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19章 旧事

    午食吃得太饱,总是容易乏困。

    杜五郎只诵读了几句经籍,又在客房中眯着了。

    这亦是他喜欢来薛宅的理由之一,没人会严厉逼迫他读书。

    一直睡到午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他吵醒过来,前院有个大嗓门在嚷着“薛郎君真不在吗?”

    其后,薛家三兄弟哇哇怪叫。

    杜五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这般动静,必是有人来找薛灵讨债。

    赶出客房一看,却见一个魁梧大汉正站在院中,把薛家三兄弟挂在身上,像是一棵大树上挂了三只猴子。

    “郭将军?”

    “五郎可莫要这般叫。”郭千里道:“我不是将军了,又被贬了,贬了。”

    杜五郎揉了眼屎,招呼他在大堂坐下,都不用问,他已倒苦水一般说起来。

    “有两三月未见了吧,五郎你可知道我为何被贬了?那是得罪太多人了!”

    “哦?”

    “四月,右金吾卫将军董延光说他要去攻石堡城,董延光那种大蠢蛋怎么可能攻得下石堡城呢?连坐镇半个金吾卫衙门他都坐不住。我就说,董延光连石头都不是,就是一团硬梆梆的屎,一敲就破,压茅坑都压不住,还能指望它砸墙呢?”

    杜五郎道:“郭将军这话,好像是有一点失礼了。”

    “实话都不许人说了吗?”郭千里道:“五月,我又得罪了一人。”

    “哦?”

    “吐蕃公主不是嫁给了小勃律王吗?小勃律国与其周围二十余国皆依附于吐蕃,贡献不入,这些年安西节度使一直讨伐小勃律国不能胜,圣人气得不得了”

    杜五郎睁大了眼,不知这些话自己能不能听。

    郭千里虽莽撞,是否泄漏军机还是有分寸的,一见杜五郎的表情就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手一摆,道:“没事,几千里外的仗,说几句怎么了。哎呀,圣人派边令诚去监军,催促安西节度使。我以前守宫城时,就常见到边令诚这个宦官,胆子又小又贪财,怎么能去监军呢?”

    “郭将军这些话,也说出来了?”

    “若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郭千里唉声叹气,道:“这一贬再贬的,我俸禄都不够养家了。我听闻,你阿爷可是升官了?”

    “啊,是,复官了,小官。”

    “我本是想请杜公为幕客,眼下是不成了。”郭千里道:“薛郎君还没有官身,我遂想来问一问他。”

    “这”

    杜五郎听着都替郭千里尴尬,犹豫了一下,道:“郭将军,其实你有大智慧,也许不需要幕客,也许只要在为人处世时收敛那么一丁点呢?”

    傍晚,薛白从玉真公主府回到家中时,便听得两人正在堂上畅聊。

    待他走进堂中,已从那丰富的对话里听出是如何回事了。

    “哈哈,薛郎君可算回来了。”郭千里高声道:“沾了这一身的香气,一定是随小娘子喝酒去了吧?”

    薛白看着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杜五郎见此情形,只好解围道:“我鼻子最灵,却也没闻到甚香气。”

    薛白却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帮郭千里一把,最后点了点头。

    “看。”郭千里见他点头,笃定道:“薛郎君果然与小娘子去喝酒了。”

    “说正经的,郭将军想升迁?”

    “那当然。”

    薛白向杜五郎问道:“陈将军近来可有去丰味楼。”

    “倒是有,可是”

    “无妨,我带郭将军与他见一面。”

    郭千里道:“薛郎君说的,莫非是陈玄礼。”

    “不错。”

    “薛郎君若想帮忙我调到龙武军,怕是不成。”郭千里挠了挠头,道:“我只能在南衙任职。”

    “为何?”杜五郎道:“将军是怕自己这性子招圣人不喜?”

    “那不是,圣人以前可喜欢我,我在北衙当过将军,值守禁中,因此李太白说我‘入掌银台护紫微’,我以前真是天子禁卫,后来那不是‘畴昔雄豪如梦里’了吗?”

    “为何?”

    郭千里素来直言不讳,此时却是摇了摇头,讳莫如深。

    杜五郎反复又问了几次,他都不肯多说。

    “那这样,我们可帮不了伱了啊。”

    “好吧。”郭千里也无奈,撑着膝盖要站起,“我不求升迁了便是。”

    薛白忽神色一动,问道:“可是与三庶人案有关?”

