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初议同
众人退出乾清宫西暖阁,一时间都觉得有点昏头涨脑,特别是奕,和几个人拱手作别,向前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佩衡,少荃,你们说,皇上命我起草同文馆设立章程,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
“这个嘛?”宝鋆卖了个关子:“王爷于设定同文馆章程一事,可有什么定见吗?”
“当然是奉旨唯恭,皇上在阁中降下口谕,佩衡不是也听见了吗?”奕年轻,在刚才奏答的时候蒙天子温语相加,心中深为感动,知道自从上一次在南书房奏答失仪到这一次办差谨慎,总算是天意已回,恩宠可复,也正想以此事做固宠之道,所以言辞间表露出来的态度很是热衷。
宝鋆和李鸿章大约猜出皇帝突然提到这样的一项动议有提前吹风的用意在里面,不过二人彼此的想法却又不尽相同。
在宝鋆来说,皇上召英人进京,会商之余,更提出向英人购买火炮,分明证实了朝中早有人预见到的前言:皇上锐意进取,便是通过为官民视为蛮夷之族的英人增加国家实力,也是在所不惜。自己身为人臣,自当努力报效,上慰帝心。
而李鸿章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那等功名心极盛之人。这一次身为与英人会商的随从人员,和奕、宝鋆、桂良等人不同,他一个汉人,又是两榜出身,却不能效李棠阶那样在英人进京之后请辞差事,难免为清流同僚不耻,落得一个‘弃篾常理,以身事夷’的考评之语。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左右已经为人讥讽,就不如放开怀抱,若是能够办妥了这件事,倒是可以在皇上眼中落得一个‘勇于任事’的观感,如果那样的话,便是得罪了同年、同僚,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一念到此,只听宝鋆和奕说道:“皇上登基以来,每次谈及道光二十二年换约之事,总觉得创巨痛深,因此才有这一次招英人进京,会商两国合作之事。至于此次同文馆之设,也是其中一环。王爷若是有心为皇上分谤的话,便要认真从事,毕竟,魏默深虽早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语,朝中大佬却从来都是对这等话不屑一顾的。”
奕觉得他话中有话,沉默了半晌,“你是说,皇上有意在死棋肚中出仙着吗?”
这句话和宝鋆前面说的全不搭界,不过大致的意思还是有的。宝鋆点点头,徐徐说道:“我等身为臣子的,自然是要上为君父分忧,下为朝廷出力呢。”
“我明白了。”奕说:“皇上的意思是说,让我上表章设立同文馆,原是为朝臣看的?”
听到这里,李鸿章在一边说话了:“总也要认真谋划,不要让那些人有太多的把柄可以作为攻讦的借口呢”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奕回忆了一番刚才在乾清宫中对答的话语,大约做到心中有数,“即便是这样……”他说:“我年纪轻,任事不久,这同文馆章程之设,倒还要靠佩衡与少荃兄助我啊。”
“此事乃是职下分内之责。”李鸿章第一个表明的态度:“便是最后旁人不谅,只要能够为我大清社稷有益,鸿章自当勉力效劳。”
“少荃肯如此公而忘私,实在令人钦佩。”奕又说:“不如今日到我府中一叙,也好共商国是?”
“王爷宠招,焉敢不从?”
三个人各自登轿,一路到了恭王府中。心中有事也顾不得欣赏府中风景,奕将两个人引进书房,命下人待茶款客,不必多说。
彼此说了几句话,宝鋆说:“此次皇帝招我等与军机大臣同见,口谕中大有语焉不详之处,同文馆的章程嘛,我想,还是我等先准备出来,然后明天入内请起,再听皇上如何交代?王爷、少荃兄以为呢?”
“嗯,此言极是。同文馆之设从无先例,我等也不解其详,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夺。”
三个人有了成议,再回忆一番皇帝和自己交代过的同文馆办事章程,奕拿过桌上的白皮折本,也不用旁的人代笔,自己动手写了起来:“……窃为夷情之强悍,始于嘉庆年间,怠江宁换约,鸱(音吃)张弥甚,至上年直入江宁,要挟狂悖,夷祸之烈极矣。凡有血气者,无不同声愤恨,臣等粗知义理,岂敢忘国家之大计?我皇上践祚之初,即有上谕:‘朕深以今昔异势,外敌环俟为苦,……’煌煌上谕在耳,臣等何敢或忘须臾?”
