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盐铁月进
元和七年,盐铁使王播,每月进奉钱帛数万贯,谓之月进。李绛奏曰:
陛下新降德音,断四方正税外进献,天下无不闻知,海内无不歌咏,事光史册,声布华夏。今盐铁使王播,每月进纳钱帛,不知何以为进?若奉公无私,安得有余羡之月进?纵有余羡,亦是官钱,固非割其禄俸,又非贡其家财,即所进之钱,尽是官物,只合输纳有司,不合进入内库。进宫物,结私恩,外则有隳制书,不可以不惩。逮臣详思所献,进退无补,上损惟新之化,下兴众庶之议。伏请宣布王播,已后如有进奉,并仰于户部送纳。
即降诏与王播。故李绛在位,更无进入内库者,遂尽纳户部。其惟理是从,如是之速也。
论京西京北两神策镇遏军事
元和七年,蕃寇径至州城西门,驱掠人畜而去,朝廷忧之。宰臣李绛因延英奏陈:
今边上空虚,兵非实数,守将贪滥,背公徇私,虚人既多,实兵须少,力既不敌,坐受伤残。今府库未充,国力犹阙,未得广添兵马,且须即日取置,就其易行,得效速者。今京西、京北,并有神策军镇兵。本置此者,只防蕃寇侵轶,俾其御难战斗也,不使其鲜衣美食,坐费衣粮尔。今寇贼为患,来如飘风,去如骤雨,两京节度使本兵既少,须与镇军合势,犄角驱逐。镇军须倍道急趋,同力翦扑,而牵属左右神策,须申状取处分。夫兵不内御,须应机合变,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蕃寇方驱掠杀戮之际,百姓涂于草莽,方云入京,取远中尉处分,何异暍渴而穿井待水,馁馑而耕粟俟食,岂可及事机乎?纵其将领谙识事体,星言应接,缘是禁卫将士,无惧节使之心,进退前却,号令不及,既行刑不得,则与无兵同。今须便据所在境兵马及衣粮器械,割属当道节度,使法令画一,丰约齐同,赴急如发机,前战不旋踵,则兵威必振,贼氛自消,陛下无惊怠之忧,生灵亡驱掠之患。若安处无事之地,坐仰厚赐之恩,寇至以申状为名,不曾御敌,节将以理管成例,待以平交,徒有镇遏之声,都无讨逐之力。圣恩便此处分,实为久远之制。
上曰:“朕比不知旧事如此,何以得其然?事即便宜处置,其京西、京北镇军,皆元属西京,为弊日久,不乐割属节度使,竞为阻事。”遂因循不行。
上言德宗朝事
上尝谓宰相曰:“朕少年在德宗左右,见贞元中天下不理,何故如此?”吉甫对曰:“德宗自用圣智,不任宰相,奏请皆有疑虑。别结他门,私恩信纳,事倾宰相,公道不行。所以下情不得上达,当时人情,颇亦思乱。”
上曰:“不可尽归怨于德宗,朕以谓此是当时宰相之过。德宗深在九重,何由得尽知外事?政之可否,只合是宰相执论,一度不得,至再三,不得,直至五六,道理既当,事实无私,自然上意须回。详思至当,岂有固守无理之事,苟违重臣所请?必不然也。朕在当时,不见宰臣执论公事至于再三者。卿等皆须励志,不得顺朕之错,须执奏,且至五六度,不得谓朕怒怪,便止不论。卿等当悉之。”吉甫尝言:“人臣不当强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李绛曰:“人臣当犯颜苦口,指陈得失。若陷君于恶,岂得为忠?”帝曰:“绛言是也。”绛或久不谏,帝辄语之曰:“岂朕不能容受耶?将无事可谏也?”宪宗有此议及处分,是天纵圣明,神授聪哲,动臻理要,深知物情,可谓有君无臣,间代之主也。
论边事
宰臣李绛,尝因延英论及边事,曰:
自古及今,戎狄与中国并,虽代有衰盛强弱,然常须边境备拟,烽堠精明,虽系颈屈膝而亭障未尝一日弛其备也。何者?夷狄无亲,见利则进,不知仁义,惟务侵盗,故强则寇掠,弱则卑伏,此其天性也。是以圣王以禽兽蚊蚋待之,其至也则驱除之,其去也则严备之。今北虏蕃臣,复多历年载,虽是有功于国家,报之以厚,施者已倦,求者未厌。满其志,则曰事当宜尔,悍气益骄;酌其中,则曰效之难图,怨辞立至。故印马益广,望价转多,无厌之心,实难为足。若不如此,异日必有不顾恩德,为患封疆。寇至而谋,则事不及矣。今西、北两都,皆无备拟,兵但虚数,坐盗衣粮,将无实效,岁邀官爵,衣甲器械之数,破官钱空有其名,部伍训练之方,务酒乐都亡其制。古者兵无二事,志在杀敌,将无异望,专在诛寇,器用犀利,斥堠精明,若有烟尘,负弩死战,若无警急,即营生业。今则不然,战士采拾以供上命,惟责程课,不恤饥寒,主将刻削以结内宠,不辑戎事,惟济己身。今戎狄继来婚嫁,于国情实,巨细必知,边塞空虚,有无咸悉,至于山川要害,道途险易,似皆深知熟习,委曲谙识,脱或见利忘义,因便乘间,风尘暴至,羽檄交驰,急诏征兵,无及系累之苦,闭壁逃祸,宁救驱掠之灾?使边人仰天而呼,望国而泣,蓄甲不足以卫疆场,命将不足以扼寇仇,此圣主所宜图之,不可忘于终食之间也。伏望诏敕边镇节度,俾其虚实有无,少阙事宜,分析奏闻,仍请于八座丞郎两省中,选择公忠清干不挠之臣奉使,各与大镇节度使,各与点阅军中,访问事理,一时上闻。然后申明制度,增缉募兵,谨其殿最,行其赏罚。罚在不舍,刑罚必加;功有可褒,爵赏必及。如此,则陛下高枕,边人永宁。古人曰:“备豫不虞,有备无患。”此经国之常制也。
上惊曰:“今边上岂如此空虚也!卿等便令点检,切为殿最。”时天德军中城,旧属振武,有镇兵四百人,其时却割属天德军,交割惟有十人,并军将在此,其器械惟有弓一张,余可知也。数月后,李绛罢相,遂因循旧弊。
夏中对宰臣
上于延英对宰臣等,时盛夏烦暑,上汗流,御服透湿。宰臣等奏事毕起,上留:“卿等且坐。”话及国朝故事,日高,宰臣等奏:“日高,伏恐圣体劳倦。”上曰:“朕归宫中已后,惟是宦官妇人,更与何人语论?所贵与卿等语言,称论政要,亦是乐也。”
上言外戚事
宰臣延英奏事毕,因言及前古外戚专宠害政,上曰:“朕每以此为监,外戚不惟止于无权,未尝假其颜色,正为此也。”宰臣等曰:“鉴往古之失,立当今之制,事光千古,道冠百王。今妃后家外戚之势,向外都不知有,祗畏恭慎,常恐有违。至于职位、赐与、宾客,岂惟无敢逾制,实亦不逮常人。所以陛下临御以来,后族戚里之家无一人有犯法惩责,盖制于未然之所致也。”上甚悦曰:“今岂得知此乎?若有逾越,朕必宽舍,此却是安全外戚之道也。”宰臣陈贺曰:“陛下简御外戚之道,从古帝王无及今者。圣旨宏远,睿政光昭,可垂万代之法也。”
上言开元天宝事
宰臣于延英殿论政事毕,因言及国朝故事,上曰:“朕览《玄宗实录》,见开元初事,天下不得不理。玄宗初即位,亲见不理之由,遂锐意为政,有姚崇、宋璟、苏颋等辅弼左右,履正奉公,圣贤相合,鱼水相得,何缘而不至于理?及天宝末年,玄宗怠倦,为政务于不急之事,有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等奸败倾陷,专权徇私,杨氏一门竞为祸本,又何因而不至于乱?前事是今日之龟鉴,朕当自惕厉。卿等各以此为诫,庶几免于此也。”宰臣等兢惕踧躇,拜贺圣言,皆洞理乱之本也。