    郭千里愣了愣,面露震惊之色,维持着那半站半坐的姿态,不知如何反应。

    薛白走到堂外四下看了一眼。

    “那看来是了。此前上元御宴,我看郭将军大胆出入花萼楼,与圣人嬉笑,就不像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中侯。”

    郭千里不答,重新坐了下去,紧盯着薛白,有些懊悔之色。

    “入掌银台护紫微,郭将军以前在北衙禁军,守左银台门的?”薛白道:“左银台门处于大明宫西侧,通往西内苑,西内苑以南便是东宫。当年三庶人案,废太子是从将军守卫的宫门入宫的?”

    “那不是,若是我放的,我早没了。”

    “但此事必与将军有关?”

    “你休问。”郭千里道:“这不是你个少年郎该打听的。”

    “打不打听于我都不会有更多影响。将军若不信我,何必每被贬职便来寻我?”

    郭千里为难,两条粗眉都拧在一起,十分纠结。

    薛白不再说话,等着他说。

    “唉,其实也不是甚大事。”郭千里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左银台门不是我下令开的,但那夜我看到圣人的草诏了。”

    草诏就是圣人下的旨意,但没经过中书省。

    “后来,三庶人被拿下了,旁人说他们是擅闯宫城。”郭千里道:“但我们都看到了,是圣人下旨让他们进宫的。”

    “然后呢?”

    “我被押到北衙狱,直到三庶人都死了一阵子了。李林甫来告诉我,那草诏是假的,让我去告诉禁军,之后我就被贬到南衙了。”

    “就这样?”

    郭千里点点头,郑重道:“此事我十年未与人提过,你万万不可传出去了。”

    薛白问道:“草诏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又是一愣。

    薛白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道:“真的假的”

    “假的。”郭千里咽了咽口水,“当然是假的。”

    “好。”


    ~~

    送走了郭千里,杜五郎依旧有些迷茫,小声向薛白问道:“方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若草诏是假的,那三庶人案就是武惠妃假传圣旨酿成的;而若草诏是真的,那就不是假传圣旨了。”

    杜五郎听不明白,眨了眨眼,问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还活着,因为他说了对的话。”

    ~~

    到了季夏,右相府也忙碌起来。

    既要筹备征收租庸调、和籴、杂色等等,还要募兵,因今年的战事特别多。

    在这等情形下,李林甫也不太有工夫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但日渐崛起的杨党就像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寝食难安。

    他时常忧虑,杨銛、裴宽会取代自己的相位,因此已做了好几次的恶梦。

    “右相,有人持拜帖求见,称是胡儿的部下,来给右相送礼。”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红袍官员匆匆趋步赶来,径直拜倒在堂前。

    “下官张利贞,拜见右相。代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安禄山传达,胡儿请右相安康、洪福无量。”

    “起来说吧。”李林甫淡淡道:“胡儿入秋了才来长安,如今便派你来了?”

    “来给右相送礼,有好消息告诉右相。”张利贞模仿着安禄山的语气,道:“裴宽老狗离开之后,胡儿已收服了他的部下,包括平卢兵马使史思明也与胡儿说,裴宽在范阳时,犯了不少大罪。胡儿在边境,也听说了裴老狗敢惹右相,等这次到了长安,一定要为右相出这口气。”

    李林甫听了讥笑一声,道:“本相看这胡儿是又想贪裴宽御史大夫的位置。”

    张利贞吓了一跳,惊道:“右相真神仙!安大府估计正是这心思。”

    不论如何,这般奉承的话还是让李林甫开怀不少。

    他前阵子被薛白连着坑害了两次,圣眷已不足以对付杨銛、裴宽,此事终究是得要有帮手,等安禄山入朝,方好动手。

    仅是那长长的礼单就看了许久,张利贞才退了下去。

    其后,裴冕前来求见,开口便让李林甫有些吃惊。

    “右相,薛平昭之事,下官已查到了眉目。”

    “说。”

    “下官派人到荆州,发现张九龄之妻谭氏已经过世多年,但却发现,张九龄生前确实在长安置了一处别宅在谭氏名下。”

    “果然。”

    “别宅位于安业坊,三进院,据邻居称,宅中人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来往。仔细一查,发现谭氏确实收养了几个三庶人案的遗孤安顿在其间。她过世之后,先是贺知章派人照料那宅院,到天宝三载贺知章致仕,改由驸马张垍派人照料。”

    “张垍?”

