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匪事
(一)
雪峰山西麓,一条发源于云贵高原原始森林的,逶迤曲折的河流,日夜奔腾不息。它便是沅水。这条河到麻阳县界拐了个大弯,拐弯处,人称泥湾,是一片不小的冲积平原。这里是著名木材集散地,也是造船的大工场。南方数省江河行驶的船舶,有相当一部分出自这个工场。
这个工场造船因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造出的船又快又好又便宜。只有一个困难:新船要驶出沅水到达洞庭湖,要穿过沅水中下游几百里的激流、险滩,暗礁。因此,麻阳县境内便形成了一泼,专为船老板放滩的群体,俗称“水鬼”。
柳老大、柳老黑兄弟俩便是“水鬼”。今天两人起了个大早,一人腋下夹一条麻毯,来到河边,上了陶五爷七十三吨的麻阳船。柳老大跨入艄舱,麻毯往浪舱一塞,说:“陶老板,开头吧。”
陶五爷对船员下令:“西河不是我们南河, 河槽水性你们不熟,一切听柳师傅指挥,跟我瞪起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头!”
柳老黑弯腰把跳板拖上船头,陶东东、郭鹞子、方海清把四百斤重的铁锚绞起来。庞大锚点燃一串浏阳震天雷鞭炮,挂在船头鸡公头上。鞭炮雷鸣,柳老黑竹篙一点,船顺流而下, 在这条河驾船下水放流、上水拉纤,不用张帆摇撸荡桨。
陶五爷第二道命令:“这一段暂时无滩险大家快吃饭,过一下就沒有空吃了。”陶五爷年轻时在这条河里放过十年棑,只沒放过船。
庞大锚盛一大碗饭,几筷子瓦露晒的苦胆肝,端到掌舵的柳老大面前,〝柳师傅,吃饭。”柳老大接过饭,庞大锚用腰接过舵把。庞大锚左边是陶五爷,右边是柳老大,两人站着一边吃饭,一边注视着航道。庞大锚只是一个舵工而已,他那怕是摆动舵把一寸,也须柳老大肯声。这可关系全船的身家性命,不是耍子。
大家吃完饭,喝碗花红茶。
陶五爷第三道命令:“各就各位,篙、挽、靠球(棕麻捆成的工具,球状,船将触硬物时,将其隔在中间,也称靠靶)摆好, 还有一袋烟工夫就到铁笼滩。”
柳老大补充道:“右边三根篙子、三根挽子,左边两个靠球,靠球赶快吊到水里泡湿,等下要沉到水里才能靠到暗礁。”
前面已经看得见狭窄的滩口, 这滩口左边是几丈高的石壁,右边河水翻滚升腾,水花纹乱,船家要通过水花变化看出水中暗礁的深浅。
随着航道变狭窄,水流加速,船像野马一般飞驰向前。
柳老黑手持两丈八尺竹篙立于左船头,大叫道:“十丈进滩!
“五丈进滩!″
“进滩!”
喊声一落,三支篙一齐抛向石壁,熟铁篙尖冒出三朵火花。船头像着了魔一样一个劲向石壁撞,三支竹篙被抵成弓型,才保持船头冒撞击石壁。二道石壁又来了,柳老黑迅即放下篙子,拿起挽子。
这道石壁比船舷高不了多少,石壁边缘有一道石槽,应该是水鬼们锉出来的。
柳老黑将木挽抛到石槽上,一拧,挽钩钩住石槽边缘,方海清和郭鹞子也抛出木挽。这又怪了,船头像疯牛一样向右猛甩,原来这是水中暗流湧动造成的。
只见到柳老黑仰身拉着木挽尾部,两只脚成反雀步交递向船后移动。叫道:“右舷注意,暗礁,看准了下靠球!”
