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连公孙度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逆土地兼并措施——分田的后果,竟然加剧了辽东郡实际上的土地兼并。
大批的小地主、自耕农得到消息后,回家一合计,自己那点儿田亩,与公孙度在告示中明言的那百五十亩相比,谁更香?一目了然。
短短时间,辽东的土地价格暴跌,许多往日里只算得上家有余财的富农趁机囤积了大量的土地,那些长久把握在小地主、自耕农手中的零散土地再一次的进入了市场。
在公孙度辽东土地政策的影响下,整郡的土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汇集在一起,长久以来的小农格局终于被打破了。
襄平城内,前来领取土地的人群络绎不绝,即便没有家庭自理的地权那又如何,能保证温饱就是最大的幸运。
以低价得到土地的富农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他们脸上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就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那便是种地的劳动力都去往郡府领取土地了,那么他们手中的土地交由谁来种?
第一次的,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劳动力紧缺。
十月下,公孙度命公孙贺镇守襄平,他自己则与张辽同行,带领兵马巡视州郡。
旁观者看来,整个辽东郡的豪强似乎被他公孙度轻轻一巴掌就给全部打趴下了。但是实际上,那都是建立在长久的情报积累,及以有心算无心突袭的条件之下的。
即便如此,有着官府正统性背书,有辽东小民做眼线,有精锐州兵做戈矛,辽东郡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乱子。
“逃脱追捕的都有哪些重要人物?”公孙度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手脚伶俐,洋溢着欢乐的百姓人群,那是农庄管事在组织庄户修葺被破坏的豪强庄园。
“回主公,田家的少主田文适逢在外打猎,闻讯逃脱,州兵前往捉拿时早已没了踪影。”秦奉小心翼翼回道,他个子不高,此时上身弯折,下身骑在马上,倒是显得胯下马匹高大了不少。
“襄平田家?田韶那老儿的儿子?”
“是,请主公责罚!”秦奉低头道。
“无妨,跑了一个没有势力做靠山的二世祖而已。”公孙度不在意般摆手,他看向远方,似乎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轻轻感慨:“田家啊,这么多年了,当年害我家迁徙玄菟郡也有他们一份,今日也算是为父亲报仇了。”
“各县的官吏都有什么动静?有公开反对我的吗?”公孙度忽地开口问道。
“没有!”秦奉摇头,“据属下探知,各县官吏与犯法豪强有所牵连者,都是最先被州兵羁押的。剩余的官员除了初时受了些惊吓外,就是在这一次纷乱中抓紧时机捞取好处,倒没有人出头反对太守。”
公孙度点头,官僚嘛!只要自己一手刀子一手钱袋子,这些人就不难拿捏。
“农庄之事,他们有插手吗?”
“应当没有,据计吏、兵卒、探子多方消息汇总,各县的组建农庄过程中,官吏应当没有下手。”秦奉摇头,他手里还有各处汇总的情报,故而肯定道。
不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开口道:“据各县探子汇报,各县官吏固然惊惧主公手段,不敢插手农庄之事,然而我等组建农庄的谋划似乎也让他们受到了启发。他们趁机以超低价格从农户手里收购土地,合并杂散田亩,看样子也要搞农庄?”
“好好!”却不料公孙度根本不恼,反而拍手叫好起来。“农庄好啊,聚到一起,我等以后也好向其收税嘛!我不怕他们冒头,就怕他们散得到处都是。”
说着公孙度瞥了眼马背上有些别扭的秦奉,继续道:“对了,那些剩余的逃犯,你不用细表,就说说都往哪处跑了?”
“诺,据各处把守的军士回报,在边境处的拦截结果看,大部逃往青州,少部分逃往高句丽。”
“青州?呵呵,这些人消息不够灵通啊,这时候跑青州去,是嫌自己命太长啊!不过高句丽嘛,怎么还有投靠异族的?你遣使者去高句丽一趟,索要这些我大汉的逃犯,看看他们的态度,也能试探下高伯固死没死。”
“诺!”秦奉抱拳领命道。
“慢着,你刚刚没有提玄菟郡,难道没有人逃亡玄菟郡吗?”公孙度止住就要离开的秦奉问道。
“这个,玄菟郡正是我等的地盘,这些人怎么可能前...前”秦奉硬着头皮回道。
“够了!”公孙度不客气打断道“灯下黑的道理都不懂!给我沿着这条线查!玄菟郡有不听话的,也不用客气了,这都杀了辽东郡百六十家豪强了,我不在乎再添上几家玄菟郡的!”
