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穿残汉 第一节 仁与杀

    骄阳下,成熟了的麦穗们头挨着头,身挤着身,微风一吹,嘁嘁喳喳响成一片。成群的男男女女栖身与这翻滚的金浪之中,匍下身子,弯了腰,右手拿着镰刀,象牛舌头卷草似的,一拢,一把,唰唰唰!喳喳喳!一道道镰刀拢麦与割麦的声响伴着麦田里、地埂上、路边上,孩童们拣拾麦穗的欢声笑语,宛若一曲祥和的田园赞歌。

    铛,铛,铛,随着三声钟响,地里的村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开始朝沟渠边的树荫底下聚拢而去。一到阴凉处,那些辛苦了半日的农人们便顾不得仪容一边直嚷嚷着口渴肚饿,一边随便地或躺或坐在割到的麦匍上。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们见状,赶紧向这些割麦的汉子们递上了水壶和吃食。更有一些人干脆点几个捆子麦穗,等火着过,检了烧得黑乎乎的麦穗儿,放手心揉着吃。闻着扑鼻的麦香,躲着毒辣的日头,吃着热腾腾的干粮,在老百姓看来这是皇帝都享受不了的惬意日子。于是乎,在如此轻松的氛围下,村人们的话匣子也随之打了开来。

    “陈里正,咱啥时候给小蔡府君立长生牌啊。这次要不是有小蔡府君帮着咱抓蝗虫,造水车,咱村里人都得饿死。哪儿能有像现在这么好的收成。”树荫下一个身着短挂的汉子向坐在对面的一个白须老者提议道。他这话一出立即引来了周围村人的一致附和。

    可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后生冷不丁地插了个话头道,“俺听说,小蔡府君是个小娘子。小娘子也能立长生牌?”

    “栓子胡说什么!小蔡府君是咱东莱的太守。咋会是个小娘子!”

    “就是!栓子你要再胡说,小心吃拳头!”

    那叫栓子的后生被众村人如此一驳斥,连忙吓得向后缩了缩,可嘴里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俺也是听去县里做买卖的二叔说的。”

    “你那二叔一定瞎了眼了。”

    “要不就你耳朵聋了。”

    可就在众村人嘲弄栓子之时,一旁的陈里正却撸着长长的山羊胡须眯眼笑道,“大伙儿别怪栓子。他这次还真没说错。咱小蔡府君还真是个小娘子。”

    “啥府君是个女子?!陈里正,你该不会又喝多了吧。”一个后生冲着陈里正戏谑道。

    陈里正听罢立马胡子一翘,瞪了那后生一眼,扯起破锣嗓子道,“老汉我此番去县里,可是亲眼看到咱童县令与一身女装的小蔡府君并肩而行。这还能有假!”

    陈里正自然是比栓子要有威信,其说出来的话也更容易被人接受。因此众村人听他这么一说,在惊讶之余,倒也纷纷接受了自家府君是女子的事实。但同时村人间的唠嗑也随之更加热闹起来。

    “啊呀,小蔡府君咋会是个小娘子。一个小娘子咋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个年纪较长的老者低头皱眉道。很明显少女太守的存在超出了他常识。

    但一旁的年轻后生们显然没有这种思维上的约束。他们一个个凑到陈里正的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探着有关那个少女府君的一切消息。

    “陈里正,小蔡府君真只有十来岁?”

    “陈里正,小蔡府君长啥样?”

    “陈里正,小蔡府君漂亮不?”

    “那还用问,一定漂亮得像仙女一样。”

    一个年轻的后生大声说出了自己对少女府君的憧憬。而他的这种说法自然是引来了周围同伴们的一致哄笑。可与此同时他的话语也给了在场的长者们某种特殊的提示。只见一个年长的老妇人郑重其事地向那帮正笑得东倒西歪的年轻后生告诫道,“啥像仙女,小蔡府君就是仙女下凡。是王母娘娘,要不她怎能点蝗成虾。尔等说话可得小心,莫要冲撞了仙女!”