庞大锚、陶东东弯腰站在右船头,一人手提一个靠球。
柳老大的舵功絲絲入扣,右舷并未撞触礁石,有惊无险而已。
这还只是进滩口,后面的航道更加险恶。沅江民谚:“沅水十八滩,道道鬼门关,饭碗只只好,只当水鬼难。”这是水鬼们生活的真实描述。
每年在这几百里滩河,总有几起船毁人亡的故事传播出来。
十几天心惊肉跳,七十三吨的麻阳船终于出了沅水,进入西洞庭。
本来“水鬼”放船夜里就是裹着麻毯睡。方海清再三邀请柳老黑共铺。
十几天柳老黑就和方海清共铺,柳老黑不到二十,只当了几年水鬼,并没有出过洞庭湖。尽听方海清胡吹:汉口巷弄扯衣女有多骚。上海外国佬鼻子有多长,南京城内经常有一队一队的御林军,搞得不好可以看到委员长呢。
柳老黑听得入了迷,对方海清说:“我可以留在这条船上驾船不?〞
方海清说:“正是缺人手,你跟陶五爷去打个招呼,肯定可以留下来。”
柳老黑真的跟陶五爷说了。陶五爷见柳老黑是块驾船的料,满口答应了。柳老大反复嘱咐弟弟在外要如何如何,有事写信回来。柳老黑一一点头答应。兄弟感情极深,柳老大临下船时,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
麻阳船东行不到一天,湖边有好多装满通红通红南桔的小划子围上来,为首一位笑容满面的大麻子爬上船来,对陶五爷说:“ 老板,带南桔到长沙,湘潭去不罗?装船快得很,不担误你多少时间。”
陶五爷说:“要得,到了长沙、湘潭马上卸货,不能坐船卖呵。”
大麻子连忙点头,“那是,那是。”转身向划子上喊:“手脚麻溜点,快搬桔子上大船,天黑之前要装完啊。”
忙到半夜桔子装完了,大麻子带三个年轻伢子同船押运。趁着秋高气爽好月光,日夜兼程,只几天到长沙,卸了一大半在小西门码头。第二天到湘谭,全部卸在十六总码头,留五篓在船上,大麻子老板对陶五说:“陶老板,留两篓慢慢吃得玩。”
陶五爷说:“初次生意怎好收你的赠送,行里还笑我不懂行规。”
大麻子老板说:“这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陶五爷笑着拍拍大麻子老板的肩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希望以后有机缘合作。”
其实方海清和柳老黑的铺下面,每人都塞了满满五篓南桔。晚上,陶五爷带着大家去华南戏院看湘剧《韩湘子度妻》。方海清说这几天吃多了南桔上火,牙齿痛愿意一个人留下来守船,
大家走了,方海清把在湘潭城里挑货郎担的表弟毛佗伢子喊来,十篓南桔低价批给了他。柳老黑看完戏上船进到睡舱,方海清丢一个银元给他。嘻笑说:“要是在小码头,可以找一个小**开开荤了。”柳老黑说:“还不如买一坛你们湘潭特产红糯酒,切两斤羊肉来过瘾。”
说完转身爬出舱口上街,方海清说:“要去我去,这里你不熟。”
柳老黑说:“当然是我去,我还只上船十来天,就算拜码头。”
七十三吨的麻阳船停靠在南塘镇石码头。庞云星、赵泗民上船来看新鲜。庞云星说:“这麻阳船同倒爬子比,船头高,平板窄,舱口深,运南杂货装卸要吃力一些。”陶五爷说:“将来主要是跑长江下游,麻阳船抗风浪能力强。买船时,我认真选了好几天,这条船的质量相当好。你看。”陶五爷用手指摸了摸船缝,又拍了拍船板说:“缝是用竹绒捻的,比我们这里麻绒更耐水浸;油面,我们这里是三桐两秀,看看他们是四桐三秀,摸摸看,像镜子一样的,滑溜滑溜。”庞云星和赵泗民都摸了摸。庞云星说:“的确不错。”赵泗民感慨的说:“我这辈子是想不到了啊。”
庞云星说:“现在南塘镇实际管事的就只你。你舅妈许了张天师一个愿,为南塘镇做一件集厚德的善事。我已经在外地打了一条可剩坐五六十人的崭新的渡船,船来了,就交给你。现在南塘镇这条旧渡船也要报废了。”
赵泗民一听高兴极了。南塘镇过渡是不收费的,但是沿河两岸几里路之内的大户,每年还是要分摊担把谷的维修费和渡工费,这谷按往年的规矩都是交到赵泗民手里。赵泗民正愁渡船坏了,烟酒钱要打水漂。现在有新船,一两年内维修费都不要出,他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赵泗民一脸喜气,说:“还是舅舅、舅娘看得起外甥。”
陶五爷说:“前两天湘潭街上县衙门口有告示,说是委员长有训令,乡镇要公推保甲长。赵泗民,我看你蛮适合南塘镇保长这个位子。”
赵泗民说:“我是万金油,治不了这个大症(镇)。`公’推还好点 ,要是‘母’推还不吃了我,好多赌棍在我的大菜碗里输得打屌胯(裸体)回去。”
庞云星说:“知耻后勇,能为乡亲做点事是正道。”
三人都大笑了一场。
庞云星对陶五爷说:“陶五兄哪,明天要庞大锚同我去接渡船,顺便到湖区去走走亲戚,庞大锚要请一晌假。”
陶五爷说:“今年内我不跑长途,少个把人问题不太大。大家也都要摸摸船性,这麻阳船跟倒爬子区别蛮大。我也是图个新鲜。”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庞云星和庞大锚父子乘着重载渡船,摇着刁艄橹(橹在船后边称刁艄橹,渡船用舷橹不便于靠码头),穿过南塘镇水域,向右一拐进入云湖河,一会儿便停靠在庞家祠堂大门前。父子四人将笨重的几十只箱子抬进祠堂,藏于早已挖好的密洞之中。
(二)
俗语:做事三七九,进财五八腊。
三月育秧,七月夏收,九月秋收;端午、中秋、年关,东家发给长工工钱。
明天端午节。
陶五爷把打腰篙的都喊到艄厅,用一个慈祥长者的口气说:〝从买麻阳船起,大半年了,一直冒给你们结算。甚至去年过年都寒酸,为什么呢?因为我是当爷老倌的,懂得大家的心情,你们跟东东一样,我必须为你们定定盘,指指路。今天连本带息全部结清,仅去年卖棑的股份就翻了一番多,这样你们手头就有不小的数目。你们已经长大成人,要成家、要立业,这笔钱可以建房,也可以置几亩好水田,有点家业才好找堂客,生儿育女。
那个想买条小倒爬子,从我这里走出走,闯世界,也不阻栏。”
陶东东把帐单一公布,都“啊”了一声,比期望的要多得多。
这几个月的生意特别好,刚盐就从启东盐场运上来三趟。
郭鹞子分得最多,因爷老倌还有半份在里头。去年爷老倌走,请了十个和尚,念了一七化落水鬼经。做了屋,欠了点帐,一个老娘要养,所剩不多。冒办法挪窝。
庞大锚认为本事还冒完全学到手,到那去找陶五爷咯样的好师傅。决心继续在陶五爷手下打腰篙。
半夜三更,睡舱里,方海清和柳老黑还在盘算。
方海清说:“老黑,是不是我们两个人合伙买条十几吨的倒爬子,等赚到钱再买一条,我俩都过过当老板的瘾。”
柳老黑说:“我只几个月工钱,又冒分红,那里有好多钱入股罗。”
“我们兄弟之间不讲分外话,你一股,我一股,毛佗伢子一股,你有多少出多少,少了我去借。赚到钱慢慢还。”
“买好大的船?”
