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守府周围已经挤满了被连夜驱赶来的百姓。
不知道这些归一教的反贼准备干什么,一群百姓有些心慌的看着四周那些手持兵器,雕塑般守在四周的义军。
守在这里的人其实不多,陆玄留了一个百人队在这里稳定秩序,虽然凶悍,但跟现场这些百姓数量比起来就单薄多了,真发生暴动,这点儿人还真不够看。
但跪在太守府门前那一排排身影以及那被黑布蒙住的一排身影,让人噤若寒蝉。
作为上阳县人,太守多少都是见过的,周继跪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同时大家也好奇这些反贼到底要干什么。
加上这些反贼虽然言语凶恶,也有打骂,但却并未杀人,让众人情绪安稳许多,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被驱赶来,大家反而开始莫名的安心起来。
上百辆装满军粮的驴车随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缓缓向这边驶来,本就已经拥堵不堪的大道更挤了。
“就放这里,让人把绳子都解开,不用管了。”陆玄示意众人将绳索解开,他则径直走向太守府的大门。
四周百姓虽然不认识陆玄,但他身上那森冷的杀气加上周围反贼们对他恭敬的态度让人知道这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下意识的让开一条道路。
一路来到太守府门前,看着已经快要昏厥的周继,陆玄笑道:“周大人,以后睡的时间还长,麻烦再坚持一下。”
周继本就身受重伤,在这里跪了一夜,滴水未尽,整个人看上去跟他儿子差不多了。
此刻看到陆玄过来,周继脸上露出哀求之色:“陆都统,你要什么,我都可给你,只求您放我家眷一命。”
“我现在就是要你能给的。”陆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看向人群,气沉丹田,以真气发声道:“诸位父老,先做个自我介绍,本人陆玄,三阳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是個反贼,大家应该可以看出来。”
他声音由真气催发,哪怕最外围的百姓也听得到。
大概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发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归一教我想大家都见过,前几年很流行的,现在反了,原因我想大家也都有听说,今天在这里就不浪费时间了,我只说说我为何要当这个反贼。”
“我爹是个农夫,最普通的那种,在场诸位中,大多数可能都比他活的滋润,一辈子除了种田养家,基本没有其他经历。”
“就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对这朝廷没有任何危害,为何他的儿子,不但做了反贼,今天还攻破了郡城,将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踩在脚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渐渐被陆玄的话吸引,在所有人心中,陆玄以八百人攻破郡城,那一定是天生异象,出身不凡,但谁也没想到,他出身竟然如此普通平凡,所有人都生出了好奇心,究竟是何等际遇,才让陆玄这么一个平凡之人从一介农夫变成了现在的大恶人?
“太早的事儿,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四岁那年,朝廷要建鸿儒碑,加税了,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那年不但有这个税,还有荒州西蛮造反,北边跟康国开战,一年的粮食,要交一半还多,真活不下去了。”
“但就算这样,我也没造反,当然,也造不了,四岁孩子造反也造不起来啊。”
周围有人笑出了声,又很快止住,只是对陆玄的观感,好了几分。
“那年冬天,我爹为了养我们一家,出去给人做短工,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连下了好几场雪,那天风雪很大,但要养家啊,我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再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如往常一样,我爹会带着食物回来给我还有我娘吃,但他再也没回来,那时候我还想,爹一定是自己偷吃去了。”
陆玄的声音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人渐渐有种感同身受之感。
或许,是真的感同身受,毕竟这年月,谁家不苦?
陆玄的经历,大多有过类似的,加上陆玄口才不错,把原本平淡的故事通过语气转变变得格外动人,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很多人大概猜到接下来的事情,胸口好像堵了一样,有些感性的女子甚至红了眼。
“直到几天后,我都快饿死了,却看到村里人抬着我爹的尸体回来了,那时候还小,不懂生死,只以为我爹睡着了,直到很久以后,我爹被埋了的那一刻我才隐隐感觉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未必是被陆玄感动,只是想起了逝去的亲人或是相通的经历。
“家里没了男人,我又年幼,我娘靠着给人做些小活,饥一顿饱一顿把我拉扯到八岁。”陆玄脑海中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慈祥的身影,也有些眼红。
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娘长得不差,大家看我这长相便能大概知道,如果放弃一些道德底线,我们母子或许能过的更好些。”
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但现场却没几个人能笑出来,青楼勾栏里,有多少女子是生活所迫沦落风尘?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道德是个屁。
“但我娘倔啊,她跟我说,人可以穷,但要有尊严和底线!”
一个虽然贫寒但却很有道德的女性形象在所有人心中形成,这样的女子,由不得人不尊重。
“她也没有食言,我八岁那年,她也累死了,那时候我已经懂了生死,没有哭,不是我冷血,也不是不想娘,只是日子太苦,苦到我已经没力气哭了。”
“从那以后,我当了乞儿,没办法,八岁孩子,养活自己太难,只有靠好心人施舍了。”陆玄笑道:“当然,我娘对我影响很深,不管多苦,我也没做过偷盗之事,慢慢的在市井间摸出来些门道,开始给人跑腿,赚些辛苦钱,后来有了些积蓄,就搞些倒卖的活儿,日子眼看着好起来了。”
随着陆玄的声音,众人的心绪也逐渐开朗起来,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个品行不错的孩子在市井间成长起来。
“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大概是赚了些小钱,被人惦记了,先是有衙门的差爷过来收钱,那时候年纪小,认死理,我都交税了凭什么还要再给钱。”
在场的百姓不少都叹了口气,感同身受,大概这孩子没少吃苦吧。
“差爷见我年纪小,倒也没难为我,只是第二天被城里的青皮们打了,随后又被关到牢里,一关就是一个月才被放出来,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家业全没了,你们说,我该不该反?”
