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杯中的利剑之毒与黯影之酒 第24章阿波罗与亚忒弥斯

    修道院的井边，月光倾斜下来，夜空晴朗得没有一片云彩。路西恩在拉小提琴——他收拾房间时找到了装着它的琴箱，似乎是有人不久前遗落下来的。他小提琴拉得十分出色，那本来喑哑的琴弦到了他手中，像拿着花环站在枝头的奥菲莉亚一样唱着哀婉的咏叹调。虽然提琴总在庆典上出现，但在路西恩眼中，它依旧是一种适合低落情绪的乐器。而路西恩的亲生母亲，年轻时常常在台上扮演悲情的女演员，歌声如泣如诉，常常引得满场观众一片唏嘘。在战乱年代，吟游诗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用最擅悲歌的歌女的肠子做出的琴弦是世间极品。为此竟有人一度要取路西恩母亲的性命，当时出手相救的，正是路西恩的父亲，摩根格劳恩公爵。

    蕾蓓卡坐在石砌的简易长凳上，静静的听。在修道院已经住了两天，路西恩每天晚上都会带着小提琴出现在这里。第一天他专注演奏时，蕾蓓卡还往他的帽子里丢了一个银币。她在城里时看到有人这样做，还以为这是对演奏者表示赞赏的行为，路西恩对此哭笑不得。

    “如果我口袋里有一颗蓝宝石，也会给你。当然，我是说，如果我有的话。”蕾蓓卡这样说。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出渡鸦扑棱翅膀的声音，溪水潺潺流过。总有某一瞬间太过美好，要让人以为这将是余生的常态，两人都这么认为。兄妹两人如此不同，又如此的默契，就像昼与夜相生相伴。路西恩是操纵乐器的阿波罗，笑容温暖得可以融化帕那塞斯山顶的皑皑白雪。蕾蓓卡则是在黑夜追逐猎物的亚忒弥斯，在月光下唱着歌谣，美丽又记仇，转眼就将仇敌变成鹿供野兽撕碎。妹妹狩猎归来时，哥哥在巴纳斯山上等候她凯旋，缪斯女神弹起七弦琴，诸神载歌载舞。

    “若是孩子哭泣，月亮便会缺失一角，化作他的摇篮。”后世的歌谣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歌中被诅咒的孩子，和当今的王子和公主遭遇相同，生来一头白发和雪白皮肤。汉瑟只是深深的被蕾蓓卡一头黑色秀发迷住，却不知她今后也将成为他宝座的守护神。他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和格蕾琛一起，从王城的高塔上看着月光时，他俩无疑是月神在世间最眷顾的小人儿。

    远处的小径，有人骑着马过来了——是摩根格劳恩家的守卫。走近了，他便勒住马，跳下来，走到路西恩面前行了个礼。“公爵和夫人已经回到府上，请您回去面见。”

    “恕不能从命，没有人保证我的安全。”路西恩摇摇头，“你可以回去了。”

    “有要事商量，请少爷一定随我回白岩城，”守卫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曾变过。“公爵特意让我来护送您，还请您务必相信您的父亲。”

    “将你的武器交给我。”路西恩听了，伸出手来。守卫将武器双手呈上，献给了路西恩。“说实话，正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才不是非常敢相信他。”路西恩说罢，转向蕾蓓卡：“你在这里好好的，修女们会照顾好你，等我处理完事情，立刻会回来。”

    蕾蓓卡点点头。路西恩和守卫上了马，消失在夜色中。她目送着路西恩离去的身影，站在那里久久没回过神。天色更加的黑了，月亮升到了枝头最高处，异常明亮。修士们在高塔上敲响了晚祷时的钟声，唱诗班的歌声回荡在风中。这个时节，气温已经很高了。

    “订婚？！”路西恩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不是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和艾丽西娅？”

    “是的，我们很久以前就这样想，想必也如了你的愿吧。”摩根格劳恩夫人笑眯眯的说，“你们两个从小就那么要好。”