“最多只买得十五吨的倒爬子。”
“那只驾得两个人,最多两个半人。”(船帮把女人算半个劳力)
“毛佗伢子只入股不上船。”
“好!”
方海清和柳老黑在湘潭大对河板子厂买了一条十五吨新倒爬子。
五花六月,春耕已绪,水牛歇脚。湘中平原的耕牛都用船装运到洞庭湖区去放牧。新船面上粗货板,在茶恩寺码头赶上八条大水牛、四条小水牛运到青草湖去。鬼天气像死的一样,一絲风都冒得,纯靠摇撸,摇了一天,腰酸脚胀手发瘸还冒过长沙。只好泊在湘江中的一个小岛边。小岛叫鹅洲,洲上没有人家。方海清开始煮夜饭,呵嗬!忘记买菜上船,偏偏两个人又是酒葫芦,没有下酒菜,等于冒喝酒。这个难不倒方海清。
方海清用主帆力索捆着最大的一条公水牛四只脚,两人使劲一拉力索,水牛四脚朝天,两个碗大的卵子立在肚皮上。用菜刀割了一条四寸长的缝,手伸到皮里,把两个卵子扯出来,足有三四斤重。水牛浑身抖擞,却翻身不得。
柳老黑用菜刀在锅底下刮了一把黑灰,敷在水牛刀口上,一会儿便不流血了。
两只鬼把牛卵子切成片,一勺猪油烧开,“喇”的一声半锅美味烧成了金黄,一把辣椒,一把盐,锅铲翻动几下,就出了锅。一人一大碗红糯酒,呷得五胡子不认得六胡子。
柳老黑说:〝在我们湘西南,是白米酒,初呷有点溲水味,吃惯了,你就丢不开他。你们这里的红糯酒吃一次就想它,方海清你晓得做红糯酒不哪?我要学会它,要不今后回到老家就冒得呷的。”
方海清说:〝你讲外行话,吃酒的不晓得做酒,那便不是地道的湘潭人。我告诉你做:红糯米洗净,堆在荷叶上蒸到七成熟,冷水泡凉后沥干,洒上酒药,揽匀,还要放上香料,...”买了个关子,〝香料各家有各家的搞法,我不蛮懂。发酵三四天装坛,装坛时要参一小半优质高度白粮酒。这白粮酒必须是茶恩寺齐记酒坊的,其他的做出来就不正宗。封坛后深埋土里,最少一年,越久越好。”端起酒碗呷了一口,“这就是我娘做的,埋了一年多,香料是她赔嫁时,娘屋里带来的,我爷老倌都不晓得是怎么配的。”
“你讲了半天,等于冒讲,一冒得香料配方,二,我们那里也冒得茶恩寺、酒恩寺。有空我问细姝妹子去,鬼精灵,什么都晓得。你咯位酒师我就谢谢了。”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船到了青草湖。本可以马上进湖汊把牛交给放牛的,方海清说:“等天快黑时去交货,莫让放牛的看出牛肚下少了两个砣砣 。”
西天一片红色,方海清把船开进湖汊,牛交给了放牛的,果然冒发现。
要进点回头货,又冒得做生意的本钱。方海清说:“把船开到茶盘洲去,那里有大遍的六月豆,肯定有生意老板在收购豆子,我们帮他运到城里去,赚点运费算了,有了本钱再自己做生意。”柳老黑驾货船还不到一年,也没有更多办法,一切听方海清的。
茶盘洲果然有好多豆贩子,堤上到处是一堆一堆的豆子。船靠岸 ,豆子老板围上来抢船。
装了一船到长沙的,船航行到靖港,靠岸吃中饭,有一个当地豆府店老板上船问方海清和柳老黑,豆子卖不?两人一合计卖了一舱,二十块银洋到手。把其他舱里的豆子铲了一些放到空舱里。
“到了长沙,卸货要过镑怎么办?”柳老黑问。
“参水。”
缷货时居然还多了两百斤。这事搞得!方海清和柳老黑商量还是去茶盘州运豆子。还是到半路上买掉一舱,然后参水。这样运了四次,第五次去茶盘洲,豆子老板看到他俩上堤,都迅速走开。别的船来了,他们马上围上去调船。方海清和柳老黑一头雾水,拖住一位搬运工问个仔细。搬运工委婉地说:“你俩的船是不是漏水呀?”
