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连老人和女人都参战了!都只剩下老人和妇孺了,他们还不肯放弃?”坡下,列阵待发的第一列军士中,一名辽军望着黄土坡喃喃自语,若此刻冲上坡的同袍不能功成,那就会轮到他这一列进攻,可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视若无睹的向那些和他祖父老母一样年纪的羌人挥刀相向,出刀之后,他又能不能问心无愧的过完此生。
“放弃又如何?难道要他们坐以待毙?”邻近他身旁的一名同伴低声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若换成你我,也会拼死相抗!”
“是啊,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先前那名辽军也低声问:“那我们呢?我们又该如何?难道真要向他们出手?你能狠得下心?”
“你看坡上,兄弟们不也都狠起心了吗?羌人太顽强,便是这些老人,稍有心软,死的就只会是你我。”他的同伴悄悄一指坡下战死袍泽的尸首,又摇头苦笑,“就象智王说的,这一仗,我们只需做一名惟令是从的行尸走肉。”
“你们俩别说了,听得人心乱。”另一名辽军向两人嘘声道:“窟哥将军在看着哪!”
两人当即沉默下来,不再议论,但一旁突然有喊声传来:“使老弱操戈而仇,虽胜犹败!使军甲屠戮为功,此战不仁!”
池长空背向土坡,高抬着头,没有看任何人,虽然远离军阵而坐,但他的喊声还是传至每一名辽军的耳中,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喊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在智已经向军士们解释了此战的无奈和必然之后,但他还是把这句话从喉咙中迸发出来,用吼声冲向暗夜。
“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吗?”智阴沉着脸,两腿一夹坐骑,就要策马行向池长空。
“智王,算了。”张砺伸手拉住了缰绳,“现在罚他,反会使军心动荡,他只是个直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
见智神色不悦,张砺又道:“能有这种心存道义,懂得是非的部下,并不是一件坏事,而且,我也有些欣赏池长空这汉子。”
智身形一僵,勒住了缰绳,默然良久,缓缓道:“其实,我也很欣赏长空。”
张砺叹了口气,飞快的瞥了眼正在激战的黄土坡,又立刻低下头去,他为阻止此战而来,但在此时,却发现自己除了负疚般低着头,根本不能阻止什么。
坡上战事在换成若海领军后,已无悬念,若海左手软剑,右手钢刀,持轻身术冲在最前,很轻易的便闯入羌人之中,身影旋转,四下穿梭,右手刀架,挡住袭来长枪,左手剑出,一击杀敌,眨眼连杀三人。辽军随势而攻,把缺口撕扯得更大。
羌族妇老固然在不遗余力的挥舞着刀枪,但他们毕竟只是些从未握过刀枪的老人和妇女,老弱的力气能握紧刀枪已是勉强,根本不能阻挡住辽军的逼近,用尽力气的出手在辽军眼中甚至都不能算是进攻,只需略微一闪,便能让开这些摇摇晃晃刺来的刀枪,然后,只要一个最简单的挺枪突刺,挥刀平斩,不需变招,也不需全力,就会有鲜血染红手中兵刃。
或许,能稍稍阻挡住辽军脚步的,仅是这些老弱本身所意味着的悲壮。
那是一幕值得尊敬,却不能容情的悲壮。
第二道土垒已被摧毁,羌族在坡腰上筑起的土垒共有四道,但有了之前的经验,辽军毫不费力的就用长枪搅碎了第二道土垒,坡腰上所剩的羌人都退守在第三道土垒处,勉强组起的人墙,每面临一次辽军的进攻,就会单薄一分,可就象先前为他们奋战的那些族人一样,这些老人和妇女也始终顽强的坚持着,只有倒下,没有后退。
羌族妇老的顽强远远超乎辽军的想象,月歌就站在族人之中,用喊至沙哑的声音指挥着族人抵挡辽军的攻击,在他的男人倒下后,她穷尽所有的力气,承担着更为沉重的负担,她的身上溅满了族人的鲜血,一滴滴的鲜血混着泪水从她发间额际不断流下,使这朵羌族之中最娇艳的鲜花憔悴得如近枯萎,但花无芬芳,却始终不肯凋敝。
她用嘶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告诉族人不要各自为战,都背靠在土垒上,把每个人所残余的力气聚于一处,尽量整齐的挥动刀枪,以此扩大攻击范围,延阻辽军进逼。