    李林甫喃喃着这名字,首先想到的是张垍的父亲张说张说是开元之治时的一代名相,张九龄很年轻时就得到了张说的赏识,在张说去世后而成为宰相,交情匪浅。

    张垍身为名相之子,原本是要在开元十六年的八月娶唐昌公主,但不知为何,唐昌公主在当年五月突然嫁给了薛锈,张垍在八月则改为迎娶宁亲公主。

    直到三庶人案发,薛锈一死,唐昌公主受牵连而遭幽禁;宁亲公主的同胞兄长李亨却成了新的太子,地位一路水涨船高。两个公主与其驸马的命运,从此天差地别。

    “张垍虽是宁亲公主驸马,帮忙照料那宅院,想必是记着与唐昌公主的情义。”

    裴冕继续道:“到了天宝五载的冬月初,宁亲公主发现了张垍暗中在做此事,大发雷霆,发卖了那宅院与一应奴仆。因谭氏已死,契书未改,而实际供养这宅子的钱物又是出自宁亲公主府,因此那契书上谭氏的指印是假的,遂使我们查了许久、绕了个圈子。”

    “是宁亲公主把薛平昭卖到咸宜公主府?”

    “是。”裴冕道:“但下官认为,宁亲公主其实并不了解这些奴仆的身份背景,之所以发怒,只是因为吃醋。”

    李林甫若有所悟,喃喃道:“安业坊?”

    “右相英明,那别宅与唐昌观同在安业坊。”裴冕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不过皆是受人之托,出钱出人照料那些犯官家眷罢了,此事背后的主使者是薛锈之妻、唐昌公主。”

    “这便是你查到的结果?”

    李林甫对此并不满意。

    三庶人案发生后,圣人杀了三个儿子,杀了薛家兄妹,牵连了皇甫家。唯独有一批人没杀,孙子、女儿、外孙。

    李瑛的儿子们被过继到李琮名下,唐昌公主与儿子薛广被幽禁在唐昌观但这些人也受到了最严密的监视,不可能掀起大的风浪。

    而薛平昭不同,只是薛锈的外室子,与皇家毫无血缘,唐昌公主本没有保他的必要,若这么做了,无非是出于善心。

    “本相绝不相信,若唐昌公主是幕后指使,能培养出薛白这样厉害的角色。”

    裴冕提醒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皆是老谋深算之辈”

    “这些人既非亲自将薛白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只是置于一别宅照料、深居简出,如何养得出那等城府心计?”

    “如此说来,莫非是障眼法?”

    李林甫踱步沉思,缓缓吩咐道:“继续查。不论真相如何,先拿到证据,把能除掉薛白的关键证据拿在手里。切记,这次本相要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可再行构陷攀污。”

    “喏。”裴冕正要退下。

    “你可知李瑛还”

    李林甫忽想到一件当年的未解之隐秘事。

    裴冕遂又停下脚步,倾耳去听。

    等了一会儿,屏风后的李林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淡淡道:“与此无关,你继续查吧。”

    “喏,下官会派人盯紧唐昌观,留心唐昌公主是否与薛白有所往来。”

    ~~

    长寿坊,颜宅。

    颜真卿看薛白难得安分了两个月,近来脸色也是好了些。

    “入秋便要岁试,你莫给老夫丢脸,也莫让祭酒为难。”

    薛白一听就明白,这是国子祭酒韦述会保自己过岁考之意,连忙谢过,道:“老师,学生今日来,却是有一桩好事,昨日,学生到玉真公主府上赴宴”

    说到这里,颜真卿其实是皱了皱眉,暗道这小子不是去虢国夫人府就是去玉真公主府,都不是正经地方。

    但薛白之后的话,却让他有些动容。

    “玉真公主说,打算到终南山下的玉华观暂住一阵子,似乎是道教的盛会,启玄真人也会下山过去,我们可以带着三娘一起去看诊。”

    “真的?!”

    “是,玉真公主作了保证,必让启玄真人出手。”

    “好,好。”

    唯有此事,能让颜真卿夫妇激动到不知所言。

    玉华观的所在,便是闻名天下的楼观台,位于终南山北麓。

    尹喜曾结草楼于此观星望气,老子曾设坛于此讲经授道,李渊曾亲率文武百官拜祭老君,诏改为“宗圣观”。

    当今圣人更是多次扩建,使它成为当世最大的皇家道观,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

    薛白想到,玉真公主邀自己离开长安,想必不止是热情帮忙引见启玄真人这么简单。

    到时,很可能是有些不方便在长安相见之人也想要见个面。

    如今他名气愈大,这些事早晚避不开,见见也无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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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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