沒办法,到小波洲去,到了小波洲,如法炮制,搞了两次,豆子老板再也不要他俩的船了。只好又换地方。
这天,空船停在洞庭湖中的一个湖汊里躲风,风越来越大,过湖的船都零零落落躲进了芦苇荡中。一只十几吨的澧水驳船,张着两三竿帆驶进湖汊,停靠在方海清船的外面,方海清接过小伙子抛过来的相绳,挂在将军柱上。
来船艄公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水手小伙二十啷当岁。看小伙子拋相绳的姿式,并不是一个熟练的水手。方海清与老艄公撘讪:“老板,过湖?”
“过湖,风浪太大。你们也过湖?”
“也过湖,这风一时半会还小不了。”
“看来,今天过不了。”
“ 不着急,明天一起走。”
柳老黑烧好了几个菜,对还在与老艄公撘讪的方海清说:“呷饭呢。”
方海清弯腰端起一碗红糯酒,捏一块鸡肉,一边吃一边对邻裆船说:“过来呷碗酒。”
年轻水手举起一瓶浏阳河大曲“我爱呷这种酒。我爷老馆不喝酒,正愁冒得酒友。”一边说一边跨过裆来。
三个酒鬼你一碗来,他一碗去,呷得红光满面东倒西歪。
老艄公隔裆喊道:“四十伢子,少呷点酒,早点
困觉,明早要早点开头。”
被称为四十伢子的青年水手答道:“晓得罗,爷老倌呢你困你的,等下就来。” 对于揽局,有几分怨懑。
四十伢子酒劲一上,赌徒本性显出来“朋友,只呷猫尿冒味,”从口袋摸出两个象牙骰子往船上特有的矮桌上一板, “丢几把!”
方海清、柳老黑虽不善赌博,却是有几分斜念。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正愁无佐酒之兴物,你看,她就来了。三个酒鬼如是赌起大点小点来。
老艄公和四十伢子的确是两爷崽。老艄公澧县人氏,也是打腰篙出身,澧县盛产优质蚕丝,老艄公的船经常运蚕丝往返于澧县、长沙。长沙草东门聶圣苏绸缎店聶老板有一独生女儿,名桂香,因母亲去世早,父亲疼爱娇生惯养,三十岁还不肯出阁。唯独看中这送蚕丝的船工年已三十**的“老艄公”,聶老板为家业后继有人计,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有一条必须上门,老艄公天降宏福满口答应,学做调缎生意。
结婚一年便生一伢子,艄公年已四十,也就取乳名四十伢子。这年聶老板去世,十年后桂香也因急病猝死。这老艄公因忙于绸缎店内生意,十岁的儿子疏于管教,十三四岁便不肯读书又不学意生,天天跟一群富家子弟酗酒赌博。二十来岁家业被他遭踏了一半。老艄公眼看自己六十岁了,天天哀声叹气,心里苦不堪言。上个月一族叔来长沙小住,老艄公将心中苦水倾吐一尽。族叔是一教私塾的老学究,也是本族族长。对族中子孙非常严历,族长说:“ 落叶归根人之常情,不如买掉店面回老家, 置几垅水田,分立个祠堂,写下文书由族中代管,不得买卖抵押,四十伢子交族中管教,多读圣贤之书,习圣贤之礼。几年下来自会变好,你才能欢度晚年。”老艄公一听,很是道理,如是把长沙房产买掉,烂便宜买了这条快要报废的澧水驳船,将全部财产巧妙的装船驶向澧县老家。不巧在这湖汊坐风。
老艄公也是老江湖,万贯家财都在这看起来破烂不堪的驳船上。江湖险恶须处处小心,在停靠这湘潭倒爬子外边时,一眼看到方海清就有几分后悔了,鹰勾鼻四方嘴,气色阴沉,推想此人城府深斜念多。想掉头己来不及了。
喊四十伢子睡觉,他也知道四十伢子一时半会是不会回船的、也好,上半夜他值班,自己操了一天舵腰酸背痛正好睡上两个时晨。四十伢子回来睡我就起来值班,他把一把菜刀压在枕头下面,吊门栓拨出来,万一有急,有个退路。做好这一切,安心地睡了。
四十伢子不知怎么搞的,连压三把大,连丢三把小。衬衣口袋几张纸票子都输光。方海清看四十伢子的西装裤口袋瘪瘪的,联想到他那条破船,猜测他冒得好多油水了。面露鄙异之色。
要说这四十伢子正当本领一点冒得,赌场上察颜观色却不亚于人。一看对手的表情,他把腰间皮带一解,反面是一个拉链,拉链一拉开,全是折得细条细条的银票。随便抠了五张出来,打开一张五十块,打开一张五十块,五张竟是二百五十块银洋。
方海清和柳老黑看得倒抽了几口冷气。轮到柳老黑做庄了。四十伢子压大,柳老黑丢出的骰子十二点,四十伢子压小,柳老黑丢出的就是两点。十几把下来,柳老黑一百块大洋输得焦干。方海清也输得口袋里布挨布。偷卖豆老板六舱豆子的钱,全部奉送给了四十伢子。方海清对四十伢子笑了笑,我口袋里钱输光了,我拿钱去。四十伢子说:“你准备钱,我陪你玩通夜。”说着跨出艄舱站在平板上对着船裆洒尿。
方海清那里还有钱,无非想找机会把想法跟柳老黑商量一下。现在四十伢子出艄拉尿正是天赐良机。他把柳老黑拉到艄后面,咬着柳老黑耳朵“油水蛮大,干一家伙!〞用手掌在柳老黑颈上砍了一下。
柳老黑正是输红了眼加上酒劲未消,“干!”
