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7月1日撒丁岛南部的最大城市,亦即撒丁岛首府与王国的法理首都,卡利亚里之内。
“你...你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市镇中心一座恢弘古老的城堡内,贝特兰德总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信使,甚至因为震惊差点没有差点握住手中的葡萄酒杯。
那信使紧紧低着头,遵照命令重复道:“是,总督大人...我们刚刚收到确切情报,由巴特兰上校率领的先遣部队在进攻阿雅克肖的行动中失败,撤退至科西嘉南部之后又遭到了劳伦斯·波拿巴的追击,整支先遣部队目前...已经全军覆没!”哐当!
那支精巧的水晶酒杯毫无阻力地从贝特兰德公爵的手心中滑落,清脆的碎裂声回荡在寂静的议事大厅之中,大厅内众人的心跳仿佛都为之停止了一瞬。
作为撒丁岛总督,贝特兰德总督更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要当场晕倒过去。
为了执行突袭阿雅克肖、夺取科西嘉全境的行动,王国可是特意将撒丁岛上的常备军几乎全部整编进了先遣部队之中,而这也就意味着如今的撒丁岛可以说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
如果巴特兰上校能够按照计划成功占领科西嘉,那这样的调遣自然无可厚非,但偏偏那总数近万人的先遣部队如今都已经全部折损在了该死的科西嘉人之手,那这座撒丁岛的沦陷岂不也就是在旦夕之间了?
!
“被科西嘉俘获的士兵有数千人之多,劳伦斯·波拿巴似乎要将这批战俘作为矿工和苦力,但奇怪的是,他还表示这些战俘只要经过三年的劳动就可以恢复自由,并被授予科西嘉公民身份。”那名信使此刻也顾不上总督大人苍白的脸色了,继续汇报道:“另外,劳伦斯·波拿巴在击溃巴特兰上校之后,并没有回到阿雅克肖,而是率领科西嘉军主力南下驻扎在了博尼法侨,也就是说...他们距离撒丁岛只有一道二十里宽的海峡了。”此话一出,议事大厅内上百名的贵族与官员们不禁再度摒住了呼吸,久久没有吐出任何一个词语来。
他们也都知道,如今法兰西地中海舰队随时都有介入战争的可能,因此在外交官们从巴黎得到准确消息、排除风险之前,撒丁王国海军面对那贫弱不堪的科西嘉舰队也仍然只能龟缩在港内。
换而言之,那些野蛮粗鲁、茹毛饮血的科西嘉人随时都可以渡过不到二十里的博尼法侨海峡,将他们的兵锋扫到撒丁岛的土地上来。
甚至说,就在此时此刻,科西嘉人的军队说不准就已经踏上了撒丁岛,正势不可挡地朝着卡利亚里进军。
贝特兰德总督的额头已经开始淌满汗珠,他虚弱无力地擦了一把冷汗,面对上百名大小官员的注视,他也同样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紧挨着贝特兰德总督的一位军官发话了,他的绶带与胸章都表明了这是一位陆军中将,并且从他的座次来看,他的地位也丝毫不逊色于作为总督的贝特兰德总督:“总督阁下,立刻准备征召农民们进入军队吧,再从财政上拨出一笔钱来,我们需要大量雇佣兵来协助防守,让各市镇也将他们的民兵动员起来,总而言之不能将撒丁岛拱手让给劳伦斯·波拿巴。”尽管是在出言献策,但这中将的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完全不给贝特兰德总督一丝一毫的争辩空间,好似他才是整个撒丁岛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人。
而作为总督的贝特兰德总督却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皱紧眉头说道:“您是要我下达命令,让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去阻挡科西嘉人的铁蹄吗?埃塞尔中将,您应该也明白,除非我们让整整一代撒丁人都死在战场上,否则我们不可能阻挡科西嘉军,而这样的代价,我不愿意付,我也付不起。”议事大厅内的贵族和官员们似乎都十分赞同贝特兰德总督的看法,这些人与贝特兰德总督一样,基本上都是撒丁岛的本土出身,而他们看向埃塞尔中将的眼神中也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厌恶与仇恨,因为这位将军是来自海外的萨伏伊。
