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骎骎大用
銮仪卫是天子第一等的近人,这个官衔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
本来鸾仪正副使是郑亲王端华和载垣,不过这两个人给皇上赶回到京,交宗人府看管,他们的差事便落在奕誴的身上,奕誴人很聪明,只是性子不脱年轻人毛躁的毛病,几次接见外臣总是行事荒疏,丢三落四,给随扈的大臣上折子弹劾了几次,便越的视为畏途。不过身为人臣,不能因为一时蹉跌便生出求去之心,还是继续入值,强自坚持着。
皇帝注意到了弟弟于公事上的不谐之处,不等奕誴请旨,便下了一道上谕:“前有惇郡王奕誴,于朕召见外臣之时行动草率,举止轻浮,着免去奕誴鸾仪使差事,仍管宗人府事物。刑部左侍郎肃顺,入仕以来,勤勉踏实,着改调銮仪卫冠军使。钦此。”
朝命下达,奕誴和肃顺同时大喜在前者免去经常在皇上面前担任差事,也不用常常保持谨小慎微的形态——在他而言,鸾仪使实在是苦事;在肃顺来说,却更加欢快。冠军使是正三品官,比之他现在的品秩还要低了一级,不过冠军使是天子近人,鸾仪使出缺,冠军使便是实际上的皇上扈从大臣,从这个角度来说,便是降为乾清宫侍卫,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恩折缮写好了封上,皇帝立刻召见,肃顺带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心情进到暖阁,在明亮如镜的金阶上跪倒:“奴才肃顺,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高坐在御案后面,望着这著名的权臣,心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肃顺的生命轨迹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想来,他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不会因此而消磨吧?
沉默了半晌,皇帝说道:“肃顺,”
皇帝不说话,肃顺更加不能出言,跪在地上感受着不测天威,肃顺只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听到上面有语声,他倒觉得放松下来,“奴才在。”声音之大连他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忙又俯下身去:“奴才失仪,请皇上责罚。”
“那种刑部所作所为,朕都是看在眼里的。”皇帝没有理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你这个人书读得不是很多,却胜在肯于用心,更重要的是,朕知道,你很忠心。”
“是。”肃顺感极涕零,大声说道:“奴才旁的不懂,只知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图报皇恩。”
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回皇上话,奴才肖牛,今年6岁。”
“好啊,正是当年的时候,冠军使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出个样儿来给天下人看看,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旗人之也有人才。”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肃顺,你、恭王等人都是朕将来要大用的。不论当年之事还是现在任命你做这个差事,都不过是历练一二。做得好了,朕断然不会吝惜爵禄之赏;做得不好,朕处置起来也万万不会手软。这一节你要记住。”
“是。皇上教诲,奴才永志不忘。”
“有些话朕要说在前面,也免得日后有人说不教而诛。朕最恨的是两种人,一种便是不知进退,以内臣结交外官;二来,便是贪墨。只要你能够在这两处把持得住自己,便是有一些过错,朕也当容忍。否则,仔细你的皮”皇帝的脸色转为和缓,随意的一摆手:“就这样,你跪安吧。”
“喳”
肃顺退到外面,已经是快到八月底的天气,午时分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暑热,他却觉得胸像是燃着了一团火一般,走起路来即使心一再的叮咛自己要稳重,不能让内侍、同僚看了笑话,但是心这样想,却全无半分作用,皇上的话一直在脑子一遍一遍的重复:于自己、恭亲王都是要大用的,到底什么样的提拔才算是大用呢?
又一转念,他想:若是皇上不提恭亲王,只提自己,那该有多好?不过恭亲王和皇上兄弟之情非比寻常,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心里做万一之想,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到了园子外面的值房,大家知道他虽然品级给落了一级,却由刑左兼任调冠军使,正是骎骎大用之征,这样即将烧热的冷灶不乘机煨上一把怎么成?于是所到之处,眼所见皆是庆贺的笑脸,耳听到的,也全然是一片恭喜之声。
总算肃顺还记得皇上于自己训诫的圣谕,不敢过于忘形,和同僚各自拱手作别,乘上轿子一路直奔在热河新近完工的府邸。
肃顺为人很是精明,从郑亲王口得知皇上有意巡狩热河,便早早的在热河购置了原驷院用来办公,现在却久已废弃的荒地,待到皇帝动身之前,就开始动工修葺,到了七月底前后,方始落成。
比之朝廷为随扈官员准备下来的房舍,肃顺的新府要宽大得多,不过自己是朝廷的人,朝堂行动,归家安卧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僭越的事可万万不敢为,所以,房子虽然很大,内却很是寥落,显得空荡荡的。
府只有几个下人跟在他身边,看见官轿入府,赶忙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可有客人来吗?”