柳老黑抽出艄后篷底下那把大平斧,插到背后裤带里。四十伢子尿拉完了 ,又进了`赌场,柳老黑说:“我也拉泡尿。”绕到四十伢子后面,假装出艄舱去,左手压在四十伢子的肩头“你先坐下,我就来。”一般三十吨以下的船上是沒有凳子的,直接坐到船板上。
四十伢子躬身坐下去,屁股还冒落地,脑壳分两瓣。要说声响,相当破个西瓜。
柳老黑倒提散发着鲜血和**浓腥气味的斧头,跨进澧水驳船艄舱。方海清手持一把菜刀,紧随其后。
这老艄公靠不住了!
且慢。
柳、方进入澧水驳船艄舱,却懵了。
原来,每条河流有每条河流的船型,每种船型内部结构也大不相同。说得更玄乎一点,某条河流里的船型和内部结构,与这条河流流域的居民生活环境、民俗,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澧水流域大部是苗、侗、土家等民族集居地,这些民族的先民都喜悬空而居。门开在下部,房下的支柱都会涂上一层晒不干,滑溜溜的树脂,以防同类或异类侵入。
衍生到船上,澧水驳船艄舱的睡房就在艄舱的顶部,而非倒爬子的下部,更非麻阳船的两边。滑溜溜的树脂变成了两排,看似装饰实为尖锐锋利的,带钩的钉子。铺门是爬进去的,也区别于倒爬子跨进和麻阳船走进去。
知己不知彼,兵家之大忌。柳老黑和方海清完全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而且是在黑夜。幸而老艄公劳累一天,睡得深,否则,见阎家五爷的不是别人,而是柳老黑和方海清。
怎么办?一已經做了,二不能不做,找吧。
把艄舱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搜遍了,不仅不见人,连铺都冒找到。
两人站在艄舱中间发起呆来。
这时应该是丑时了,老艄公花甲之年睡眠也就差不多了。加上心里还有些牵挂。朦朦胧胧醒来了,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四十伢子上床我怎么没醒。他用手摸了模两边,沒有人。这不可能,这条旧船就这一个睡舱,船头水手睡舱早已不能睡人。他尖耳听,是不是还在倒爬子上呷酒,要不然又在丢骰子。三分钟过去,—片戚静,五分钟过去,—片戚静,十分钟过去,一片戚静......
也许阎王爷手持勾魂笔,正要勾掉老艄公的名字,又想起先喝口茶。
按照老艄公的老江湖习性,如果又保持睡觉前对倒爬子船员那样高度警惕的话,他应当会从吊门爬出去,慢慢踩到艄外的平板上,沿着平板向前走,走到艄舱门,一步跨进艄舱内。然后从艄舱的外侧走向倒爬子这一侧。去观察倒爬子艄舱里的情况。
那么,老艄公还未跨进艄舱门就正好迎上了站在艄舱外侧柳老黑的斧头。
又如果,老艄公从靠倒爬子这边的吊门爬出来,慢慢踩牢平板,沿平板向前走,走到艄舱门口,背对自家船向倒爬子艄舱张望,老艄公的后脑勺就正对着方海清的刀口。
偏偏老艄公精明一世,粘糊一时。他就睡在铺上“四十伢子,四十伢子,四十伢子喂----。”大叫三声。
柳老黑、方海清一听喊声,原来这老不死的就在我脑壳顶上,仅隔一层半寸厚的木板。两个本来也算脑瓜活络的人,居然被倒爬子艄舱顶上就一层竹乌篷所禁固。想都没有想去探究一下,这驳船艄舱顶篷上竟还有这矮矮的一层铺位。
柳老黑想“这老不死的真狡猾。”
方海清想“我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
两人同时想“你怎要出来找四十伢子,只要你露出脑壳我就是一刀(斧)。”
这老不死的铺位进出的门在那里呢?