在撒丁王国内部,撒丁岛与萨伏伊本土的冲突与分歧可以说是从王国建立伊始便延续至今。
位于都灵的萨伏伊贵族们只当这个海岛是一块位于欧洲的殖民地,他们最看重的也就是撒丁岛上面富饶无比的矿物资源,觉得这些矿山能够为王国带来不小的经济效益。
至于撒丁岛上那数十万的民众,则是彻彻底底地被萨伏伊本土排除在了王国的公民阶层之外,全然不受到重视,就连撒丁岛的贵族在萨伏伊本土也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例如在七年战争时期,法兰西与西班牙就曾联合进攻过卡利亚里,但最终,当地民众还是以血流成河的惨重代价死死守住了这座城市,没有使其沦陷在法军之手。
这场战役之后,撒丁岛的贵族们便向都灵王宫发出请求,希望国王陛下能够对他们的功勋进行奖赏,允许撒丁岛本土贵族来担任这座海岛在王国议会中的代表——此前撒丁岛的议会代表竟都是由萨伏伊贵族担任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却也仍然没有得到王国内部的同意。在撒丁王国统治这座海岛的三十年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将这里的土地视作自己的核心领土,也从来没有将这里的人民视作自己的公民,他们统治了撒丁岛三十年,针对撒丁岛的剥削和压迫便持续了三十年。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维持稳定与秩序,都灵王宫甚至都不愿意让贝特兰德总督以及台下的撒丁人担任哪怕一官一职。
而这也是为什么作为军官的埃塞尔中将其影响力还要稳稳压过贝特兰德这个总督一头——他实际上才是撒丁王国在这座海岛的势力代表。
“死一代人又如何,难道那些岛民没有为国王陛下,没有为整个王国献身的觉悟吗?”埃塞尔中将挑了下眉毛,声音低沉而有压迫感:“还是说...你是想将撒丁岛拱手让给劳伦斯·波拿巴?”看着对方将几十万撒丁人的生命视作儿戏,贝特兰德总督瞬间憋红了脸,不禁攥紧了拳头。
他虽然是贵族出身,但父亲只是一个伯爵,他总督的这个位置也不是凭借血统和出身得来的,而是真真正正凭借威望与民众支持走到了现在。
毕竟,都灵王宫也不会放心让一个撒丁本土的大贵族担任总督,像贝特兰德这样得民心的小贵族才更加容易操控。
而正因为有着民众的支持,贝特兰德总督此刻才会感到离奇的愤怒,他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也做不到爱民如子的地步,但至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埃塞尔将军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同胞们经过几天训练之后便派上战场。
对于议事厅里的其他贵族和官员,他们也并非是完全同情那些无辜的撒丁同胞才反对誓死抵抗,而是担心如果对科西嘉军抵抗到底的话,先不说能否成功,单单是临时动员大量军队和雇佣兵就要消耗不少的财力。
至于这笔额外的、沉重的财政支出该从哪里出,答案早已经昭然若揭——自然是他们这些中产阶级官僚以及富裕的小贵族们。
而就连不了解军事事务的贝特兰德总督也都知道,劳伦斯·波拿巴就算占领了撒丁岛,都灵王宫也不可能就此将这座海岛割与科西嘉,顶多是能让波拿巴在未来的和平谈判时占据一些优势罢了。
等到战争结束之时,撒丁岛必然还是会回归到王国的统治之中。换句话说,在贝特兰德总督眼中,在这场战争中撒丁岛的沦陷与否根本不重要,至少,没有成千上万的撒丁同胞的性命重要。
而埃塞尔中将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要求贝特兰德总督用一切代价守住撒丁岛,纯粹只是为了守护自身的荣誉,只是不想以一名战败将军的身份回到本土而已。
一想到这里,贝特兰德总督更加恼怒了。先前,他就对突袭阿雅克肖计划征调了大量撒丁岛士兵而感到十分不满,他知道王国之所以要从撒丁岛征调士兵,也只是因为撒丁岛民的性命远比萨伏伊公民要卑贱,适合执行登陆作战这种激烈惨重的战斗。