“……夷人承我虚弱,而为其所制,如不能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臣恐有旦夕之变;若忘其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古人有言:‘以和为权宜,职守为实事’,洵不易之论也。”
“若就目前之际,按照条约不使其稍有侵越,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数年间即系偶有要求,尚不璩为大害,臣细心参度,统计全局,酌拟章程数条,恭呈御览,恳请敕下王大臣公共同商议,如蒙俞允,臣等即尊此办理,其余琐屑事物,并间有损益之处,随时再行奏闻。”
一大段的帽子写完,奕认真的审视一番,随手挖掉几个错字补正,交给了一旁的宝鋆:“佩衡兄?”
宝鋆看了看,无奈的一笑:“只有一番题头,全无实质文字,这样的折本呈上去,怕真是会惹皇上一粲呢”
“我倒以为,不必将这份折子呈上去,明天请起,先问一问皇上的圣意如何再说。王爷以为呢?”
奕也觉得这样一篇没有半点内容的折子有些荒唐,当下一诺无辞:“就依少荃兄所言。一切,等明天见面之后再说吧。”
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皇帝注意到奕、宝鋆和李鸿章神情中的异常,他还以为三个人在一夜之间就把章程拟好了,只不过碍于军机处几个人的面子和怕为人言辞之间攻讦,所以不敢明言。处理了几件公事,让赛尚阿等人跪安而出,这才转头看向奕:“章程,拟好了吗?”
“臣愚钝。”奕向上碰头,答说:“臣弟昨天和宝大人、李大人认真商讨了一番,却全然计无所出。今日请起,本是想请皇上再降天语,开臣愚智的。”
“这样啊?”皇帝也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些出格。同文馆是中华现代史上关系最重大的一个机构。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开创了中国与外国外交制度上的先河。只凭昨天在乾清宫和奕说的几句话,也难怪他摸不着头脑。
想到这里,皇帝双腿一偏落在外面:“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朕出去走走。”
奕楞了一下,正要规劝几句,只听他继续说道:“不用你们多说什么,朕只是在内中转上几步。”
“是。”既然皇帝说不会出宫游幸,几个人也就不好相劝。奕上前一步,捧起了靴子:“容臣弟伺候……。”
皇帝扑哧一笑:“朕不是李太白,你也不是高力士,还是免了吧”
一句话出口,连站在门口的随侍的宫婢太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奕尴尬的一笑,躬身行礼,在后面跟随着。
皇帝在前,奕等人呈品字形在后,只带了几个侍卫,甚至连宫婢都没有跟随,出养心殿,直奔长康左门:“老六啊,还记得当年吗?你年幼贪睡,每一次保姆都唤你不醒,不过只要喊一句:‘四阿哥走了’你就会立刻爬起来,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呢,嘴里就喊:‘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奕一笑:“臣弟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是一个很懒的孩子了吗?”
“除了在上书房上课之外,我们两个人一天之中总是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青灯有味啊”
宝鋆和李鸿章都是心中一动:皇帝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还有半句:儿时不再听皇帝话中的意思,似乎……两个人不敢多想,低垂着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朕有时候真想永远不要长大,就还是那两个少年懵懂的孩子,永远保持那一份在彼此心中的童真,该有多好啊”
“不管到什么时候,臣弟对皇上的忠诚对天可表。”奕琢磨了一下,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
皇帝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他一下,满意的点点头:“朕绝对的相信你。”他又一摆手,说道:“不提旧事,说正经事吧。”
“是。”
“你刚才说的话朕想了想,确实有些道理,同文馆是我天朝旷古绝无的新兴衙门,成立它的用意,昨天朕和你们说过了,就是为了以之兼领其事,备与各国接见,增进彼邦与我天朝的交往。”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面授机宜了,三个人跟紧了几步,聚拢了精神的听着,皇帝觉察出身后几个人动作有异,回头看了一眼:“怕听不清楚吗?”
奕脸一红,向后退了半步:“臣等失礼。”
“若是有听不懂或者记不住的地方也不打紧,我们君臣几个日后还要做很认真的商讨,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来向朕问询。”
“是。皇上诲人不倦,臣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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