不知道。
想不出。
那就静静地等,等老不死的自己出来。
还是方海清聪明,他慢慢地,轻轻地退到艄舱门口,跨出来,过裆,回到自己船的艄舱里。
方海清突然高声叫道:“老师傅喂!老师傅喂!四十伢子醉哒酒呢。”
“ 呃? 醉哒酒啊。”老艄公回说。
“咔嚓。”柳老黑脑壳顶上三寸开了一四方洞口 ,微弱的小型三角防风燈灯光照下来。洞口抛出两根麻绳系着四根小横木棒的绳梯,柳老黑一时冒看清楚是什么,身子向后一让,重心移动,本能举起双手想巴着顶棚,保持平衡,以免脚步发出响声。
糟糕透顶!!
左手手掌挂在一排铁钩上,右手手背也挂在一排铁钩上。忍住痛,不出声。右手握着的斧头掉下来,不偏不倚正扎在自己的右脚背上。“哎哟…”不是我柳老黑要叫出声,是另一个黑老柳要叫出声。
老艄公知道下面有人了,是谁?肯定不是四十伢子,四十伢子打个屁我都听得出来。“那个?”
“方海清快过来,我脚手都动不得了。”
方海清迅即到了。只见柳老黑双手挂在顶棚上,右脚被斧头钉在船板上。惨不堪言。
日后,私下方海清开笑柳曰:盘古开天地。
此时却不是笑的时候,老艄公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从绳梯上爬下来。
方海清对准老人肚子飞起一脚,老人摔在舱板上,“嘭!嘭!〞----阎王爷喝完茶,大笔一挥。
(三)
天快亮了,风,过湖正好。
两船相帮共一张帆,方海清操舵。柳老黑两只手都系着烂布带,右脚掌捆条毛巾,都是血糊哝咚。坐在矮桌上,腋下夹根懒帚把身子一摇一摆擦船板上的血迹。打扫战场。
柳老黑说:“咯两砣肉丢到芦苇里,水警查不到吧?”
方海清:“你咸箩卜操谈心,洞庭湖的魚千把斤重一条,两口就呷光。”
柳老黑:“搞了一通夜,搞一船破家具,现金银票就咯一点,我还以为要发大财。”
方海清想得通:“三两黄金四两福。天意如此。”
说着,船已到了湖心,方海清把舵一硬,船由向北转向东行驶。柳老黑问,怎么改变了方向。方海清说,再向北就到澧水了,我们只到湖中的垸子里把这烂船烂货买掉就走。
傍晚,船到了一个叫青魚嘴的小镇,两人胡乱吃了一碗饭,方海清上坡到镇上请了一个红伤郎中,把柳老黑的伤口用药酒一淋,柳老黑象杀猪一样叫。再敷上药膏,配了一堆备用药,郎中说:最少四十天不能乱动。
第二天早晨,方海清把只捞米箕扯到旧船桅杆半腰,(桅杆上挂捞米箕,表示这条船要卖出,与卖棑挂箩筐同)中午就来了一个绅士要买船,方海清出三百,对方只出一百,说是你这只船太旧了,我买船是做善事,要把前后烂的锯掉,放到内湖做渡船用 ,你买给别人,我跟你讲冒人要,你就挂烂三只捞米箕也冒人要。方海清本来这两天就心情不好,一听这种话火冒三丈,其实人家也只是一种砍价的方法,方海清说:〝一百五,要就要不要我拖回湘潭去。”
绅士不讲二话,叫跟班付了钱。旧家具也烂便宜买给了跟班。
湘北重镇岳州城南数里的湖边有一条漁港,叫南津港。方海清柳老黑的倒爬子停靠在港内。
因柳老黑伤未愈,方海清一个人又驾不了,只能停航。方海清天天上街去闲逛,柳老黑呆在船上。坐在艄舱门口看渔船进港、出港。有一天一条渔船停靠在他的船舷下,一个中年渔妇带着一串小孩,这是一条渔家生活用船,渔家称为坐水船,黄昏时候一条鱼划子从港外划进来,停在坐水船的傍边。划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把船系好,背一个大鱼篓,“娘,今天鱼不多。”她对坐水船上的中年妇女说。“昭君,卖完鱼,带三块豆皮子送给你爷老倌呷。”“要得。”叫昭君的小姑娘把渔篓放在倒爬平板上,然后爬上倒爬子背起渔篓,横过船舱从倒爬子船头上的跳板下去,穿过一片青草湖滩,消失在远处那一排排红砖红房后。天杀黑,昭君才背着空渔篓回到渔划子上。一连几天都是这个图景,这一天黄昏昭君荡着小渔划子回来,笑得特别灿烂,〝娘,今天捕了几条大鲤鱼。”“那就好,鱼卖了,带几斤盐回来;几个挺糕哄小**的嘴巴。”
昭君站在小鱼划子上,两手端着渔篓要放到倒爬子平板上,几次都没有端起来,柳老黑才迟顿地反应过来,应该也去帮帮她。柳老黑踮着脚跛过去,“把背带给我。”昭君把背带给他,昭君端起鱼篓,柳老黑提一下,鱼篓到了平板上。昭君对柳老黑笑笑,很吃力的背起魚篓走下跳板,穿过青草滩进城卖鱼去了。