现在又听到埃塞尔中将要用上万条人命来维护他那虚伪的荣耀,贝特兰德总督已然在抑制不住怒火的边缘了:“那拱手让给劳伦斯·波拿巴又如何!至少那样撒丁岛不用血流成河,至少劳伦斯·波拿巴还愿意给予撒丁人科西嘉公民的身份!不像你们,整日说着什么王恩浩荡,却根本只是把撒丁人当作奴隶与妓女来看!”尽管只是一番气话,但贝特兰德总督的低吼还是引来了全厅官员的侧目,人们平日里几乎没有看到过这位总督竟敢顶撞埃塞尔中将。
埃塞尔中将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他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堂而皇之地冲上前来,将他们手中的长戟对准了贝特兰德总督:“贝特兰德!你这叛国贼,你信不信我现在便让你伏法此地!”而贝特兰德总督却是紧咬牙关,半步不退,反倒迎上前去,主动将自己的胸口抵在了卫兵的戟尖之上:“只要能让民众勿遭此灾,你当场在这里把我千刀万剐都可以。”
“你!”埃塞尔中将也是瞳孔一震,他当然不敢真的在卡利亚里议事大厅内将这位颇得民心的总督当场杀害,那样只会让本就紧张的两派关系更加剑拔弩张,他也就更不可能组织撒丁人抵抗科西嘉军了。
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机敏的执政官也连忙跳上前来,横在两人中间调解道:“将军,总督阁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万万不可在内部产生裂隙啊,不论是战是和,都需要我等齐心协力才是。”贝特兰德总督和埃塞尔中将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很清楚,彼此之间的矛盾与裂隙已然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毕竟他们的矛盾并非个人恩怨,而是萨伏伊本土与撒丁岛这长达三十年的冲突的具象体现。
但在此刻,他们还是借着这位执政官打的圆场,各退一步,都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
“哼,总督阁下,我提醒你一句,撒丁岛的军事权力是由我掌控的。”埃塞尔中将冷哼一声,抛下一句狠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卫兵离开了议事大厅:“如果你再敢对军队事务指手画脚的话,我一定会把你这叛国贼押回都灵接受审判。”......就在卡利亚里总督府内为科西嘉军的到来惊恐不已、争执不断之时,撒丁岛最北部的市镇——与科西嘉的博尼法侨隔海相望的圣马雷市镇内。
这是一座只有数千人口的滨海小镇,除却少部分渔民和沼泽猎户之外,这里的居民基本上都从事着危险且辛苦的采矿工作。
在矿藏丰富的撒丁岛,采矿业也是支撑着全岛经济的命脉。事实上,有着拥有丰富的煤、铜、银、铅等矿产储量的撒丁岛也是全欧洲最早开始进行金属冶炼的地方——这里早在公元前三千年便存在了金属冶炼加工的技术,这些技术也逐渐通过海上商路传播到了古罗马。
在罗马帝国时期,撒丁岛的阿真蒂耶拉银矿就是全意大利产量最高的银矿,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整个意大利80%的铅和锌也都是开采于这座小小的撒丁岛。
只不过在当下,这些丰富的矿山矿洞却并不能为岛民们那贫贱悲惨的生活带来哪怕一丝起色,毕竟来自萨伏伊的贵族和商人们早在三十年前便控制了这座海岛的经济与政治。
撒丁矿工们冒着不见天日的风险将一车车价值连城的原矿拉出,但那滚烫的利润却源源不断地流入萨伏伊人的腰包之中,留给本土岛民的只有尘土与残羹冷炙。
在圣马雷市镇,一位萨伏伊男爵担任着这里的执政官,他凭借王家特许经营权垄断了周边几座矿洞的生产与贸易,并利用权力与资本兼并控制了这座市镇七成以上的土地与财富。
毫不夸张地说,这位萨伏伊男爵已然是这座市镇唯一的领主,而这样的情况在整座撒丁岛的地方市镇上都屡见不鲜。
...平日里,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这位萨伏伊男爵习惯于在用完丰盛的午餐后一边品着拿坡里红酒一边坐在城堡望台上欣赏明媚的海岸风光。
但在今天,他显然不能再如此的悠然闲适了,整个圣马雷市镇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快开门啊!求求你们了!”
