?”
“犯上造反,按律当剐,弃市。”王信沙哑着嗓子道。整整大半日,他与廷尉和府丞藏身在阁楼,既饿且冷,耳听着震天的呼喊和惨号声,吓得只差点就撅着屁股钻到案几之下。
斯文扫地,狼狈不堪。出身西郡王氏的他,除多年前赫连大军入京,改朝换代,何曾如此惊慌失措过?他下意识地整整朝服,竭力让自己威严体面。
“两位爱卿呢?”皇帝将目光转向王谢两人。王相目光掠过天子冠冕上精美绝伦的金丝,双手一揖:“臣附议。”
谢太傅长身行礼:“臣也附议。然对从犯,老臣以为宜宽大为怀。一来骁武公向来忠勇,二来事发突然,多数将士不明真相,便是老臣,初时也只见禁军出动,不知原由。”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清亮的童音接口道:“儿附议。”随着,一个玉冠裘衣的童子,便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却是小皇子赫连迦耶,趁人不备来到正阳宫,听众臣议政,便模仿着接话:“听闻今日大乱,阿娘牵念阿爹,遣儿到此一看,阿爹累不?”
她性子清冷,危急时却想到了我。皇帝不知儿子在替阿娘做人,心里泛起温热,抱起为他轻轻按摩的儿子:“你附议什么?”
“阿爹想听?”小皇子从皇帝怀中爬出,两眼放光,咳嗽一声,竭力装成大人模样:“我阿爹灭云国,破突厥,拒西漠,丰功伟业,万邦来朝。”
看老爹眼中浮起笑意,继续说道:“圣人言,治民以刑罚,能使民有畏,然无所感,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阿爹,你若此次宽恕众位将士,他们必知阿爹之威,感阿爹之慈。”
七岁童子摇晃着小脑袋侃侃而谈,皇帝眼前不禁一阵恍惚:先太子幼时也这般俊美无俦,聪颖敏识,为他背诗说书,父慈子孝,天伦和乐。
后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与沈观澜越走越近,直至迫不急待地想要取而代之,即便如此,我亦只将他囚禁,望他诚心悔过,不料,他却绝决如此。
烛光闪烁,熏香缭绕,皇帝眼中水光隐现,大殿内童音清脆:“穆那端罪大恶极,然他到底是穆那阿公的骨肉,阿公垂垂老矣,阿爹,各位臣伯,迦耶为他求情,判他大劈可好?”
说罢团团一揖,令宫人陆续送上汤饮小点,笑道:“天寒地冻,各位臣伯为等我阿爹不吃不喝大半日,在此谢了。”
众人微微发怔间,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我儿冰雪聪明,深得我意,各位爱卿辛苦,快请。”
王相回到右相府,天已大黑,冷月在云间浮动,照着美人绰约的花容:“谢天谢地,大父平安回来,大兄呢?”
却是王淑仪听报后立即迎出门,男子从大车下来,进院换上小车,待侄女坐进才回答:“你大兄仍在收拾残局,今晚怕回不来了。”
车轮启动间,灯笼摇晃起明暗不定的光影,女子的眼波在闪烁:“我在揽月轩观战,千军万马战于街巷,全凭血勇之气拚杀,想必双方都损耗极大。”
“乱局已起,家族可开始暗中招兵买马,诸事皆在预料,只那赫连迦耶。”王相的目色变得深远:“竟有先太子幼时之风,皇帝今后若将神皇军交到他的手里,靖北王面对的便不只是肃王。”
大父看人从未错过。王淑仪面色一沉:“梅妃乃皇上宠妃,他若真将玉玺给他,再要去夺,怕更要天翻地覆。”
提到梅妃,王相皱起眉头:“赫连氏男人好色,听说靖北王对那苏氏也极宠爱。却不知他这是要迷惑皇上,还是真的迷于女色?若是后者。”
他不将话说完,王淑仪却是明白:若苏氏得了他心,再诞下嫡子,她这厢,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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