刚才活动了一下,柳老黑觉得手伤已经好了,脚伤也快好了。方海清隔三差五不回船睡觉,今天又晓得到那个花楼柳巷去混了。
柳老黑随着伤势好转,心情也从这次见财起心噩梦中走出来。多少天的恐慌,多少天的苦闷,真难熬。除跟半夜三更回船的方海清讲几句话,二十几天没跟第二个人讲过话。自己也不愿意讲话。
“大船老板,”邻裆昭君娘主动叫柳老黑,“这么大的船不去搞营生,停在这里放烂?”她的语气分明是感谢帮昭君提了鱼篓。
“几天就走。”柳老黑说“脚装货时碰伤了,快好了。”
“哦。”
“你昭君妹子蛮会做事。”
“冒办法,他爷老倌病哒住院去了,放钓收钓就她一个人,我,你看这里一群小把戏。”他指指一串小孩。小孩像麻雀崽一样,一排小脑壳从吊门伸出来。昭君荡着小划子归来了。又是一脸的喜气。鱼又不少。柳老黑心情一好,昭君妹子都变漂亮了。不是昭君变漂亮了,昭君本来就很漂亮。只是柳老黑脑壳里一直缠绕着那两个“财神”。昭君开头就一个乳名“大妹子”。“昭君”是个买鱼的读书人帮取的。说是这么美若天仙的姑娘怎么没个好名字呢。这天下午昭君又归来了,看笑容丰收了。柳老黑开了二十几天未开的笑脸,对昭君说:“今天的魚我全卖下。”
“几十斤你吃得了?”
“吃得了,晒干了吃。”
“昭君,每天只见你从湖中回来,冒见你出湖。”
“天冒亮我就出去哒。”
“明早喊我一起出湖。”
“要得嗄。”“娘,大船老板明早要跟我去放钓。”
“要得。”
清晨东洞庭湖上,湖水碧蓝,湖中岛嵨黛墨。近处有几点芦洲。
昭君在船头放钓,柳老黑在船后荡桨。钓线放了很长很长。“湖上怎么只有我们一条鱼划子?″“他们只放一次,中午放,傍晚收。”“你放两次?”
“我爷老倌进医院,弟妹也多,要花销。”
柳老黑捡起几个魚钩“怎么是竹子的?”昭君说:“这叫卡子。别看一根竹签,很珍贵的。”“真的?”“这种竹子叫做桃花江籽竹,洞庭湖只有几个山头才有,每年也只有清明前后三天采的才耐用,弹力大。竹杆削成牙签粗细,两头削尖,中间系上鱼线,竹签两头弯拢来,套上嫩芦管 ,芦管要蒸一陣,两个指头捏着,搓动几下,柔软有一点点弹性就要得了,生硬和稀松都要不得。芦管中间塞一颗发了芽的谷,芽谷是鱼的美味,魚呷芽谷时会将芦管一齐吸出来,竹簽弹开鱼跑不了了。” “这么好玩!”
太阳当中了,昭君说凫水玩一会就收线,她和衣下水,游到芦荡中间,看不到人影了。柳老黑趁机解决了“裆务”之急。一会儿,昭君又游回来。柳老黑一时脑子冒拐过弯来,“干什么去了?”“真笨!”
每人吃了一个蒸熟的毛芋头婆。
黄昏时,收回第二回线,就向港内返航了。我们的鱼是别人的两倍。昭君唱着鱼歌:“洞庭啊湖上哟,好风光吔,鱼船呀满仓哟金丝鲤.....。”
柳老黑听着渔歌,不知不觉有种异样的情绪,,勤劳多好,勤劳就有多的收获,他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娶昭君,十几岁,单薄的肩膀就肩起家里重担,她真的可爱,因为可爱,美若天仙。不,本来就美若天仙.....而自己是丑陋的。
柳老黑不经意间悟出一个多么大的道理。假设,世上当然假设不会是真的。一个月前見到昭君就不会有一个魔鬼永远抓住他的心。
几天以后,湖面括起了大风,白浪澎湃,昭君不能出湖。柳老黑隔船裆对昭君娘说:“我想同昭君一起去医院看看他爸爸。”昭君娘说:〝太辛苦你了。”“船上帮我招呼一下。”“这还用说。”
柳老黑和昭君进了城,买了几包糕点,一支锦盒装着的人参。走进一个天主教办的医院,看昭君爸。昭君说:“这是小柳老板。”昭君爸说:〝小柳老板,你太客气,早听她娘说你这晌一直关心孩子们。真要谢你。”
柳老黑说:“我拜你为师傅,学捕鱼去如何?”
昭君爸说:“还是驾大船好。”
柳老黑说:“我要娶昭君。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昭君突然听到这句话,开始还冒听懂一样,迟疑一下,满脸通红。“爸,我端碗开水来。”
昭君爸说:“还有三天我就出院,出院后再说。”昭君爸看着昭君缱绻的步履这样回答。十七岁了也该有个婆家了。
柳老黑沉思了很久说“你认为驾大船好,我就还是驾大船,只要你答应,我下月就买一条十几吨的倒爬子,你看?”