“大人们,老爷们!放我进去吧!”
“行行好,至少让这个孩子留在里面,他不占地方...”
“那群人已经来了,你们没有看见吗?!”乌泱泱的镇民已经挤在了男爵的城堡门外,他们皆是神色惊恐,慌张无比,不少人都是带着全部家当,拖家带口地赶到了城堡门外。
他们对城堡卫兵们千求万请,甚至不惜磕头下跪,连脑门上头破血流也几乎浑然不觉,只为了能够让自己或是自己的妻子儿女能够进入到安全的城堡之中。
而令圣马雷市镇的镇民们如此惊恐的原因也只有一个——科西嘉人的舰队在一个小时前便进入了市镇港口,那些传闻中野蛮粗暴、茹毛饮血的科西嘉人,已经来到了撒丁岛的土地上。
经历过七年战争的老人们更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好接受他们的家园在科西嘉士兵的劫掠下化成废墟,就如同撒丁士兵对科西嘉人做的一样。
“都滚远点,男爵大人说了,现在不能放任何人入内!”一队城堡卫兵牢牢把持着大门,他们甚至已经将枪口对准了外面这群手无寸铁、绝望之际的镇民们,这群卫兵虽然没有抵抗科西嘉大军的勇气,但对这群撒丁岛民开火的勇气却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丧失。
毕竟在这些萨伏伊出身的卫兵眼中,撒丁岛民从来都不是国家社会中的平等一员,他们对待撒丁岛民,也就只比西班牙人对待美洲原住民要上一点。
而在城堡的露台之上,现在的男爵也正心神不宁地观察着科西嘉军队的动向。
他知道,自己手下那支百余人的卫队也就只能在平时对付一些地痞无赖和小偷强盗,是绝对不可能对这支目测五千人以上的科西嘉军队造成任何干扰的。
男爵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祈祷那群科西嘉人会在劫掠市镇、屠戮居民之后就感到心满意足,继续南下,从而放过他这座微不足道的小小碉堡,毕竟科西嘉攻下这座城堡也还是得费上一番功夫的。
只要能够保住这座城堡,保住自己的财富与性命,死再多的镇民也是无关紧要的,那群乡下的撒丁人只不过是一群会说话的牲畜罢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随着科西嘉军全部登陆港口并整顿完毕,圣马雷市镇的镇民们也愈发感到绝望。
战火与毁灭,这似乎就是这座平平无奇的滨海小镇的最后结局了,至少在撒丁岛民们的心中皆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知道他们的军队也对科西嘉人做出了同样的事情,所以就算科西嘉军再怎么愤怒地将仇恨宣泄在这片土地,似乎也都不足为过。
而就在所有人惊恐地等待命运宣判死刑时,望台上的男爵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怎么回事...科西嘉人不进入市镇内吗,他们要在城市外扎营?”站在高处,这男爵可以清晰地看到,科西嘉军仅仅是派遣了一小股部队进入圣马雷,其主力部队在登陆整顿之后便开进了市镇郊外的一处空地之上。
别说是劫掠屠城了,科西嘉军主力似乎都并不打算进入圣马雷市镇之内。
那些进入市镇的科西嘉士兵则是迅速分散开来,竟主动开始在市镇的大小街道上维持秩序,顷刻间便震慑住了那些趁势作乱的利益熏心之徒。
而在一个多小时后,看台上的男爵更是惊讶地发现,那些围绕在自己城堡门外惊恐不安的镇民们,大部分竟然也逐渐回到了市镇之中,仿佛那些全副武装的科西嘉士兵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时,正好一位在外打探消息的仆从回到了城堡,他的表情也同样是怪异无比:“大人!那些科西嘉士兵好像是在街道上维持治安,他们还说,此次是由劳伦斯·波拿巴首相亲自领军,波拿巴首相对所有镇民以名誉起誓,他的军队不伤害任何一名平民性命,也不拿取任何一名平民的财产...”
“什么玩意,他以为自己是这里的领主吗?”男爵皱眉骂了一句,全然不理解那个波拿巴想要做什么,战争的规则可不是这样进行的:“那些贱民竟然会相信这样的谎言?”