    “李姥姥说得没错。小蔡府君就是王母娘娘坐下的九天玄女。”另一个中年妇女跟着添油加醋道。其实这些村妇根本不懂王母娘娘、九天玄女之类神仙的由来。只因前些年太平道在青州泛滥,各种假托神言、任意妄指之事屡见不鲜。故而算是乡野之人也能随口编排上一段段仙女下凡之类的典故来。

    这不,随着村妇们七嘴八舌的补充与完善,蔡吉乃仙女下凡的说法似乎是越来越真实起来。以至于,一旁一个听得入神村姑不禁怯生生地问道,“小蔡府君既是仙女,哪个凡间男子能配得上她?”

    “那还用问,当然是配天子,当皇后娘娘。俺听说当今天子与小蔡府君同岁呢。”陈里正捻着胡子,彰显了一把自己对朝中大事的了解。

    “天子配仙女,那可真是金童配玉女哟。”李姥姥双手合十称赞道。


    “是啊。要是小蔡府君当了皇后娘娘,这天下就太平咯。”众村人听两位老者如此一说,当即连声附和起来。仿佛只要天子驾着御辇来向他们的仙女府君提亲,那为祸天下的战乱与天灾就能瞬间平息。

    然而老百姓的期望虽天真美好,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远的不说,就以与不其县仅一河之隔的壮武县为例,连续两季的蝗灾与干旱令这座隶属城阳郡治下的小县寸草不生宛若死域。因此哪怕已到“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的芒种时节,壮武县境内也无麦可割,无稻可种。

    为何同样是去年遭了灾,今夕却有着全然不同的两种结果。关于这一点山贼出身的王大眼不会去多加思考。他只知道今年东莱各府县收成不错,只要劫上几票准够寨子里的老少舒舒服服过上一年。然而河对岸的村寨虽麦浪起伏,可东莱郡的官军却是扎手得很。这不,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王大眼只得带着一干喽啰就窝在壮武县与不其县的交界处,等候时机再次流窜入东莱境内掳掠。

    “大哥,咱真要再去东莱打劫?”

    小喽啰的一句探问打断了王大眼的思绪。本就已经心烦意乱的他乍一听如此灭士气的话语,立马抬腿狠踹了那喽啰一脚道,“屁话!不打劫,难道窝在这儿喝西北风!”

    “可……可是,大哥,这些日子东莱风声紧,好些个寨子都被官军剿了。听说被抓的人都被砍了脑袋挂在城门上。要不咱换块地界做买卖吧。”挨了一脚的喽啰委屈地哼哼唧唧道。虽说自家大哥很凶悍,可东莱的官军更要人命。因此两相权衡之下,那小喽啰还是不想去东莱打劫。事实上不仅他一人有此想法,在场的其他的盗贼也在用同样祈求的目光看着王大眼,希望自家首领能打消招惹东莱郡的念头。

    王大眼见此情形,心知自己的手下是被东莱官军给打怕了。只是换块地界打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要知道去年两场蝗灾使得中原各府县饿殍遍野。哪怕底下的百姓有那么点收成也大多会被官府收上去当军粮了。哪儿像隔壁的东莱郡就算遭了蝗灾还能丰收。不行!就算再死一半的人,也得从东莱郡抢上一票。否则过不了几个月大伙儿非饿死不可。想到这里,王大眼当即清了清嗓子向手下打气道:“怕个球!娘们当家,房倒屋塌!东莱就是娘们当家,咱不抢她一票,对不起老天爷啊!”

    众喽啰心想,没错,东莱郡的太守是个娘们,可东莱郡的官军不是娘们。若非如此他们之前又怎会在东莱郡连连吃瘪。再一联想到东莱境内同行的遭遇,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山贼怯懦地提醒道,“大哥,你说咱要是抢了东莱的粮食,东莱兵会追过来吗?”

    王大眼本想自己一番言语能激励起众喽啰的士气,却不想竟换来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回答。可眼瞅着其他人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王大眼便拍着胸脯保证道,“弟兄们放心。壮武县隶属城阳郡,东莱兵不会过境。”

    然而就在王大眼得意洋洋地宣称东莱兵不会过境之时。远处突然飘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一瞬间王大眼那一双巨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可他眼中的瞳孔却在急剧收缩。因为上次在东莱打劫时他曾听到过相同的马蹄声。那种独一无二的清脆声响,对王大眼和他的喽啰们来说,无疑是来自阴司的催命符!