昭君爸说:“你现在这条船是怎么回事?”
“ 现在是三个股东、我有一股。”
“哦。”
三天后柳老黑到天主教堂医院把昭君爸的医费付了,接上船。昭君娘、昭君爸和昭君三个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昭君爸把柳老黑喊到坐水船上。这坐水船艄很小,要弯着腰才能进去,进来了也伸不直身子。只能盘脚坐下来。而且不能走动,走动船就大幅度倾斜。昭君娘递碗芝麻豆子茶过来,柳老黑双手接过。昭君搂着她娘的腰坐着。看情景好像一松手两个人就会飞散一样。
昭君爸:“小柳,你屋里情况是个什么样,告诉我们听听。”
“我是麻阳泥弯人,家里有娘和一个哥哥,哥柳老大比我大三岁,沅水放船的,我原来也是沅水放船的,到湘江这边来驾船还只一年。二十一岁还差几个月。“
“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买条咯样大的船。”他回头指了指自己船。
“那就是这样,船来了就办喜事,不是我们要看你的船,是你俩要营生。”
“好!”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银票,双手送给昭君爸。“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作聘礼。”柳老黑有些慌乱。
一个多月后,柳老黑果然剩着南风,驾着十五吨的崭新的倒爬子,张帆驶入南津港。
东洞庭渔民独特的婚礼。
空旷的湖边青草滩上,驾几口大铁锅,水扬柳枝条“噼噼叭叭”燃起半人高的大火苗,大师傅把刨了皮的白生生的香毛芋头,一个切成三块,用猪油和食盐同时倒入烧得紫红的大铁锅内,—把大铁铲快速翻动,青烟热气翻腾,一两分钟香芋变成蓝色,铲入已经沥干米汤的杀米盆内,搅匀,上一人高,九层的大木蒸笼,每层杀米上洒一层胭脂红“腌参”,蒸得热气腾腾。
不远处,白铁漁叉撘成几丈长的烤架,下面火苗攒动。漁叉上挂着一排一排的鱼、虾、蟹、鳖。烤得红黄,美食家不断浇着麻油和盐椒粉。十里之外都能闻到这刺鼻的香味。
红糯酒坛摆成一个圆圈。坛坛开封,一簸箕酒碗,以便自由取食。
西天已落霞飞渡,水鸟成群在脚边,翻舞欢啼。站在酒坛陣中央的“漁霸”型婚礼主持,头罩一只魚篓,整个头都在鱼篓中,身裹一张鱼网,左手持一巨大的黄铜渔盆,右手倒握白铁鱼叉,一阵“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宣布:〝婚礼开始!”
南津港所有渔民都来了,南津渔民最美的公主要出嫁了。“黄鸦鸦”一大圈,围着溝火和美食琼浆,打圈圈。跳起狂野‵夸张的,先民传下来的傩舞。头上都罩着黄色的渔篓 也是整个头都在渔篓中,身裹数层渔网。看上去装束全部一个样,昭君爸妈也在里面。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从鱼篓里向外看,看到的都是鱼篓在舞动。
主持人:“酒敬泰水泰山!”
招君和柳老黑穿着红婚装,一人手持一个酒碗,舀满红糯酒,任意抓住两个舞者取下魚篓敬酒,如果碰巧抓住的是昭君爸,那么昭君爸出局,站到主持人身边。新人继续找昭君妈,昭君妈找到,这场舞很快就结束。如果不是泰水泰山,就这样抓下去。被抓者每人都需大喝两口红糯酒。黑鸦鸦一圈鬼一样的舞者, 中间只两个目标,难度可知。
舞者自由进食,三五个,七八个,跳累了,取下头上鱼篓,就从草地上一字型摆开的蒸箱里,用手抓起一砣香芋参丝饭,另一只手向渔叉上取一只蟹、或者一只龙王大红虾,吃了,再自己舀一碗红糯酒仰头喝干。套上鱼篓再跳。
这种舞式歺会很难在一两个时辰内结束,因为,舞者自己知道非泰水泰山,都会抢到新郎新娘的面前。新人的红衣服是醒目的。。泰水泰山知道自己是泰水泰山,也争先抢位喝新人敬的红糯酒,但是,这是两人对陣一大圈。而且还要随人流一齐舞动,节奏不能太乱。成功率可想象了。这种舞会跳到天亮方散的不是没有。
主持人大“铜锣”“嘣,嘣!嘣!..........
小把戏顶着小鱼盆,手持两只小小鱼盆,“哐哆,哐哆,哐哆,......围着新人脚转圈圈。
溝火越烧越旺,一排排鱼叉上的美味吃得零零落落了。空酒坛码起来一堆。
泰水泰山终于喝到新人敬的红糯酒。
“渔霸”宣布:“礼成!”“入洞房!”
商星已挂在天边。
人遇大喜总有惊慌和恐惧。惊慌很快会过去。内向的人会问自己为什么恐惧,柳老黑就问了自己,还真叫他更恐惧,卖澧水驳船时泄露了自己是湘潭过来的。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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