“诺!属下这就去办,一定肃清玄菟郡!”秦奉被公孙度变重的语调给震得身子一颤,赶紧保证道。然后其在公孙度摆手示意下,用衣袖抹掉溢满额头的汗水,如蒙大赦般打马离开。
公孙度望着狼狈离开的秦奉身影,轻轻摇了摇头,秦奉还是太年轻了,其也是追随公孙度进京的元从之一,平时行事也很认真,只是第一次掌控权力,有些乱了方寸。
公孙度踢马,跟上开路的骑兵,沿途行军的士卒看向公孙度的眼神充满了狂热,那是一种恨不得立即为人赴死的眼神。
概因这一次辽东轰轰烈烈的分田运动中,收益最大的不仅是那些无地小农,还有这些州郡兵卒。
边郡的兵马不同于中原的禁军,每月都有朝廷的钱粮可拿。辽东郡名义上属幽州,而幽州每年都要从冀州输送大部钱粮,用于边郡的军事开支。
在政治清明的时节还好,这些钱粮能够发到士卒的手中,可是自从前些年北方的鲜卑事大以来,幽州就将辽东的钱粮截留,用于了幽州北部的代郡、上谷郡、渔阳郡的军事开支上了。
所以公孙度等辽东边地州兵总是抱怨辽东郡与其他的边地州郡相比就是小婢养的,并不是在说笑,而是在叙说事实,前世的公孙度能够轻而易举的割据辽东,未尝没有这种弥漫在州郡上下的低落情绪作怪。故而辽东郡的兵卒更加的渴望对外战争,因为对外战争的收获能够显著的改善家庭境况。
而公孙度的这场大分田,直接规定死了州兵家属可直接加入农庄系统,相比较那些户口齐全的家庭,没有壮劳力进行农业生产的兵卒家庭加入农庄,明显是占了好处的。同样的,后顾无忧的兵卒在战斗意志上,也不是那些大街上募得的兵卒可比的。
这一次公孙度的巡视州郡,与其说是领兵向余下豪强示威,还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政治作秀。
因为公孙度每至一处,都要召集附近的农庄三老,三老是由农庄各户自行推举的,从数据上看,大部分都是些自耕农,这些人能够凭借不多的土地养活一家,并且还能有所囤积,说明了自耕农在吃苦耐劳以及农业技术的掌握上,都是较为拔尖的,而这两点,也是小农最为看重的。
汉朝在基层的官僚,着实是不少的,有秩掌治一乡之事;三老掌教化;游缴掌治安;乡佐掌收赋税;亭长掌管一亭之事;亭侯亭长之佐;里魁掌一里百家之事;什掌十家;伍掌五家。
看似很完善,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但在初期,凭借着初代皇帝的威望,这套官僚系统还能发挥作用,可是越到后期,维持这套系统的成本——皇帝威望消耗的差不多了,这套系统也就没用了。因为除了皇帝威望,朝廷实在是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支付这套系统带来的巨大成本了。
所以致力于做精算师的公孙度大手一挥,初期在农庄这种近似的政治组织中,采取的还是大部自治的方式,也就是说农庄的大部分事物是基层自理的,公孙度所要求的,就是些每年定时收税,农户出役、服兵役等法定义务。
公孙度很清楚,这种方法在初期能节省很大的开支,凭借的还是自己的威望,极有可能在给后代统治者埋雷,可是眼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辈人干一辈人的事情,后代若是没本事解决问题,闹出祸端那也是活该!
在一处庄户临时垒起的土台之上,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公孙度身着太守官袍,缓缓登上高台,开始焚香祭告天地。
公孙度这般作为,就是在表达他的态度,向外界,向这些小民表明,他公孙度是认真的,分地并不是儿戏。今日之后,农庄的田亩分发之事,哪怕是他自己,都不会再做更改!
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朗读朝廷诏书的排场,而是寒酸的在野地里垒起高台,在群愚昧百姓的见证下,由他公孙度本人,拿着分地的盟誓,祭告皇天后土。
然而现场的气氛却远比那些诸侯的盟誓更加的肃穆,无论是被推选出的三老,周围把守的兵卒,还是台下眼巴巴望向公孙度的百姓,都一個个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全过程。
这可能是他们此生头一次认识了何为盟誓,也是第一次见证了太守与小民的誓言。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今公孙升济于辽东,与众百姓盟誓,分田亩....于....”
待到公孙度朗读完成,没有牺牲可杀,也没有铜鼎可烧,这场在诸侯看来极为可笑的盟誓结果却是迎来了在场全体的欢呼。
百姓们扶老携幼,眼含热泪,跪地高呼,兵卒们压抑激动的情绪,只是用手中的长矛拄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与百姓的欢呼汇成狂涛,席卷向天地间。
“公孙太守万年!”
“公孙太守万年!万年!”
一向冷静的张辽也被现场的气愤所感染,真有种为太守而死的冲动了,他手紧紧握住刀柄,此刻心中只觉得太史公说得真对: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啊!
皇天后土的见证下,公孙度读完誓词后,便在高台上一一接见附近的农庄三老,并且奉上盟书,每一张文书都有他公孙度的签字、印章、手印,以及户主的签字、手印,这其实是种另类的公孙度背书的地契。
只是在百姓眼里,比起大汉朝廷衙门里小吏盖印的地契文书,公孙度亲手分发的这份简单的、记载盟约内容双方身份的盟书,显然更为神圣。
这种作秀姿态,让那些平白领到土地,从而惴惴不安的百姓,彻底放下了心。而且,效果惊人!比起亲身体验的那群官僚的不可信,辽东百姓显然更加相信公孙度这个具体的人。
“公孙太守万年!”这个冬天,在辽东的每一处不知名的野地里,都时常响起震天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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