上言须惜官
上于延英殿谓宰臣曰:“古人言:官不必备,惟其人。卿各有亲故,则必有冗食者。卿当与朕惜官以弘公道。”吉甫奏曰:“臣每用一官,未尝不访于公议,有堪奖进,始敢奏陈。至于亲故,不敢援引。”权德舆曰:“臣寡亲故,亦不敢进用。今奉宣示,更不敢有违旨。”李绛曰:“至公之道,实无亲疏,惟观其人才与职位相当。若有才用,虽是亲故,亦合进用。昔建中初,德宗临御天下,崔佑甫为相,半年之内,除官八百余员。德宗谓佑甫曰:‘卿除授太多,又闻多自亲故,何也?’佑甫对曰:‘所问当与不当,不看多之与少。其是臣亲故,方谙知其才器,尚不敢用,其不谙者,安敢与官?’德宗赏其言论,以谓所对公当,至今人称之。天后朝命官猥多,当时有车载斗量之语,及开元中,致朝廷赫赫,有名望事绩者,多是天后所进之人。有言: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若拱默避情故之嫌,使圣朝阙济济多士之美,是依违容悦之臣,非圣主至公委任之道也。若于位实乖,情故可验,臣岂敢逃责,以妨贤路?”上曰:“如卿所言,至公之道,不论多少,只在至当尔。卿当我倚任,勿负斯言。”
论择采事
元和八年冬,教坊使忽于外间采择人家子女,及有别室妓人,皆取以入,云奉密诏,众议喧然。宰臣李绛顾谓同列武元衡、李吉甫:“此事大亏损圣德,须有谏论。”吉甫曰:“此嗜欲间事,难言。从谏官上疏。”李绛曰:“居常称美相公,常病谏官论事为难,则推与谏官,可乎?且君为元首,臣作股肱,岂事有不合论者?”吉甫曰:“少间,待敕使出宣事,便讽之,可乎?”李绛曰:“敕使避事,却不敢言。出臣下口,入圣耳,讵可因人言乎?二相公皆旧人硕德,诚合保重。如绛蒙不次之恩,受非常之遇,顾以凡器,起居相位,无以塞责,获罪为幸。辄自上疏,不敢有累相公。”遂草疏,极言采择之弊,曰:“今日之理,实所可惜,流布四方,亏损圣德。伏恐不敢言者。臣过蒙厚恩,无裨盛化,敢陈愚瞽,伏希察纳。”草状毕,李、武并云:“请状一看,可乎?”李绛曰:“此是公状,何敢有隐?”两相遂共读之,皆泫然曰:“不知相公捐躯许国如此,虽两汉章疏,何以过此?”明日延英对见,上举手谓李绛曰:“昨日见卿状所论采择事,非卿尽忠于朕,何以及此?朕都不知向外事宜,是教坊使罪过,不喻朕意,以至于此。朕缘丹王已下四人,院中都无侍者,朕令其于乐宫中,及闾里有情愿者,厚与其父母钱帛,只取四人,四王各与一人。伊不会朕意,便敢如此搅扰人家。各有科责,朕已重罚矣。其所取人,并放归家讫。若非是卿发言,朕宁知过失?忠益诚尽,深嘉乃心。朕常居深宫,不知外事,已后脱有处分不合事宜,卿须依此论陈,不得遂成朕错。脱或有得卿所奏,暂未谕,守所见,未从其理,直须两度三度恳论,以至于五六,朕方冀开悟,以道理归当为限。卿等常宜以此为怀。”于是并起谢恩,至于感泣。退归,二相谓李绛:“岂知此?《太宗实录》中且无此事。相公事君之道,为臣之节,极是矣。实惭不逮,有愧于怀。”及晚,出中书,其先所取人并放归家,在于道路。此尧舜禹汤之德,若书之简策,足以彰示万古,岂寻常帝王可望清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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