“这...好像劳伦斯·波拿巴在撒丁岛民之中也有不俗的影响力,因为去年在科西嘉施行的土地改革,不少撒丁人都向往去科西嘉生活,您肯定还记得,我们上个月还抓了一批想要偷渡去博尼法侨的贱民呢。”那名仆从迟疑了一下,尽力解释道:“刚刚镇民们还很害怕那些科西嘉人,但他们听说是劳伦斯·波拿巴亲自领军并且还以名誉起誓之后,似乎不少人都愿意相信波拿巴的承诺。”
“嘁...”作为本地最大的地主与领主,男爵自然是对科西嘉的土地改革嗤之以鼻,他坚信那群农奴在失去了领主的庇佑和领导后,必然只会把自己的土地弄得一团糟:“真是群愚昧的底层人,这肯定是波拿巴的谎言,他要把所有人都骗过来好一网打尽!算了,只要科西嘉人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那些贱民怎样都好。”...当然,又是一个小时时间过去,男爵预料中的集中屠杀也并没有出现。
科西嘉军在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情况下和平接管了圣马雷市镇,而在确保了市镇内的秩序并清除了危险与隐患之后,劳伦斯·波拿巴与一众军官们在近百名士兵的护送下进入了这座市镇。
镇民们面色复杂地打量着那个骑马走在队伍中央的年轻人,在名义上,那是王国的敌人,但在情感上,他们又多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年轻人治下的臣民。
在这一年时间里,从科西嘉传来的种种传闻早已经成为了撒丁岛民彼此之间最常提到的谈资。
岛民们难以置信地发现,生活在海对岸的,那些与他们同一肤色、同一语言、同一文化的邻居们,竟然已经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甚至是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原先在帕斯夸莱·保利的统治下,撒丁岛民就已经很是羡慕科西嘉能够从热那亚手中取得独立,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受尽了萨伏伊人的欺凌与剥削。
而在听到了科西嘉农奴解放、经济腾飞、自主选举的消息之后,那座海对岸的岛屿更是一时间成为了不少撒丁岛民心中的天堂。
再加上劳伦斯·波拿巴早就授意过科西嘉政府对撒丁岛移民持开放态度,这短短一年时间里移民至科西嘉的便有上千人,甚至有不少贫民因为买不起船票,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到圣马雷泅渡海峡,试图偷渡到海对岸的博尼法侨。
尽管知道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此刻这些底层的镇民们又何尝不希望,面前那位年轻人可以就此留下来,将撒丁岛变成第二个科西嘉岛。
在镇民们的期盼且敬仰的注视下,劳伦斯·波拿巴带领队伍来到市镇中心的广场,并很快在这里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演讲平台。
随后,劳伦斯派人向市镇中心的城堡传话,要求此地的市政官于一个小时内觐见自己,否则,科西嘉的军队将会彻底夷平他的城堡。
在这强硬的胁迫之下,城堡中的男爵也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带领少数随从和卫兵来到了市镇中心的广场,在成百上千的镇民注视下忐忑不安地坐在了劳伦斯·波拿巴的对面。
男爵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平复了下心情,而后神色鄙夷地扫了一眼台下的贱民们,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这些低贱的镇民们看见,作为领主,他应该永远是伟大威严的才对。
“向您致意,尊敬的波拿巴首相。”男爵自认为优雅地行了一礼,将姿态放得很谦卑:“我是此地的执政官,一位来自皮埃蒙特的男爵,十分遗憾我们的国家正彼此为敌,但我向上帝发誓,我对您和您的军队绝对不抱有半分敌意,我也相信,以您的高尚名声,您肯定不会对一位主动表达善意的贵族做出任何敌意行为...”说着,这男爵连忙对身后的两名仆从打了个手势,那两名仆从吃力地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走了上来。
打开盖子,那箱中竟塞满了金条与银锭,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珠光宝气也顿时让台下的民众们发出一阵惊呼,看来自家领主比想象中的还要富裕许多。
就连劳伦斯身后的枢密骑士团成员也不禁看直了眼睛,这些大都出身平民的军校学员之前可没有见识过如此巨大的财富。
很显然,这箱价值不菲的金银便是男爵展示给劳伦斯的善意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希望能够用这口箱子充当自己的赎身费,乞求劳伦斯的军队放过自己,离开这座市镇。
正常来说,一位名誉高尚的贵族统领应该要欣然收下这笔财宝,并信守承诺带领军队离开此处,这也是贵族之间高尚而虚伪的战争规则。
劳伦斯的视线仅仅在那金光熠熠的财宝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反倒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来自萨伏伊的男爵?”