见羌人在月歌的指挥下艰难的支撑着每一刻,几名辽军从空隙间冲入,想先向这少女下手,但羌人们拼命挡在月歌身前,有几次,看见族人倒在面前,月歌恨不得从人群中冲出,但他的族人总是用瘦弱的身躯总把她挤向后方,宁可自己血溅当场,也不肯让她受到一丝伤害,这是这些羌人,能为他们最敬爱的族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又一名羌人倒在了若海剑下,那是一名用自己的胸膛拦住若海,不让他靠近月歌的老人,从老人胸口抽出软剑,若海立即往旁一跃,避开喷溅而出的鲜血,又用力将手中刀剑用力互磕,震去刃上鲜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厮杀正酣时做下这个无谓的举动,但在他的剑刺入第一名想要拦阻他的羌族老汉时,他就觉得,染在刃上的鲜血很脏,很脏,又或者,真正脏的只是他这一双手,所以,他无论是在闪避还是出手时,始终不敢向那些倒在他刀剑下的羌人看上一眼,脑中拼命逼自己回想,数日前在顺州城破时看到的,那些被羌军杀死在城外的辽民,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继续将刀剑指向这些老弱。
洛狄和涂里琛早被两名羌女扶到了第四道土垒后,这一道土垒后剩下的都已经是些孩子,一放下族长,那两名羌女立刻匆匆忙忙的拎着匕首往坡下走,临去前,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向族长投去最后一瞥。其中一名年轻的女子在走的时候特意绕了两步,她走到洛狄身旁,偏过头,看着洛狄,很认真的一眼凝视,好象要把一生的凝视都付诸这一眸顾盼。
少女脸上忽有一缕微笑,她捋起袖子,向洛狄扬了扬手,给洛狄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那是一条很普通也很陈旧的丝巾,但少女却很小心的把它系在腕上,又用系着丝巾的手向洛狄挥手告别。
然后,两名女子都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下坡腰。
洛狄认得那少女,也记得那条已有些褪色的丝巾,她是族中最受欢迎的女孩,她的容颜和微笑,曾令许多羌族青年魂牵梦萦,以前的日子里,为了得到这少女的欢心,那一大群羌族青年们互相间没少比过心思,就算是在最艰苦的举族迁徙中,为了能多看一眼她的微笑,大家就算累得筋疲力尽之余也不忘围在她身边,变着法子的去讨她欢心,而少女也总是在众人的热情中红着脸,抿着嘴,羞涩的笑。她的笑声,是那些荒凉困苦的日子里最悦耳的天籁。
洛狄也是这群爱慕者中的一个,少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来都是他的牵挂。
那条丝巾就是他从辽人的集市中买来送给少女的礼物,少女很喜欢鲜艳的红,所以他立刻买了那条并不算昂贵,却让他掏干净口袋的丝巾,他永远都记得,少女接过手巾时,脸上一霎的红晕,艳丽如手中那一抹红。
只是,洛狄从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这帮追求者中最幸运的一个,因为少女对族中的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客气,从不会曲意对某人好,也不曾刻意回避某人。
对于洛狄,这少女也是与对旁人一般的态度相对,甚至还以为,这少女其实对他无意,因为就算是在收下那条丝巾之后,也从不见她系于颈项,也因为她常常躲闪着他炽热的凝视,有时,当他把特意留下的食物塞给少女时,还会被她板着脸拒绝,并逼着洛狄当着她的面自己吃完,
所以,洛狄也总是苦恼于自己的暗恋,懵懂于少女的若即若离。
此刻,看着少女走下山坡,他才恍然明了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不明白本应是浅显可知的道理,那样的躲闪实则是脉脉含羞,那样的拒绝其实是爱惜关怀,而少女对他的情意,就如那条从不见她系于颈项的丝巾,其实一直系紧在少女手腕。他对她朝思暮想之时,她也在对他心心相系,只是少女羞涩,使她羞于启齿表露。
直到此时,临别之前,少女才敢将珍藏的情意向心悦的男子朦胧而示。
泪水从洛狄脸上簌然而落,身上的伤痛忽然再也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心痛,他无法自制的向少女的背影伸出手,嘴大张着,想要大喊大叫,可最后,伸出的手却又慢慢缩回,捂住即将出口的嚎啕。
一切都已太迟,那许多和他一样爱慕少女的族人都已战死,而这少女也将和所有的族人一样,毫无退缩的步入死地,或许,在少女心里,还会为能用自己的生命为他延缓弹指光阴而觉欣喜,因为那回眸一笑,绵绵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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