“是。有刑部郑老爷遣下人来过,老爷不在,留下拜帖就回去了。”
刑部郑老爷是肃顺的下属,大名鼎鼎的秋审司八大圣人之一的郑敦谨,道光十五年的进士,为人很是忠厚,因为不善钻机,在一干同年都官符如火的现在,还是在做他的刑部司员,肃顺到部履任之后,于刑案、律例一窍不通,郑敦谨于他有多方指授,两个人也算是朋友。这一次过府拜望,大约也是为了向自己道贺而来的。
不过现在,肃顺没有应酬他的心情,点点头吩咐一声:“到街口的也闲居买四份‘盒子菜’,送到郑大人府上,就说我今天有事,隔日再亲自过府拜会。”说完他又吩咐一声:“请皞(音号)臣先生。”
“是。”
一会儿的功夫,下人在前,后面跟着一个年级在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进到正厅,来人身材不到五尺,落拓不羁,仿佛脸都不曾洗干净,一身的名士派头:“给大人请安。”
肃顺展颜一笑,伸手相邀,“龙先生,请过来坐,过来坐。”
来人叫龙汝霖,字皞臣,湖南槚(音假)山人,龙汝霖幼年聪慧,在当地有神童之称,人皆言科场高,指顾间事,谁知道他大约是临场挥不好,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久试不第。看着才学断不及自己的荣光一时,自己却每每名落孙山,胸全是自怨自怜之气,时间久了,变得格格不入。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喜欢和他亲近。
他为人性情骄傲,最瞧不起那些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的同年,而喜欢研习经济实用之学,而又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涉猎,颇有些名士派头。
道光二十九年,道光三十年,咸丰元年连续三次乡试不第,让他彻底断了入仕的念头,转而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进到山东臬司福济的府,担任一名清客。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龙汝霖人极聪明,而且任事贵在专一,福济于他也很为倚重。这一次山东案,他算是第一个瞧出这件事背后大有章之人,不想福济利令智昏,更加没有壮士断腕的狠绝,荫庇项进、赵光等人,在他看来,实在是自贻祸端,不过居停大人自作主张,他也无可奈何。
到了皇帝上谕下,着用困顿之法逼供项进等人之时,又是龙汝霖第一个觉察出其另有隐情,和福济说,让他贿买臬司衙门的差役,在夜间轮值之时,不妨敷衍其事——这一节是福济招供之后,肃顺才知道的——肃顺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便是肯于服膺那些确有实学之人。所以在给朝廷上的折子,只说此事是福济指使,没有提及龙汝霖的名字。
这还不算,肃顺派人把龙汝霖找来,一席长谈之下,将他引入了自己府,为表示对龙汝霖的重视,他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汝霖龙夫子,在署理刑部左侍郎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一百二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三十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龙夫子惠存”。
龙汝霖一来是贪念每月一百二十两的修金银子,二来福济落得个旨到之日闹市被斩的厄运,自己身在案却全然无事,也很感念肃顺的笔下生之德——实际上,肃顺上呈皇帝的折子,也是经过他润色的。大邀帝宠之下,也让他对肃顺未来的仕途有了更多的把握,因为这样的缘故,龙汝霖慨然应允,随同肃顺到了热河。
肃顺在九城兵马司呆得久了,于这等接人待物比之福济又无端的高明了一重,每日里散了值,和龙汝霖清谈消酒,自然的是以龙汝霖说,他只在一旁做听众,肃顺读书不多,龙汝霖有时候言论之带出些典故,肃顺经常瞠目以对,一开始的时候难免给龙汝霖轻视,不过肃顺从来以友朋待人,龙汝霖的心也便有了很多忠恕的念头。
而且肃顺人极聪明,在龙汝霖面前从来不肯做那些不懂装懂的蠢事,他经常和龙汝霖说:“皞臣兄,你和我谈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说,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龙汝霖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章’,亭公,你倒也不必自谦。”他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肃顺着说:“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龙汝霖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两个人宾主相得,可谓如鱼得水,肃顺也在应酬交往学到了一口很雅的谈吐,在场面上也完全能够应付得过去。
龙汝霖在肃顺身边落座,笑眯眯的一拱手:“今日面圣,可有天语教诲吗?”