“没错阁下,我出生在富饶优雅的波河平原,是一位世袭男爵。”男爵的腰杆下意识地挺直了,声音也硬气了不少。
作为一名萨伏伊的世袭男爵,他不仅认为自己比那些台下的贱民要高贵,甚至觉得在血统上,他还要胜过面前的劳伦斯·波拿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没落的伯爵家族的后代。
劳伦斯微微颌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从身后的一名文官手中接过两份文书,丢给了面前的男爵:“既然您主动表达了善意,那么我想您应该很乐意再帮我个忙,配合我在这座市镇施行这两条法案吧?”
“那当然!别说是两条了,就算是两百条我也坚决配合您执行下去...等等!”男爵刚想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可当他看到那两条法案的内容之时,他的表情却瞬间呆滞住了:“这是...您在科西嘉施行的土地改革和农税改革法案...?”此话一出,台下的撒丁岛民更是接连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情况,劳伦斯·波拿巴要直接在撒丁岛施行他在科西嘉的改革措施吗?
!科西嘉王国对这座市镇可还仅仅停留在军事占领,没有合法地将其纳入版图之中啊。
“有什么问题吗?”劳伦斯微笑问道。
“我...不,我的意思是...这有些不妥当...”男爵顿时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起来:“阁下,我是这里的执政官,也是这里的领主,我向我的国王效忠,而国王陛下赐予我治理这片土地并获得收益的合法权力,但您的改革法案...它要将我的土地,我的世袭封地,我的合法收益来源全部剥夺,去分给这些...这些猪狗不如的贱民们?!”尽管这男爵知道,科西嘉王国不可能迫使都灵王宫在战后割让撒丁岛,撒丁王国一定会在战争结束之后继续统治撒丁岛。
可一旦他现在同意将自己的土地、财产以及经营权让渡给平民们,他还能在战争之后讨要回这些权益吗,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男爵的声音高了几度,即使明知自己无力反抗波拿巴,但面对自己全部的身家财产,他还是忍不住据理力争道:“您这是不合法的!波拿巴首相,您仅仅是占领着这片土地而已,萨伏伊王朝才具有这片土地的合法统治权!”虽然理解对方的抗拒,但劳伦斯的笑意还是荡然无存,声音也立刻冰冷了下来:“我的军队所到之处,我便具有了统治权。”
“您...如果您一意孤行的话...”男爵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只得咬牙威胁道:“萨伏伊的贵族们一定不会拥护您的,我们才是撒丁岛的主人,没有我们的支持与拥护,您在撒丁岛将会寸步难行!如果其他执政官您如此无理地侵犯他们的权益,您会在整个撒丁岛遭到反抗!”劳伦斯轻轻摇头,平淡说道:“我不需要你等的拥护,撒丁岛的人民自会将我托举。”
“这...波拿巴阁下!”
