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色彩美
作者:吴战垒
近代实验心理学告诉我们:色彩的经验类似感动或情绪的经验。诗人对色彩的敏感并不亚于画家,不过因为诗笔和画笔的不同,在对色彩的反映上和诉诸欣赏者的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诗歌虽然不能像绘画那样直观地再现色彩,却可以通过语言的描写,唤起读者相应的联想和情绪体验。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斩醅酒,红泥小人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一首相饮的小诗,其诱人之处,正在于“绿”酒、“红”炉两种色彩的和谐配合,在天寒欲雪的背景下,产生了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情味,仿佛在向客人含笑招手。
色彩的组合,给诗歌带来了浓郁的画意和鲜明的节奏。“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翠、白、青四种颜色,点缀得错落有致;而且由点到线,向着无垠的空间延伸,画面静中有动,富有鲜明的立体节奏感。在这里,明丽的色彩组合,正绘出了诗人舒展开阔的心境。“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江欲暮。”这是周邦彦《玉楼春》词中的名句。“青无数”指暮霭中青山连绵,眺望不尽;而雁背上那暗红的夕照却不过一缕而已。青、红二色的对比,一个无限在,一个非常小;然而正是在无边青苍的背景上,才衬托出这一缕晚照是那样地引人注目和令人依恋。
诗人爱用鲜明的对比色,来增加感情色彩的浓度。白居易回忆江南春色之美,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杨万里赞美西湖荷花的姿色风韵,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蒋捷感叹时序匆匆,春光易过,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在另一首词中写秋天清晨篱落间的景色之美,有句云:“月有微黄禽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这些佳句都是用鲜明的对比色,使画面显得十分绚丽,诗人的情感也表现得明朗而热烈。这种“着色的情感”,具有绘画的鲜明性和直观感,仿佛可以使人触摸,增强了诗歌意境的感染力。
上面各例是色彩的明显对比,还有一种色彩的暗地对比,初看似不觉得,一加玩味,就感到富有含蓄的画意美。杜甫的“夜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上句明言“黑”,下句暗点“红”;四野黑云中闪烁着一星渔火,以黑衬红,所以感到特别明亮。钱起的“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两句都未明写色彩,而雨后之竹含“翠”,夕阳在山见“红”,仍暗寓鲜明的色彩对比。陶岘的“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则写出了光与色的变幻和对比。乌鸦翻动枫叶,使得叶上的夕阳之光不停晃动;白鹭站在芦花滩上,映得秋水格外澄明。上句是红与黑的对比,下句是青与白的映照。这种色彩的暗比,不仅可以用来写景,还可以写人。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写一位少女:“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杏红色的上衣,多么鲜艳;再配上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有如小乌鸦的羽毛,下句以比喻写颜色。两相映照,其人之美,宛在眼前。
诗人运用色彩的对比,还可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行情氛围。请看: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骆宾王)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商隐)
好象电影的镜头,从树上黑色的鸣蝉,转为狱中白发诗人的悲吟;从秋雨中飘零的黄叶,切入寒灯下白头的客子;从夜残媳灭的烛火,化为春去夏来,石榴绽开的红花(暗示耿耿相思,随着时序的转换而永无尽时)。诗人悲苦的情怀都寄寓在色彩对比和转换的镜头中了。
有时候诗人不用复色对比,而通过一种单色,也能浸渍情感,收到很好的抒情效果。“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春草的绿色使离人想起爱人的罗裙,因而产生一种恋惜之情。“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满林枫叶,火红如醉,在诗人看来,不是秋霜所打,而是离人的眼泪染成的。在这里,色彩中饱蘸着感情,它已经超越了客观的写景效果,而成为独特的抒情手段了。
中国古典诗歌有炼字的传统,讲究“一字见境界”。有时这一个字,恰好是一种色彩。杜甫常有此例,如: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
“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别的诗人也常爱炼这类字: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李贺)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李贺)
“五更疏欲断,一例碧无情。”(丰高隐)
“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李清照)
例子不胜枚举。即此一斑,也能窥见色彩在诗人笔下可以产生何等神奇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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