    艾丽西娅?赫尔丹西也在场，害羞的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图纶?罗特兰泽不知何时也来了，自顾自的坐在那里吃着刚出炉的果子馅饼，丝毫不节制。他并非漠不关心，相反，每当他心情十分焦虑时，他就这样大口吃东西。摩根格劳恩公爵一直没有发话，静静的低着头——他对于路西恩将来的妻子并不是十分关心，他只是在考虑在场每一个人的言行下的动机，观察良久，此刻已经猜出了一两分他们的心思。

    “我个人是很愿意的，只是，这种事情让我一个女子主动提出来，真是难为情。”艾丽西娅小声说。她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嫁给路西恩，童年时二人在一起玩耍，艾丽西娅常让路西恩扮作奔赴恶龙巢穴拯救她的王子，而路西恩总是乐意招办。即便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他的私生子身份，更不担心他的未来前途——就他目前拥有的这一切，嫁给他至少已经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了。

    “我拒绝！”路西恩斩钉截铁的吐出这三个字。“在将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前，我不会成家。”艾丽西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还是强忍着笑容。

    “成家并不妨碍你去打理酒庄的事情……”摩根格劳恩夫人这样劝慰他。

    “如果你们每个人都不给我任何选择余地，我就去隔壁国家当雇佣兵，上前线。反正都是没有活路，我情愿死在陌生人手里。”路西恩将胸前的勋章扯下，狠狠的往地上一摔。“爵位，领地，封赏，这些都给你们好了，我不在乎。”他看着艾丽西娅，“我希望你能够成熟一点，不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年轻的伯爵到处都是，并不缺我这一个。”

    “你这傻子！”艾丽西娅的眼泪夺眶而出，“从小到大我何曾计较过你身份地位？我从未让你犯难，请你这一次也不要这样猜忌我……路西恩，路西恩啊，你难道忘记了吗？小时候说过的话，我也从没有当过儿戏啊！”

    路西恩第一次见她，是在父母怀中参加她的洗礼。之后二人常常在一起玩耍，“我以后要嫁给路西恩。”年幼的艾丽西娅坐在桌脚边，将白色的桌布披在头上当做新娘的头纱，路西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他那时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他将从森林里采来的野玫瑰递给她时，艾丽西娅坚信不疑，他也是爱慕着她的。那时的路西恩的确动过心，但他在几天后就作为扈从，随着夏藤公爵去了斯特拉斯博格，战争开始的那几天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早就将他那脆弱的感情击得灰飞烟灭——他看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士兵被妻子取走了身上值钱的首饰后，当做死者装进了棺材，据说那女人不久之后便改嫁了。在攻占下一座城市后，还活着的女人都成了胜者取乐和屠戮的对象。路西恩在那之后并不是特别看得起女性，认为她们是累赘一样的存在，是弱者。

    但蕾蓓卡在他心中不一样，他随夏藤公爵回到影子城堡时，第一次见到了她：她性格孤僻，不爱说话，脸上还有一道利刃留下的伤口。他冲她微笑，她掉头就跑。他参观夏藤公爵家房顶上的防御工事时，亲眼目睹了夏藤公爵如何教幼小的蕾蓓卡习武。他有些被这危险的游戏吓到了。多年后尽管蕾蓓卡已经忘记了这事，路西恩和长大后的她比试时，过往的一切都像是回放一样，清楚的浮现在他脑海中。像男人一样尚武又优雅的少女，在他面前时，他早就已经沦陷——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却又要因为年龄的禁忌拼命的压抑着。

    图纶吃完了点心，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前消失了——在姑妈的家里他并不需要遵从什么刻板的礼节，可以随时遁走。他刚刚听说了蕾蓓卡在修道院住下，竟然萌生了想要看一看她的冲动。那么就暂时先任凭路西恩和艾丽西娅争吵吧！他将帽子扔给了侍从，自己跨上一匹马，往修道院的方向驶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来不去教堂之类的地方的他，这次竟然也会急冲冲的奔赴上帝的殿堂。马儿非常壮健，步伐十分轻快，图纶耳边呼呼的刮风，现在是初夏，这样的骑行十分凉爽。月亮透过枝桠发散出洁白的光，哪怕黑压压的树影像伸出手的妖怪一样，这样安逸的光线似乎都将它们净化了。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她熟悉的歌声。