    五月的海风吹拂着木笼中一颗颗面目狰狞的头颅,这些头颅的主人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强盗、山贼、豪强,可现在他们只是些让不其县城蒙上了一股肃杀气息的装饰品而已。而在这一长溜的脑袋下,站着身着朱色深衣,腰佩铜印墨绶的蔡吉。此时的她正挺直了腰板,环视着面前黑压压地一群男女老幼。

    却见其中为首的一个老者恭恭敬敬地向蔡吉匍匐叩首道:“夷安流民,恳请府君收留。”

    “老丈请起。从即日起东莱郡便是汝等的新家。本府会减免汝等一年的税赋,好让汝等在新家修身养息。”蔡吉带着和善的微笑上前扶了老者,跟着又回头向身旁的不其县令童恢嘱咐道,“童县令,这些百姓就拜托不其县多加照顾了。”

    “府君放心。老夫定会将这批百姓安置妥当。”童恢拱手领命道。话说最初得知蔡吉是女子之时,童恢可是着实大吃了一惊。毕竟他数个月前才刚同蔡吉一起主持过灭蝗,当时竟楞没有看出这小蔡府君竟是女儿身。不过也正是有了之前的那段合作,童恢才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面前这个少女太守。因为在他看来无论蔡吉是男也好,是女也罢,重要的是她有治理东莱的才华。而这种才华在当今这种乱世显得尤为地弥足珍贵。所以不管是出于对蔡吉的赏识,还为东莱百姓考虑,童恢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手助其一臂之力。

    面对童恢等县令的支持,蔡吉同样深表感激。须知当初她横下心来公布女子身份之时可是做好了丧失部分府县的打算的。要知道这个时代府县在财政军事上都拥有较高的独立性,倘若底下的县令对郡府感到不满的话,那献城于邻邦这等戏码可是随时随地都会上演的。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四个月过去了,东莱全境的县令最终都选择了效忠蔡吉。当然能有这样的结果,除了得益于蔡吉之前一年的杰出表现之外,也多少与其在公布身份后就忙不迭地发兵剿匪有关。

    是的。自打郭图带着粮草心满意足地回邺城之后。蔡吉便与太史慈带着兵马前往东莱郡的各个府县剿匪。太史慈等人虽将这一次的剿匪行动当做训练新兵以及招募新兵的大好机会。可蔡吉心里十分清楚,她所谓的剿匪实质上是在向底下各府县宣扬武力。让那些蠢蠢欲动之辈明白此刻背叛郡府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而太史慈所训练出的东莱兵也没有让蔡吉失望。在过去的四个月内,东莱兵横扫了各个府县。那些胆敢违抗府君意志的贼人,如今统统成了城门上悬挂着的警示品。

    而正当蔡吉站在下“战利品”下,心满意足地看着新一批流民被带下去分领土地之时,一旁的童恢却向其询问道,“府君,日后来东莱的流民会越来越多。府君打算一一收留?一一减免其税赋?”

    “是。本府就是要让天下人知晓,来我东莱,屯田者,免钱粮;掳掠者,杀无赦!”蔡吉袖手而立道。

    屯田者,免钱粮;掳掠者,杀无赦——好大的口气。童恢在心中暗自赞叹蔡吉魄力不凡的同时,却又不无担忧地向其提醒道:“府君志向远大,老夫深感佩服。只是安置流民须耗费不少钱粮。府君如今又减免了诸县的赋税,如此一来郡府日后如何安置新流民?”

    蔡吉听童恢如此一问,不由回头安抚道,“童县令放心。用不了多久自会有人为郡府送上钱粮。”

    “有人送上钱粮?”童恢好奇地问道。要知道这世道能出一笔钱支援官府屯田的富户有不少,可能长期资助官府收纳流民屯田的富豪却不多。难道眼前这少女府君得到了像徐州糜竺那样的巨富支持了?

    面对童恢的追问,蔡吉当即目光投向北方,面露微笑道,“是。故明日本府就要启程回黄县迎财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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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仁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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