“今天在殿,皇上对我说……”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皇上交托之重,我等身为奴才的,粉身碎骨难以答报,唯有竭尽所能,豁死以报了。”
龙汝霖点点头,他说:“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大人,”他问道:“鸾仪使的差事、章程,大人心可有定见?”
“自然是遵照祖制承办,礼部有则例……”肃顺看龙汝霖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便又止住了话头:“可是不妥?”
“哦,不。”龙汝霖知道,肃顺这样的人把祖宗成法看得无比郑重,赶忙撇清似的说道:“学生以为,一切照成法来,自无不妥。不过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推行新政,这銮仪卫的差事嘛,怕也有很多改弦更张之处。”说着他举了个实例:“本年六月二十七,皇上只带着几个人出园在外,到了大街市上的也闲居,当时是五爷随行的吧?”
“是。又怎么了?”
“五爷身为銮仪卫使,本身就有规劝之责,顶不顶用暂且不论。事后为人上章弹劾,虽然皇上留了,却也闹得灰头土脸。学生想来,五爷坚辞銮仪卫的差事,怕也于此事有关。”说到这里,他看着肃顺,低声问道:“今后这份差事落到大人肩上,皇上若是再有这份心思,你是劝还是不劝?”
“那,你看呢?”
到了黄昏时分,道贺的客人纷至沓来,肃顺让门下一律挡驾,只是把手本留下,对来人说:“我家老爷说了,日后再一一拜访。”而肃顺自己则搭了一乘小轿,从后门出门而去,到南门大街去拜访惇郡王奕誴。
门下人通报一声,把轿子抬了进去,正好,恭亲王奕也在府里,肃顺给两个人行了礼,问过安,这才站了起来:“五爷,六爷,奴才来得鲁莽,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已经是八月底的天气,奕誴却只穿一件米黄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我正和老六说呢,正好,你就来了。来,座下,座下。”
“是。”肃顺谢过,欠着身子坐在一旁,他本意是来探望奕誴,不想奕也在。虽然奕比奕誴还要小上一岁,做事、办差却很是得力,在京主持总署衙门的差事,隐隐然有贤王本色,今天朝会的时候,皇上又毫不犹豫的大加赞赏,自己有些话,就更加不好当着他出口了。
奕看出来了,他这一次赴行在,本来是为向皇上祝秋节庆之意,本来就准备在这两天之内,便要返回了。这会儿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兄弟之间一叙私情,看肃顺坐在那里有点呆,奕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五哥,赶明儿个我就回去了。就不来府上特意辞行了。”
“嗯,那,我们明儿个朝房见。”
肃顺也赶忙站了起来:“恭送王爷。”
“肃顺啊?”奕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对他说:“皇上一身系四海安危,将这样的一副担子交给你,可要时时处处打起精神来,出了半点纰漏,我可不饶你。”
肃顺心很不喜欢奕的说话,差事还不曾履任,怎么就要‘出纰漏’?报以短暂的沉默,分明是不以为然的意思,奕看得出来,向奕誴一拱手,低头入轿,有下人扶着轿杆,出府而去。
奕誴拿过听差奉上的烟袋,美美的吸饱了,把烟袋交给下人,这才问道:“肃六儿,你今儿个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哦,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是。多谢王爷。”先谢过奕誴,然后他说:“不瞒王爷。奴才此来,是想向王爷讨教。皇上畀以重任……”肃顺难得的掉了句,心里很觉得得意,暗道还是和读书多的人在一起,方使得自己言谈与以往大不相同。
谁知道奕誴读得书并不比他多,闻言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可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肃顺苦笑着说道:“奴才是说,皇上赏了奴才这么重的差事,奴才自知才德不全,便是勉力报答,也怕有疏漏之处。所以,特地前来,请王爷指授一二。”
“嗯,这份差事你也非请教我不可。”奕誴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简单的把皇上的性情、喜好、每日作息时刻大约的和他说了一个遍,最后说道,“皇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执拗,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便如同本年六月……”
“六月二十七。”
“是。二十七那天,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非要到园子外面走走、转转,我和西镇常苦劝之下,主子全然不听,最后也只得依从了他。”奕誴无奈的摇摇头,言下很觉得荒唐似的,他说:“不但出去了,还在也闲居订下一间雅座,这,你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略有耳闻。”
“既然订了座位,想来今后怕还是要有这等微服之行。你担着的责任可不小啊。”
肃顺做到心有数,不再多留:“请王爷赏饭吧。”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肃顺起身告辞,奕誴将他送到门口,再三请留步之下,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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