    他当然认得这歌声的主人，但没有想到还未赶到修道院，她就在这里，仿佛特意迎接他似的——可是，她不是已经行走困难了吗？是如何跑到这里来的？图纶将马栓在一棵树上，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灌木丛的另一边是浅浅的溪水，月光下，黑发的少女将黑色的裙摆提起来，拎着鞋子赤脚踏进了溪水里，一边欢快的哼着歌。

    这是魔法吗？她看起来完全从那场足以致死的灾难中痊愈了，像正常人一样站立行走。图纶竟热泪盈眶，禁不住要在胸前划十字了。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腰间的垂饰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的去捡，不料碰到了灌木丛，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谁！”蕾蓓卡问，手一边伸向腰间的剑柄，一边走了过来。

    “是我。”图纶答道。“罗特兰泽。”出人意料的是，蕾蓓卡站住了，旋即掉头就跑——她不能让除了路西恩之外的任何人看到她痊愈时站立的模样，好在黑暗的夜里没人可以隔那么远就看清她的脸，趁现在赶快离开，也许事后还有否认的余地。

    少年一愣，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竟然会选择逃跑。但他的脚步已经迈开，穿过灌木丛，跨过溪水上的石头，去追逐她了——图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去追，他一定是疯了。突然蕾蓓卡“啊”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她没有来得及穿鞋，被一根横在地上的藤蔓绊倒了。图纶连忙追过去，“终于不跑了？”他一开口，竟然又是这种讥讽，现在的他简直对自己的言行失去了控制。

    “嗯。”蕾蓓卡坐了起来，看也不看他。“想笑就笑吧。”

    图纶笑不出来，他局促不安的挠了挠头。“蕾蓓卡……”

    少女也惊了，她第一次听到图纶罗特兰泽这样叫她的名字，就像路西恩那样。

    “蕾蓓卡。”图纶又叫了她第二声，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薄荷色的眼睛忽闪忽闪，她周身散发着带着修道院里的檀香和膏香，裙子下露出雪白的脚趾，有一处已经擦破了，她害羞的用裙摆盖住。少年的心跳就像失控的钟摆，越来越快，呼吸也紧促了起来。他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撩开了她的头发，吻了一下她的前额——然后只觉颈部一凉，剑锋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实话说，现在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会有半点痛苦，他已经觉得自己在天堂了。

    “指着上帝发誓，不会将今天看到的一切说出去。”蕾蓓卡命令他。

    “杀了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手里。”图纶像是魔怔了一样，嘴角带着微笑，还沉浸于巨大的幸福中，完全不顾自己有生命危险。“亲爱的蕾蓓卡，我病了，医生也治不好我。我嫉妒所有爱你的人，又恨不得将那陷害你的人亲手杀掉。亚忒弥斯啊，我是你的猎物，要被你困在枷锁里了……”

    “跟我念，以主耶稣基督之名。”蕾蓓卡并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又将剑刃逼近了他几分。

    “请你怜悯一下你面前这位愚蠢的罗特兰泽先生吧。”

    “我叫你发誓。”

    “以主耶稣基督之名，我深爱着夏藤小姐，无论贫穷、疾病、或者残疾……”

    “你疯了，罗特兰泽。”蕾蓓卡放下剑，背过身穿上鞋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你这不信上帝的异教徒，简直毫无羞耻之心。”她说完，便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将图纶一个人扔在了这森林中。

    不知多久之后，图纶才回过神来，“说得对，我是疯了。但是耶稣基督会为我这个异教徒做见证吗？”他又开始了自嘲，“必须不会。”

    然而人世间每一个小小的愿望，总会传到某个神的耳朵里。骑着银色马车掠过上空的月神，说不定已然应允这鲁莽又美貌的少年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