没人回答,也没人知道如何回答。
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当然,当时我可没胆量反,只能继续从头再来,我当时是相信天道酬勤的,相信只要我勤勤恳恳做人,老天爷肯定不会饿死我的。”
“但老天爷不会,人会啊,只是我学乖了,该交的利钱交了,但剩下来的一点儿钱,只能保证我饿不死,当然,到这里,我也没想过造反这种事,直到我看到了这个”
说着,陆玄将盖在人皮偶身上的黑布一把掀开。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这些人皮偶做工精致,人皮都是用特殊手段炮制过的,摸起来跟真人一样,但也因此,看着格外渗人。
“这个叫人皮偶,从活人身上拔下来,经过特殊手段制成,传说用这种东西来供奉先人,可保后代子孙官运亨通,在官场上很流行的。”
这个当然是假的,陆玄只遇到过这么一例,但故事嘛,有些艺术加工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知道这些人皮偶中,有没有”
陆玄话没说完,却见人群中跌跌撞撞的挤出来一对夫妇,也顾不得畏惧这些悍匪,踉跄的跑到近前,看着一具童男人皮偶。
“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嚎声响彻街巷。
“看来是有了。”陆玄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高昂起来:“我一直不明白,凭什么!?”
“凭什么粮食明明是我们种的,最后却要被饿死。”
“凭什么种桑麻的是我们,最后在寒冬腊月里冻死的也是我们!?”
“凭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什么都没做,却能享受我们的供养!?”
“凭什么他们享受我们供养的同时,还可以肆意践踏我们的尊严甚至生命!”
“凭什么我们就该命如草芥!?”
最后一问,陆玄的声音几乎是从腔子里吼出来的。
身边的哭嚎还在继续,陆续又有人冲出来认领人皮偶,陆玄环视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转为低沉:“我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因为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公正,我本来已经认命了,但如果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我的生命被践踏,却还想让我老老实实的当个良民,那恐怕想多了!”
“儒家圣贤曾言,民为水,社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很有道理,但今日,我却想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少年轻人突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是啊,凭什么他们就是王侯将相,我们只能如蝼蚁草芥一般被他们踩在脚下。
“大人,您不是反贼!朝廷才是!”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但很快被人堵住了嘴。
莫名的力量在汇聚,天空中,一直让陆玄感觉压抑的气息随着陆玄这句话吐出,开始缓缓消散。
护城青气开始散了。
没有当初张玉清玉符那般立竿见影,但能够真切的体会到,那护城青气在消散,带给陆玄的压力也越来越少。
“不,我现在就是反贼,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怕我们,但没关系,我陆玄自造反开始到现在,杀过很多人,但唯独没杀过百姓,我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今日,既然大家不欢迎我,那我们便就此离去,至于这些人,交给你们了。”陆玄指了指周继一家人道:“另外那边还有不少粮食,也送给你们了,至少能让大家这个冬天好过些。”
陆玄指了指他带来的粮车,低头看向周继道:“周大人,别说没给伱机会,能不能活下来,看你了。”
说完,陆玄起身,翻身上马,一挥手:“我们走!”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八百义勇毫不留恋的往城外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目送他们离开,留下一群人看着跪了一地的周继及其家眷,不知所措。
“还不快将本官放开!”
看到陆玄离开,周继眼中闪过一抹杀机,不只是对陆玄,还对眼前这些人,只要能将这里的人杀干净,自己的名声说不定还能保住。
“狗官,还我儿命来!”不等人答话,却见方才那哭到快要昏厥的妇人突然爆发,怒吼着扑过来,双手掐住周继的脖子,眼中尽是疯狂。
“来人,快拉开这疯婆子!”周继想要挣扎,奈何失血过多,又跪了一夜,哪还有力气,只能艰难地叫喊,希望有人能来拉他一把。
只是周家的人包括家丁在内都跪在这里,哪还有人能使唤,至于周围的百姓,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周继这模样,隐隐有些快意。
“狗官!”
又是一声怒吼,却是一名邋遢汉子一瘸一拐的扑上来,不过他扑向的不是周继,而是他儿子。
汉子的女儿被周继儿子带走的,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就没了音讯,上门讨说法被打断了一条腿。
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机会报仇了,谁能想到,老天爷给了他一次亲手报仇的机会。
“放开我,你这贱民!”周继的儿子被瘸腿汉子一把拎起来,汉子的力气可比女人大多了。
“今日我这贱民,就要杀你为我女儿报仇!”瘸腿汉子现在脑子里只有报仇,有人想要趁机表现,拉开这两人。
但矢志报仇的火焰如何能轻易扑灭,任人如何拉扯,汉子掐着周继儿子脖子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对方脸色都已经开始发紫,舌头往外吐。
那些想拍马屁的人正要发狠,身体却被人拖进了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惨叫。
又有人扑上来,男女都有,或是对周继有仇,也或是仇富心里,总之越来越多人冲上来,波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最开始还是周家父子,到后来家眷、仆役、婢女。
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持续了很久之后渐渐没了,当暴动的人群渐渐散去后,留下来的却是一堆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以及一辆辆被搬空的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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