“够了,把他带下去吧。”话音刚落,还不及这男爵再说什么,劳伦斯便径直示意士兵上前,将这位自命不凡、自诩高贵的萨伏伊男爵扣下并关押起来。
民众们怔怔地看着他们的领主大人被拖下平台,看着那位曾经威风无比、作威作福的男爵阁下像是条死狗一样被带出众人的视野,镇民们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至于这男爵的财产...”劳伦斯扫了一眼那箱金银以及不远处的城堡,随口对左右吩咐道:“清点之后,一半用来充军犒赏军士,一半就分发给此地民众。”听到这话,底下的民众之中再度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不少镇民都是口中生津,连咽口水,他们可是知道男爵大人凭借这么多年来的垄断经营和土地兼并积累了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
一位在当地颇有威望的长者更是激动地浑身发抖,竟直接带领身旁的民众俯身跪在了地上,连声高呼道:“波拿巴老爷!您的仁慈与功德一定都能让上帝看见了,这份大恩大德会在这座市镇里传颂百年!”望着面前如风中芦苇般成片跪倒在地的平民,劳伦斯微微皱眉,跳下平台将那位长者扶了起来:“请起身吧,科西嘉没有什么老爷,撒丁岛也不应该有什么老爷,自今日起,你们无需向任何人下跪,而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大恩大德,这些财物本就是你们的血汗,我现在只是物归原主而已。”那长者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劳伦斯亲自扶起身之后,他才顿时觉得这位波拿巴大人似乎和之前数位领主老爷都不一样。
民众们也纷纷呆住了,在此之前,可没有多少人觉得男爵大人的合法财产与自己有一分钱的关系,仿佛男爵城堡里成箱成箱的黄金白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而诸位撒丁岛的同胞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因为科西嘉人与撒丁人自古以来便是流淌着一样血脉的同血之亲。”随着民众们逐渐直起身子,劳伦斯也站回了演讲台之上,慷慨激昂地高声呼喊道:“我劳伦斯·波拿巴来到撒丁岛只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不是毁灭,也不是复仇,是解放!在被热那亚统治打压的三百年时间里,科西嘉人已经饱尝了剥削与压迫,因此我们能够深深体会到诸位的艰辛与苦涩,我们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诸位在萨伏伊人治下的悲哀;当听到刚才那位执政官理所应当地将整座市镇视作一己之私产时,我更是可以想象到,他到底将多少本应属于你们的权力与财富夺为己用!”这激昂的话语顷刻间在撒丁岛民之中激起了一阵共鸣。
孤苦伶仃的寡妇捂面痛哭,她的丈夫为男爵大人服徭役而死,甚至没有给家中留下半个铜子的积蓄;年老体衰的老者怅然神伤,他的儿子前不久被强征入伍,大概率已经死在了科西嘉的战场之上。
至于那三十年间因萨伏伊人的剥削和压迫惨死在这片土地的撒丁岛民,倘若他们的冤魂可以哀鸣,此刻必有千哭万嚎之惨状。
想着那些萨伏伊贵族和官僚趾高气昂的模样,想着自己辛勤劳作却一贫如洗的现状,想着海对岸的科西嘉人已经摆脱压迫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经贸繁荣,大批的镇民们当场便流下了眼泪。
“而让我来说,够了!一切都已经够了!我的撒丁同胞们!从此刻开始,这样的现状必须被终结,我劳伦斯·波拿巴不能再对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坐视不管了,治理这片土地的应该是撒丁人自己,享用劳动果实的也应该是劳动者自身,让那些强盗窃贼滚回北意大利去吧,我和我的军队正是为此而来!”目睹着镇民们的泪水,劳伦斯振臂高呼道:“在全撒丁岛得到解放之前,我们绝不会离开这片苦难的土地!我在此宣布,土地改革与农税改革法案今日于圣马雷市镇正式施行,现有的圣马雷市政厅亦即刻解散,并立即组织选举由撒丁人自主担任市政官员!昂起头颅吧,为之骄傲吧,同胞们,你们值得!因为这座市镇将为全撒丁岛的解放拉开帷幕!”民众们怔怔地仰头望着台上的金发青年,望着他高举右臂宣告着自身的权力,这完全是百十年来闻所未闻的事情。
从比萨到西班牙,从奥地利到萨伏伊,统治着撒丁岛的外来者一拨换了一拨,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统治者告诉他们,撒丁岛的人民亦有着与生俱来的权力。
一时间,民众们热泪盈眶,竟有些无所适从。自主自治、耕者有田、轻徭薄赋、平等自由,难道这些已经不再是水中之月、梦里之花了吗?
!镇民们曾经梦寐以求着过上科西嘉自由民的生活,但现在,他们不必冒着千难万险偷渡去科西嘉了,面前的劳伦斯·波拿巴首相已经为他们带来了新时代的曙光。
千言万语涌上他们的喉头,最终却只化成了一阵统一的山呼海啸:“波拿巴万岁!”
“波拿巴万岁!”
“波拿巴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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